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略特小心翼翼地从刚才被炮弹打出的孔眼处朝城内看去,燃烧的钢铁,翻涌的烟霾背后,被热力扭曲的空气中闪烁着火光,城内的守军正朝另一个方向开火,而那门反坦克炮后面的两名炮兵则已经被子弹打成了两具血尸。
是另一个方向攻过来的部队?
他没细想,趁着城内的火力被吸引到另一个方向的时间赶紧冲进城里把波隆和布兰两人拽了出来,布兰还留着些意识,他鼓劲把喉咙里的血痰吐了出来,说着含糊不清的话。
艾略特看了看布兰的左手,那血淋淋的手掌上不过只剩下三根血肉剥离的手指,皮肤严重烧伤,左脸颊穿孔,甚至能看到骨头和嘴里牙齿。
“你年轻着呢,不是死的时候,挺着点。”艾略特朝城内看了一眼庆幸地发现身着棕黄色军装的友军正在清扫这条大街,“这里有两名伤员!”艾略特大喊。
城内一片狼藉,被坦克殉爆给撕裂的血肉残肢凌乱地散在各处,有些似乎仍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死了的肉块还在颤动,但除了上帝已经没人能救他们。
一个蓝眼睛的士兵听到后匆匆忙忙地跑了过来,但是他只是一脸无奈地看着躺在地上的两个伤兵。
“军医被狙击手打死了。”,士兵跪下身,放下了他从军医尸体上扒下来的医疗包,“先紧急处理一下,我只能做到这种程度了。”,士兵拿出绷带和药水,慌慌张张地不知道该动哪个手。
“把剩下的皮和骨头给割断吧,胳膊不能留了。”士兵一脸茫然地看着波隆的胳膊,有些不知所措,“他还活着吗?愿诸神怜悯……”
“我来。”艾略特先把波隆扶到墙根,他掏出来匕首拿出打火机烤了一下刀刃,此时波隆已经勉强睁开了眼,“真不走运。”波隆斜着眼睛看了看自己的断臂,“该让你割完...再醒的。”
艾略特从手边拿起一块断木头,“咬着吧。”
“天呐,快点结束!”波隆咬住木头,昂起脖子,闭上眼睛。
艾略特把匕首举到那断胳膊的旁边,深呼吸了一下,他停了一会儿。
“记得伊森做的鲱鱼蛋糕吗?用的还是过期的鱼罐头,你吃过,我们俩都吃了,那味道你指定还记得。。”艾略特说着,被疼痛折磨的波隆皱着眉头却还是笑了出来,“狗吃的都吐得找不着北!”
还说着,艾略特趁他不注意便一刀砍在骨头上,刀刃插进关节,像杠杆一样往外用力,那骨头咔咔作响,最后被艾略特连带着死皮给整齐地切了下来,干净利落,已经发黑的断臂坠到地上,波隆的笑声戛然而止变成了剧痛所引发的哀嚎。
艾略特拿上绷带给波隆的左臂缠住,紧紧地系上,流出的血很快就把那缠住的绷带给浸透,快要渗出来。波隆咬着牙用后脑勺撞墙,脖子上青筋毕露,可终归是缓了过来。
上面下了许可,他们可以先行撤退。
*
一辆卡车载着从城里撤出的部队行驶在弹孔遍布的沥青路上,野战医院被敌方侦察机给发现,为了防止炮火打击而撤到的更远的地方。躺在车里的布兰一直神志不清地说着胡话,一会祈祷,一会喊着一些人的名字,每一次颠簸都会让他发出一声哀嚎。
他们本以为这就结束了,自己所在的攻击小组蒙受了巨大的损失,活着的四人中有两人重伤,即便没有军功颁授也能回到后方修整一段时间。
可他们不知道的是,北冰洋联邦在得知这次突击行动后正式对帝国宣战。
10个装甲师已经越过边境,蓄势待发,几乎是同时,如预谋好的一样,帝国西南部隔海相望的申列王国宣布与帝国结盟,帝国西海岸舰队与申列皇家舰队组成了西流恩海最大规模的联合战斗群,而这只无敌舰队正朝北冰洋联合的领海进发。
他们成了帝国高层战略规划的牺牲品,这次战役是预定好的。
1375年3月 5日 帝国南北内战爆发,同时,仑赛对帝国发动空袭,并承认帝国南方省份独立,至此,仑拉战争正式拉开序幕。
这是开始。
1375年9 月 12日 仑拉战争爆发六个月零7天后,拉斯坦恩北境第13机械化师,第24步兵师确认到北冰洋联邦发动的突袭,情报上报至帝国皇都布隆允尔希宫,帝国陆军军部正式应战。
