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几天老家村里的一位退休老师给我打电话,接到电话时我有点紧张,这倒不是我怕他、怕老师,而是因为这位老师在我们村上也算是个有文化的人,是有一些身份和地位的,村里人有事情也都喜欢找他帮忙办,所以我这些年接到他的电话基本都是说村里的一些事,这些事一般都和我有关,比如谁家的孩子结婚,谁家的老人过世,或者村里、生产队里有什么事情,牵涉到我的老宅子、迁坟等等,他都会打电话告诉我一声。他告诉我这些,一是怕我不知道,礼数没做到,被村里人说闲话;二是他会和我商量一下这里面的事情。但他却极少打电话找我加号给熟人看病,因为他知道我太忙了,太累了。我想这都是他处于对我的关心,因为从我小的时候,他就认为我将来会走出村里,会有点出息,所以一直很关心我。
那天接到他的电话,说有一个退休的老同事得了肺癌,想找我看看,但很长时间都没有挂到号,想问问我哪天能给那人加个号。我立马答应了他,因为我觉得他开口说这件事前肯定也犹豫了很久。果然他接着就说,实在不想开口说这件事,但那位老师确实太想找到我了。他说了那老师的名字,我突然间记起来了,那位老师我是认得的,小学的时候,她是我们学校少先队的大队辅导员,我做过班级的中队长,也做过学校少先队的大队长,也就是我们常说的三道杠,所以我和那位老师是认识的,只是她已经不记得我了。在我的印象中,那时候她很年轻,高挑的个子,说话语速很快,很清脆。
前天我终于见到了那位老师,是由她的家人陪着的,她走路很慢,需要家人牵着手帮助,她已经是个七十多岁的老人了,已经变成了一位身材矮小的老人。她说话的声音很低微,语速也很慢,看得出来她很虚弱。我忙从诊断桌后面走出来搀扶她坐下来,并且叫了她*老师,我告诉她我曾经是她的学生,她显然想不起来了,但她也很高兴,她连说没想到、没想到。给她看完病,我送她出了诊室。
回到诊室里我没有立即叫下面的号,我想停顿一下,静一静,因为我彼时的心里有许多说不出的滋味。想到眼前的老人就是从前那位身材高挑,声音清脆的少先队大队辅导员,想起从前我戴着红领巾,向老师、向队旗敬一个少先队队礼的情景,我感叹世事无常,也感叹时光易逝,我脑海里总是浮现一个词:少年。
晚上回到家里,我又想起前几天一个同学发了几张他们小聚的照片给我,问我能认出其中的几个人。我把那几张照片反复地看来看去,好像觉得每个人我都认识,却又一个也叫不上名字,我能想起几个名字来,却又不知道该加在哪个人身上。因为那些名字是属于我心中那些曾经的少年的,眼前这些沧桑的中年(其实在年轻人眼中这已经是一群老人了,只不过我们还倔强地认为自己还不算老)男女是怎么也不能和那些名字对上号的。
我看着照片中的一个家伙,我知道我肯定认识他,当然是少年的他,我曾经和他在一起玩过。我记得那时候他冬天喜欢穿一件发白的军棉袄,那个年代很多人都喜欢买那样的棉袄,只是那并不是真正的军队穿的,只不过是绿色的,按照军棉袄的样子做的,一般卖劳保用品的商店里都能买到。那家伙是个捣蛋鬼,冬天上学的路上,他喜欢推个铁环,斜背着一个军用黄书包(其实是绿色的,和军棉袄一样,劳保用品店都能买到),他边推着铁环跑,边大呼小叫地喊着乱七八糟的号子,“嘚、驾、唔、吁”,听起来就像赶着牲口,有时路上正好有一老汉赶着牛马或者驴骡,那牲口听了这声音就会打个激灵,快跑一下,把那老汉气得骂出声来“妈拉个巴子,滚一边去,狗羔子起来的”,这一嗓子不仅让那少年赶紧推着铁环跑开,连路边的狗听到了都夹着尾巴跑远了。我想它大概是听到了那老汉说了个“狗”字,于是就以为自己摊上事了,弄不好得挨上一棍子或者一石头块子,所以它赶紧跑开。
那家伙旁边那个中年男子我定也是认识的,你别看他头都秃了,但他年轻的时候也是个俊俏的少年,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让他变成了这般模样。我记得那少年喜欢到河里去,夏天的时候他喜欢到河里游泳,不穿衣服那样的,在河里一呆就是半天,他也不是无聊,他那是光着屁股在河里的水草里、淤泥里摸鱼逮虾、捞河蚌。那时候我就很羡慕他,他总是能逮到很多鱼虾,也能摸到很多河蚌,然后就在河岸边穿着个小裤头,用一块石头砸开那些河蚌,把里面的肉取出来。他把那些鱼虾和蚌肉带回家,多半是要喂鸭子和猪的,因为那年月缺油少盐,这些东西做熟了也不好吃,腥味太重,你拿回家那些东西,不挨一顿揍就很幸运了。当然揍你是因为大人又发现你下河了,那时候每年都有孩子在河里淹死,所以大人发现孩子下河了,就会骂“咋不淹死你个东西”。冬天的时候没法下河捉鱼逮虾,但是河里照样是那个少年的乐园,他在冰上推铁环、打陀螺、滑冰,用铁棍在冰上打眼,往里面扔鞭炮,或者干脆站在河岸边,拿石头砸冰,不为别的,就是为了把那冰砸开,砸开了就觉得自己很厉害,很有成就感。这就是那个少年。
照片里有几个中年女子,我印象不深,也没有能想起的名字能对得上她们年轻时的少女原型。但我此刻脑海里总是抹不去这样的情形:一个小姑娘,穿着干净的打着补丁的衣服,那衣服的口袋鼓鼓囊囊的,那个小姑娘不断地从那口袋里掏出东西来,拿到嘴边,两只手的拇指在嘴边轻轻一掰,头一昂,嘴一张,那手里就有东西进到了嘴里,她津津有味地嚼着。我知道她大概又跑到生产队的芝麻地里偷了人家的芝麻穗,她正在嗑着芝麻穗呢。这时候我应该走上前去,以少先队员的口气告诉她,不应该偷吃生产队的芝麻,她也必定会骂我一句“多管闲事”。
此刻,我抬眼望望窗外,天已经完全黑了,室内的灯光使那玻璃却变成了一面镜子,我看看镜子中的自己,也已是很苍老的样子,我不自主地用手从前往后捋了捋头发,那头发已经花白了。我不尽颇有些伤感,我不知道去哪里寻找记忆中的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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