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忘1998

作者: 墟里孤烟 | 来源:发表于2018-10-28 16:09 被阅读699次
    王立兴/图文

            再回华英联校,是在离开十八年之后。我到底也说不出这个寂寥荒寒的地方在我后来的生命中滋生出多少种难以言说的情怀,但初来时的失落和离去后的追念确是真切的,我的整个青春也未必让我魂牵梦萦至此,而这里,却成了除却我故乡之外的第二个心的栖所,可事实上,我才在这里仅仅生活了两年零四个月。

          1998年8月20日,华英联校——一个听似颇具规格的校名和它的一则招聘广告将我们一行六人招上了通往薛家湾的火车,抵达时已是傍晚,从铁路桥的站台望下去,不大的一片灯火人家,安详地卧在脚下的一窝浅湾里,陌生的小镇,因了它的小巧和温暖,当年给我的感觉并不陌生。

            招聘是在办学人郭玉良的家里进行的,小区的名字叫做“雪梅里”。雪梅里——好一个清雅的名字,旁边还有“皓月里”和“浪花里”,我当时诧异这个煤车隆隆的矿区小镇怎么会有如此阳春白雪般的名字,与此同时,对那“华英联校”,我是充满期冀的。

            招聘很简单,没有正规的考核与面试,只吃了一顿午饭,谈叙间便决定了我们六人的去留。

            午饭后郭玉良校长派出一辆老旧的吉普车将我们被选聘的四人送达校区,经过龙王桥时,我惊喜地看到准煤二中土操场上踢球的人们,旁边映着一片高高的白桦,我以为到了,司机却没有停车的意思。

            车子渐渐远离了薛镇那一点点寂寞的繁华,我在心里不停地盘算着它驶出镇子的距离。走的是柏油路,却迂回又狭窄,路两旁有很长一段挡着人视线的排土墙,走不完的眩晕,望不出去的窒息,间或断开,能看见不远处高低错落的土丘,一片灰黄,如同一颗颗得了斑秃的脑袋,偶尔会有一小片不成气候的庄稼。路边冷不丁冒出几户破落的土窑,或者是一处黑窟窿洞的院落,院里搭着衣裳,似有人住……

            当我们总算抖落一路风尘下了车的时候,内心那点浪漫的期冀终被眼前这个如同简笔画一样的校区彻底驱尽了。恍惚觉得,车子是倒着走了很远很远的路,直至将我们拉回到六七十年代的贫瘠与荒寒。

            教工宿舍紧靠马路,总共五间,靠边的一间门敞着,挂着一席古旧的门帘,一个青年男子正在外面的炉子上烧水,白边的布鞋,极配身后这一派简易的背景。后来得知,这是学校教物理的韩老师,已有贤妻,女儿梦凝,生长于斯,玲珑得如同一滴清露。

            宿舍的后面便是校园,所谓校园,不过是一个四方形的院墙,圈出四排简陋的教室和一排学生宿舍,地势很宽,高低不平,唯一令人心动的是,一进校门,有俩大池子耀眼的格桑花开得正泼,这里地势偏高,初秋的天空分外湛蓝,闻多了车水马龙间那股热烘烘的气息,这幅景致,倒是让人油然生出了一种彩云之上的纯净与明快。

            院墙东边开了个逼仄的门洞,通向一片杂草丛中铲出的空地,其中两个倾仄的篮球架子,如同俩个饿弯了腰的老人,佝偻地立在南北俩侧。后来我就在这里学会了投篮,还常常与学生们组织一场场酣畅淋漓的球赛。

            车子放下我们就离开了,至此,我终于死心塌地地告诉自己,你所到之地,是一所办学条件极差的私立学校,无论从地域上,还是软硬件的配备上,它都是准格尔旗教育和文化的神精末稍。