1375年 9月 13日 上午 北冰洋联合侦察机探知到帝国及申列王国西流恩海联合舰队进入冷海,在明确申列王国的意图后,仑赛联邦,北冰洋联合对申列王国宣布战争状态。
1375年 9月13日 上午 北冰洋联合正式承认拉斯坦恩帝国南部埃斯特民省独立,并与当地起义部队建立联系。
1375年 9月14日 冷海战役爆发,双方参战舰艇共计750余艘,海战持续32小时,以联合舰队的胜利而结束。
1375年9月15日 北冰洋联合主力舰队损失过半,退守‘寒港’,西海岸工业设施遭受联合舰队打击,单日死伤人数6700人,北冰洋联合航空部队对联合舰队发起反攻但因损失过大而被迫停止。
1375年 9月17日 仑赛东流恩海舰队未能通过狭海,转而对申列王国东部地区发动空袭,仅造成轻微损失。
1375年9月20日,帝国北境防线失守,损失部队退至100公里后布维诺地区。
1375年 9月21 日,八点。
现在原是拉斯坦恩帝国各个学校开学的时间,而此时南泛大陆诸国内战爆发的消息通过无线电传到这个国家,大多数人不知道的是这个信息意味着这次战争已经演变成了彻头彻尾的世界大战,南泛大陆的各个国家均开始站队仑赛或拉斯坦恩,整个地球上的所有国家都已经被卷入烈火与混乱的深渊之中,只有当一方彻底燃尽才能走向终结。
广播中通报了今日的战事:战线继续后撤,但英勇的拉斯坦恩军人会击退无耻的侵略者,恢复国家的安定。
帝国东境罗恩山脉西翼,高原铁矿区,科索尔镇,这个战火尚未波及到的高原城市——
卡洛尔看着讲台上的那个教师,白发苍苍历史教师神情肃穆,郑重地听着来自布隆的广播,仿佛那是来自上天的宣告,听到乐观的消息时会情不自禁地点头。
帝国舰队已经将北冰洋联合的舰队一举击溃,而帝国勇武的战士们绝不会容忍敌人在国土上烧杀抢掠的暴行,驻守于布维诺的将士们正冒着炮火浴血奋战,全国上下的民众应万众一心,共同抗敌。
卡洛尔想着自己那参军的哥哥,她不太认为自己的哥哥是广播上所说的那样英勇无畏的人,她只希望他能活着回到家,但广播中没说的是,战事愈加焦灼,边境士兵深陷泥潭。
她能如愿的机会已经微渺如尘。
布兰躺在防空洞中,外面炮火连天,他失去了神志,发着高烧,医生已经弃之不顾,只是等待着让他腾出一个床位来。
艾略特没能撤到后方,北冰洋联合的进攻部队势如破竹,上级不允许任何部队的撤离,如果不能在申列王国的支援到来之前稳住战线就算回到家也只会看到一片废墟,这是长官们说的话,而三线作战的帝国陆军早已疲惫不堪,减员严重,补给虽然还能跟上,但是半年磨下来,战场上已经很难看到老兵的身影。
继续战斗,继续战斗,继续战斗……
熬过了一轮又一轮的空袭,一轮又一轮的炮击,看着炮弹划过湛蓝的天空在大地溅起飞雪,刺耳轰鸣的巨响回荡在目力所及的四方,继续战斗,继续战斗,攻击机俯冲而下,光焰喷发的一瞬间,方才还谈笑风声的战友转眼间便变成热气腾腾的碎肉。
防空炮的光点与防空火箭的尾焰在漆黑的夜幕中交织缠绕,那绚丽无比的极光好似在这片战场中死者的灵魂在天宇之上飘荡,飞机飞过,投下雨点似的炸弹,地面震颤,燃起烈火,烈火之后,像是被烧焦的树枝,但那是一具具人的身体,极光与地上的烈火仿若象征着着天与地即将坠入的炼狱。
补给线被空袭切断,物资愈发匮乏,忍受着饥饿与严寒,拉动枪栓,瞄准,发射,枪焰迸发,弹壳落于地面叮当作响,即便能看到那血花的绽放,心中也不会有任何波动,仿佛自己只是在例行公事,执行着流水线工作,便继续拉动枪栓,瞄准.....
人的血肉之躯是如此廉价,而那所谓高贵的灵魂在这里更是一文不值。
士兵们还能看到墙上贴着的标语。
爸爸,在那场伟大的战争中,你做了什么?
以及一张绘制精良的海报,一个孩子拽着父亲的衣服期待着关于那场伟大战争的故事。
但可笑的是,因为老兵死伤惨重,他们中有许多都是还没结婚的毛孩子,大多数是别人的儿子,而非是谁的父亲,所以这个标语很快便被换成
小伙子,在那场伟大的战争中,你做了什么?
