薄荷如诗

此文已刊发《扬州晚报》

我如果说薄荷是一首诗，那是有我的道理的。在我的家乡江淮平原上，温和湿润的季风带来薄荷的种子，撒落在小河边，田野上，农家小院里。诗一般唯美的颜色，诗一般清凉的味道，诗一般纯粹的质地。薄荷薄荷，我轻声唤着，如同吟哦一首镌刻在心底的诗！

芒种节气的到来，拉开了农忙最盛大的帷幕，金黄、热烈点缀着一抹青绿，人们热火朝天的忙碌中，不忘几片薄荷叶带来的凉爽和甜润。父亲老宅的院子里，十几株薄荷刚刚长成。秀气精致又有些可爱。薄荷茶，薄荷饼，薄荷鱼汤，即将以最丰富的视觉和味觉呈现来开启一整个夏天的清凉盛宴。

端午回乡，总要把镇上的几家老店的早茶去吃个遍，走时从不会忘记挖一株连着泥的薄荷带走，仿佛带走了家乡的故土和炊烟。薄荷，总能轻易在我的心里扮演着重要的角色。以至于多年以后想起家乡，木香花、泡桐、苦楝，薄荷，茶菊，香橼这些草木就是烙在血脉灵魂里最具代表性的事物，我一直以为这些就只有我的家乡才有！

一场细雨斜织，喝过父亲泡的薄荷茶，吃过姑姑做的薄荷饼，尝过母亲在柴火老灶上炖的薄荷鱼汤，我心满意足。只觉得每一个细胞都吸饱了家乡带着薄荷味的空气，眼睛里除了薄荷绿似乎也容不下其它色彩了。返城的背包手提袋里，除了流油的咸鸭蛋，母亲包好蒸熟的馄饨，一颗半尺高最鲜活有生气的薄荷是抱在怀里带走的！薄荷嫩绿的叶子贴着我的鼻尖，我们彼此依偎着，去城市的阳台开始全新的旅程！此刻，我是个孩子，离开父母，离开家乡，只来得及抱着一颗薄荷去奔忙！此刻，薄荷也是一个孩子，离开菜园，离开乡野浩荡的风细柔的雨，只来得及用根系紧抓一块土，去陌生的世界撑开一抹乡愁！

父亲总要送我到镇上拐去国道的路口才肯罢休，路口照常有一个水果摊，然后我的行囊又重了些！今天的摊主与以往不同，一个清秀的女人，衣服朴素了些，在她站起来递水果的时候，一只空荡荡的袖子被风吹得翻卷起来。嘴里一边唤着我的乳名一边笑着说我的样子一点儿没变，还和小时候一样，一眼就能认出来。看着那只还打着转的空袖子，我愕然了！父亲忙笑着说，这是薄荷呀，你不记得了，你外婆家隔壁陈姨家的大丫头，你们小时候还经常一起玩呢！

薄荷，你等等我，别跑那么快！薄荷，你去做薄荷饼给我吃，你做的比外婆做的好看！薄荷，我渴了，我要喝薄荷茶！薄荷，薄荷，你和我一起回去吧，和你娘说一声，去我家看电视！薄荷......

是的，薄荷，我小时候的玩伴，那个对我有求必应的人，那个家里有三个妹妹一个弟弟的姐姐，那个无所不能会做很多很多家务的小女孩！那个像薄荷草一样落地就能生根，喝点水就能活下去，整天抱着弟弟牵着一串妹妹捡柴火洗衣做饭头发黄黄的毛丫头！

我的眼泪一下子就汪出来，我上学工作后就再也没有见过的薄荷，那个已经在我心里压平薄成一枚书签的女孩子，那个再也没有被提起的名字，再见时，我不记得她，她却把我记得牢牢的！

薄荷的手？我问父亲。父亲叹一口气，一边送我走一边说给我听。

薄荷的娘一直想要一个男孩，上世纪80年代超生家庭的担子是很重的，何况五个孩子！薄荷的弟弟出生后，薄荷她们本就不富裕的家被罚得只余一个空空的房子。薄荷的父亲常年在外跑船，薄荷娘也是要跟着的，农忙的时候回来收种，平日家里就靠薄荷。等到孩子们都陆续开始上学的时候家里明显吃紧，不知是谁给薄荷的爹娘出的主意，把薄荷和几个妹妹送给孩子少的几个小姨家去养，家里就留一个弟弟，等大了再接回来。

难怪，我后来再也没有见过薄荷。薄荷去的是大姨家，大姨家的男孩很调皮，在村口爬树掏鸟窝的时候碰到了电线，薄荷把男孩救了下来，自己也失了一只手臂，不能再做家务的薄荷被大姨家送了回来，和弟弟跟着爹娘去跑船。再后来薄荷嫁了一个残疾人，在城里摆摊卖水果，夫妻俩很能吃苦，几年下来也攒了些家底，如今孩子考大学出去了，这才回乡。虽说不缺钱了，却也不肯闲下来，这就又在村口摆了个摊干起老本行了！

我隔着车窗看着中年的薄荷，这个自幼在泥土里打滚活得艰难的人，如今一脸的从容，微笑着招呼来买水果的人，浑身散发着薄荷一样清亮又充满活力的光芒来。我不由想起一位作家的书里说：“落在一个人一生中的雪，我们不能全部看见，我们都在自己的生命里，孤独地过冬。”是啊，我没有看到独臂的薄荷如何在生活的泥潭里摸爬滚打才有了现在的笃定富足，生于贫穷，长于冷落，残缺的身体却坚韧得如一株真正的薄荷，哪里有土，都可以生长，碧绿鲜活，蔓延成片！

暗藏着无限生命力的薄荷的种子，经过漫长的积蓄，在父亲的庭院里，村口的路边，我的阳台上，亭亭如玉，风过，翩翩如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