            我的教师生涯就这样心有不甘地在这个寂寥荒寒的地方开始了。我所学专业本是数学,却因为学校极缺语文教师而教了语文。刘继东校长是个温厚谦和的长者,也和我们一样是被聘来的异乡人,是个已有三十多年教学经验的语文老师,所以从一开始,我们就习惯称他刘老师,而不叫他刘校长。直到现在,我还清楚地记得他与我们初见时说的那句话:“你们就把这个地方当个练兵场,好好练,将来的机会有很多”,这话很好的验证了我后来人生中的几处转折。如今刘老师就住在当年的雪梅里,年岁已近耄耋,我曾去看望,与他忆及他当年说的那些话,他的听力有些迟钝,只是笑而不语。

            刘老师为我们安排了宿舍,又领我们去食堂吃饭,食堂简陋得象个仓库,做饭的是一个干瘦的光棍儿老汉,一边端来一大盆子烩菜和捞饭,一边还诅咒该死的耗子不怕人,大白天爬上了面案。刘老师安顿我们吃捞饭时轻些嚼,说米饭里偶有砂子,学生家长总是不交好米来。印象中华英联校给我的第一餐是个什么味道,早已忘了,或许当时根本就没吃出个什么味道,记得清的却是全神贯注寻找饭碗里的砂子,潜意识里还幻想出一粒粒被米汤泡发的毛剌剌的耗子屎。其实情况也并没有想象的那么可怕。

            晚上我们去井边拙手笨脚地吊了俩桶水回来,桶底有个窟窿,疾步奔回宿舍,已经漏去一半。我平生第一次领略到旱井水的污浊和它那浓浓的泥腥味,刘老师又说,这水不要现吃,吊回来后先澄清澄清,也挺干净。后来不知听谁说的,当地女子皮肤白晰,就是因为常年喝旱井水和酸米汤所致,酸米汤和旱井水我都认了,只是有些怀疑,那些被雨水冲到旱井里的猪牛羊粪,是否真有养颜美容的功效,同伴们笑说,不一定真有。

            初到的几天是孤独而漫长的,那捞饭的酸涩和旱井水的腥味都远远比不上精神的空虚更让人煎熬难耐。这里远离镇区,学校独立而封闭,周围没有集市,没有人家,通往镇子的班车一天一趟,我们的生活没有图书,没有影视,没有聚餐,没有任何的娱乐,这俨然就是一座囚禁青春的监狱。每次看到柳青梁的班车从宿舍对面的马路上驶过,我不止一次地生出逃离的欲念。

            好在原来的几个年轻教师都没有辞去,在9月1号正式开课之前都陆续到了,总共11位,为人都很开朗、随和,宿舍内外终于有了一丝人气。开学之后学生也陆续到了,小学初中合起来才120多人,还不够如今三个班的容量,学生们大小不一、参差不齐,有六七岁读一年级的,也有十六七岁了才读初一的。家长们送来孩子时都背着米面,注册报名时均不会写字,他们的职业,不是农民,便是矿工。

            现实的苦淡终于浇灭了不合时宜的激情,我归拢一下失落的心情,只好把充沛的精力全部用在教学上。备课没有太多可供参考的资料,手机和电脑当然是不可企及的奢侈品,所以每天总要把唯一的教参字字读过,句句斟酌,再统统记下,标在书上,然后把自己所见的,不分轻重,不加取舍地灌满每一节初为人师的课堂,常常讲得偏离了主题仍忘乎所以,领着学生在曲径通幽处寻寻觅觅、流连忘返。现在想来,初出茅庐,意气书生,与其说教,到不如说是在学。