一波攻势接着一波,北冰洋联合民风彪悍,他们的士兵也称得上是真正的英勇无畏,帝国的士兵亲眼看着他们从燃起的烈火中冲出,浑身披戴着灼热的烈焰,恍如从地狱深渊中冲出的恶魔一般朝着他们的壕沟冲去,亲眼看着那一群群,像是生来就位了今日赴死的身躯抵着机关枪的弹雨前进,浑身被子弹给打穿也要爬着朝前走以至于帝国的士兵不得不往那些已经成为尸体人身上补上好几枪才敢打扫战场。
艾略特也未曾见过如此地狱。
当他亲眼看到断臂的波隆被对面的攻击机的弹雨扫射而死时,他发现自己的内心竟然像铁铸的一样,落的泪水会在寒风中凝结,所以他们很少哭,可不知不觉间,心却会被冻上。
波隆即便是断了一条手臂也还是坚持在一线战斗,他单手搬运各种物资,并且时常担任机枪手的角色,可是在一次夜间空袭中他所在的机枪阵地被照明弹暴露了位置,紧随其后的便是铺天盖地的弹雨。
至此,之前与他同一个排,曾并肩作战的战友都已经化作无情战场的尸骨,有人想置自己于死地,艾略特很清楚地知道这件事,那个人的目的已经快要达成,从一开始被降职,然后到这个尸骨遍地的战场,似乎每一步都在有条不紊地进行,他终于意识到自己在政治斗争中的无力,他或许能狠下心来杀一个人,但不能狠下心来杀一群人,而结果便是,被‘战死’的那群人是与他同排的士兵。
有人不想看到斯图尔特家族的人平步青云,他虽然同样不愿意有这个姓氏,但是他无法改变自己是斯图尔特家族的一员这个事实,即便是在战争时期各个贵族之间依旧不忘斗个你死我活,艾略特已经能看到帝国最后的宿命。
波隆成了那20毫米口径机炮下的牺牲品,他被匆匆埋葬,没有墓碑,只是一个鼓起来的土包,当艾略特随后被人叫到名字时他又恍然大悟一件事。
‘艾略特’,他并不喜欢这个名字。
他的母亲是南泛大陆一个国家的留学生,与拉斯坦恩的一个地方贵族恋爱,生下了他。
‘林’,艾略特只记得自己母亲的这个姓氏,这个发音,他更喜欢用这个双音节词来当做自己的名字。
而现在已经没有人再喊他这个名字了,波隆已经深埋于地底。
艾略特想起来自己念的诗句来,“在那遥远的群山之上回响之后,他过去活着的已经死亡。”
这个世界的神已经死了,坐在王座上的是混沌,是盲目与无知的邪物。
这场战争因何而起?艾略特总会想这件事。
20年前拉斯坦恩帝国吞并了南方的一个落后国家——埃斯特民,而后埋下了如今内战的祸根,仑赛借此机会大举入侵,意图一举两得。
谁是正义?
都是一样,若再回溯过去,在那个宗教纷争的年代,埃斯特民为了那圣典上的寥寥术语不知发起了多少生灵涂炭的战争,不知有多少人死于钢刀与战马之下,若不是帝国的吞并与政府的接管,埃斯特民现在还在奉行各种嗜血的邪教。
谁是正义?
艾略特想起来战争史学家克劳塞未的一句话,战争是政治的延续。
但艾略特想到了一句更精妙的描述。
战争是屎,人吃饭,所以拉屎。
日日夜夜的战争中,艾略特察觉到自己的精神已经几近崩溃,他甚至渴望能有一发炮弹正好炸在自己的头顶,好把自己头盖骨里面的各种思绪给一撒而尽。
食物一再匮乏,士兵如今一天只能分到500克的面包和一包酸梅干,肉类是奢望,有些饿疯了的会到处抓老鼠来烤着吃,面包冻得和钢铁一样坚硬,甚至能用来做坦克的装甲,士兵们大都用水壶弄些雪煮成热水然后来泡着吃,像喝粥一样,若没有热水则会把面包磨成碎屑用手指头像捻着面粉似的舔。
一天晚上,远方火箭炮的嘶鸣正撕裂着天空,大地在浓烟滚滚中不停震颤,人们哭喊哀嚎,艾略特在做着梦。
他梦到鲜花如火焰蔓延在大地,天色碧蓝如洗,祂站在这茫茫花海之中——这个世界的神明,为何让这一切发生?为何让人们互相杀戮,让世界分崩离析。
艾略特想要质问。
那一生的画面在他的睡意中像冰块一样化开。
他梦到自己的童年,梦到自己母亲的黑色头发,浅黄色皮肤,梦见她在讲述着那遥远国度的故事,天空裂开的缝隙,缝补天空的神明,看到自己的兄弟姐妹那异样的眼神,艾略特知道自己是个异类,他又梦到了葬礼,出席的不过寥寥几人,他梦到自己母亲的幽魂恋恋不舍,直到飘散于天际时仍看着自己的眼睛,自己伸手触摸时天空却如镜面般破碎。
他看到了光辉,无穷无尽,漫如沙海的光辉,在天空的缝隙中,那虚无的黑暗中闪耀。
天空之外是什么?艾略特想,那无穷无尽的光辉,究竟身处何处,为什么自己在那无数个夜晚从未目睹。
天空的裂隙愈加密集,可没有去缝补天空的神明。
最后天空飘落了下来。
那纷纷碎片恍如明丽的飞雪在耀眼的阳光之下,闪烁着辉芒飘落,他看到了象征着秩序崩坏的闪电,在战场的夜色之上见到的极光,可是它们都在白日之下缭绕在天穹之下。
艾略特被一个军官给弄醒了,他立刻站了起来。
军官传唤他去医务室去见一个临死的新兵,艾略特小心翼翼地跨过那些满身是血正在噩梦中挣扎的伤兵来到了布兰的面前。
布兰的伤没有任何好转的迹象,其生命已如风中残烛,若能成功转到后方也许就不是这个结果。
艾略特半跪在在身边,抓住他还算得上完好的右手。
“艾略特。”
仅仅是睁开眼睛就像是用尽了全力,布兰的手满是汗水,并且烫的吓人,白色的床单满是污泥与血渍,散发着恶臭,他的一旁放着一个铁缸,里面装着他近日吃的东西,泡成糊糊的面包,只是用来吊着口气的东西,就算是得了感冒每天吃这种东西也会死的。
“我只认识你了,艾略特,其他人都死了。”布兰的话中夹杂着一些歉意,“这个勋章,我的左口袋里。”布兰示意到。
艾略特摸索出来了一枚铁质三叶勋章。
专门授予那些在战事中英勇受伤的人,只是临死前的安慰品,但眼前这个新兵却实打实地把它当做了一个宝物。
“我家,在科索尔,罗恩山西翼一处城市,我的父亲是亚伦斯·伊冯,母亲是安娜·伊冯,妹妹,叫卡洛尔·伊冯,如果能把它交给我的家人,告诉他们我不是懦夫,是真正地在战场上死的,告诉我爸爸.....,好难受。”布兰突然脖子一仰吐了起来,呕吐物洒在自己的胸口,“救救我,救救我,呼吸...”
“布兰?”
艾略特意识到布兰是被自己的呕吐物给噎住了,他赶紧把布兰的背给直起来,艾略特拍打着布兰的背部好让他给吐出那些噎住喉咙的东西,可是布兰的咳嗽声却戛然而止,此后便没有任何声音。
“他已经死了。”旁边的一个伤兵提醒到,“别折腾他了,让他好好走吧。”
布兰的脸已经苍白如雪,瞳孔涣散,浑身的肌肉都开始松弛下去。
一张照片从布兰的从口袋里飞出,他的军服口袋烂了。
“我总是看他拿出勋章看来看去,大概口袋是把勋章放进去那时划烂的。”伤兵说道,“我有一枚同样的,但宁愿用它来换一支烟。”
艾略特捡起来那张黑白照片。
一颗枫树下面,大概只有十六七岁的布兰站在最前面,他的旁边是一个穿着校服与制帽的长头发小姑娘,或许不到十岁,似乎是为了能在照片里显得更开朗一些而抿了抿嘴巴。
艾略特将照片放回布兰的口袋。
“死人不需要这些,不如把照片留给他的家人。”
“照片需要他。”艾略特还是把照片塞进了布兰另一个完好的口袋。
自己与这个新兵的缘分甚至不超过一天,被托付这种东西的却是自己,艾略特不知道布兰是在何种的绝望之下度过这濒死的几天的,没有友人,没有亲人,什么都没有,只有同样一群在这里等死的伤兵。
他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活下来,但布兰交予他手这枚三叶勋章给了他一个目标,暂且能用来活的目标,在这个地狱中,一个哪怕是最为微渺的信念,即便纤细如蜘蛛丝,一个人也能顺着它来爬上去。
而他的手中本空无一物,甚至自己都在期待着死亡。
喧嚣的炮火与地狱的哀嚎中,这根蛛丝在猩红的天日下闪烁着纯白的辉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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