            还记得与高文涛老师领了蜡纸在钢板上刻题的情景。学生时代也不曾那么一笔一画、横平竖直地书写过,那时却极小心翼翼地掌握着运笔的力度,调整着字体的匀称,生怕哪一笔划破蜡纸功亏一篑,刻出的每一份蜡纸都堪比密密麻麻的小楷。印刷时更为用心,须脱了外套,捋起袖子,挤出黑而黏稠的油墨,随着一股呛人的气味弥漫开来,屏息凝神将滞重的胶磙子在油墨里来回滚动、蘸匀,掌握好磙子的走向,均匀地碾过印刷网,轻轻掀起,第一张试卷便黑糊糊地出炉了,此时的心必定是悬着的,生怕因为第一磙子没碾均匀而前功尽弃,高老师说过,第二次万不可再蘸墨,不然会一直黑下去,只要一张张稳稳地碾过去,慢慢地就清晰了,果然神奇,三五张过后,渐渐清晰,看着自己的手迹在刹那间变为俊朗的白纸黑字被片片翻过,会想起学生时代老师们下发的那些雪片般的题海试卷,那是教师的智慧,何其高贵!何其渊博!而今,我也是了!初为人师的自豪感伴随着墨香周身弥散。

            后来学校新购回一种如同复写纸一样的蜡纸,不用钢板和刻笔,只用圆珠笔像平常一样挥洒自如,也能印刷出效果极好的试卷。多么神奇的宝贝啊!我常常从高老师处虚报了用量,多领回几张,霸占住了慢慢地享用。若不是那时那地的成全,我怎么能亲历那种无私的享受?

            初来乍到的日子就那么安稳地一日日走过,现在想来,生活也不全是单调的。我们曾于晚饭后在那杂草丛生的操场上练习投篮,韩老师的贤妻在旁边玉米地里掰着棒子,吆喝我们下了晚自习去吃她煮的玉米和葫芦;也曾在周末搭伴去薛镇的大市场闲逛,花50元钱买一条时兴的牛仔裤,去银河门口吃一个不加驴肉的碗砣,再去腾飞小区那个叫“月朦胧”的舞厅乱蹦一支不合拍子的恰恰;最有趣的事情,就是一伙人穿掇着为俩个大个儿教师牵线搭桥,最后为这个被爱情遗忘的角落留下了一段佳话,成就了一桩美满的婚姻……

            ……

            还没待渐渐滋生出的热爱在这片土地上落地生根,一年之后,便有同伴相继辞职离校了,他们走向了更广阔的空间。俩年之后,我也辞职了,与此同时,心底里那一段镜花水月的梦想终于淡出,我的青春年华也匆匆收梢。我们之后,又有几个年轻人如我们一样来了又走了,刘老师于2001年5月离校。学校坚持到2002年春天,终于彻底停办,那时我已被聘到一所公立学校任教,后来又辗转来到九中教了重点班的语文课,而九中的前身,就是我曾于1998年8月21日下午,经过龙王桥时向往过的准煤二中。

            后来的十八年,我认真地扮演着母亲和教师的角色,我的孩子和我的学生几乎成了我生活的全部,时钟走得太快,我竟没顾上再回去看看。

            2018年4月,我驾车驰骋于周道如砥的坦途一路归来,所经之地沧海桑田、鳞次栉比,所幸的是,那二十年前的故园还在,它孤零零地藏在一处宏伟建筑的身后固守着曾经的寂寥。

            这里果然就成了我们那一代人的练兵场,当初从这里走出的教师,后来大多凭着练就的实力被充入到准旗教师的主力队伍中去了。而这个气息微弱的私立学校,在大浪淘沙中孤独而顽强地生存了八年之后,终于被义务教育的滚滚浪涛冲没在一个无人知晓的历史角落里了,即便是我自己,对它的眷恋也是后来才有的。在渐渐老去的年月里,每当我将自己人生的卷轴铺开来仔细回望的时候,1998年,在那个偏居一隅、名不见经传的华英联校,我曾经埋下过人生中最可宝贵的一粒种子,经由世纪之交春风化雨的滋养,终于洇染出一片质朴明丽的颜色,桃李芬芳,历久弥新。

    难忘1998
    难忘1998

    相关文章

      网友评论

        本文标题:难忘1998

        本文链接:https://www.haomeiwen.com/subject/cqxltqtx.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