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周的一个晚上,念初二的女儿背陶渊明的《五柳先生传》,——恰巧我也正教高一的《归去来兮辞(并序)》——没要多久,她已经大体成诵,只是一些词语磕磕碰碰,犹如冰块刚刚融化的春溪水,叮叮淙淙的,流淌得不那么顺溜畅快。建议她看看注释,捋一捋行文脉络,再行念诵一、二遍,即可。
她默看了一会儿,忽然发问:“陶渊明为什么要‘不求甚解’呢?”叫她看书下注释,可她疑窦依旧。课文注释一般解作“这里指读书只求领会要旨,不在一字一句的解释上过分深究。甚,深入,过分”,过去我也是如此给学生讲的。但此次给高一学生讲《归去来兮辞》,提到此处,我抛开注释,改变了说法。
记得曾经臭名昭著后来煜煜生辉的“三家村”之一的邓拓,写过一篇《杂文四则》,也选入过中学教材,就此作过这样的评析:陶渊明主张读书要会意,而真正会意又不容易,因此只好说“不求甚解”。“不求甚解”的含义有两层:一是表示虚心,目的在于劝戒学者不要骄傲自负;二是说明读书方法,不要固执一点咬文嚼字,而应该融会贯通,观其大略。
以上的理解看似没什么问题,一字一句,解得滴水不漏,但未免从文字到文字,胶柱鼓瑟了。我以为从文体上看,此文貌似自传(后来的读者专家也持此意见),可是,一“不知何许人也”,二“不详其姓字”,作者根本就没打算老老实实、正襟危坐地写什么自传,而是一种对自传的幽默颠覆。他不过是借此自嘲戏谑,在玩笑中言志抒怀而已。把它当杂文或小品读,更符合陶先生的本意。
那么,既然作者旁逸斜出,吊儿郎当,幽读者一默,我们岂可埋头索句,把“不求甚解”当作读书的不二法门,来为它勉为其难地稽古钩沉,作古正经地论证它是什么高深莫测的读书方法呢?我个人认为,它嬉皮笑脸地传达出来的,是作者超离尘世的读书态度和实情,是对当世社会文化的一种批判。众所周知,在修齐治平、读书做官的文化大背景里,绝大多数人读书都是超级功利性的,之所以喜欢读书,不是因为读书有趣,不是因为读书求真,而是因为“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一当“学而优则仕”,读书就像一块敲门砖,用过即扔,毫不吝惜。就像“混世魔王”贾宝玉讥讽我们几千年来的读书人的一个绝妙判词——“禄蠹”。眼里只有读书的利益,哪管读书的是非呢。
而陶渊明追求的,是与世相悖的个人性情志趣,他的“好读书”,自然只是“好读书”,“读好书”,就如同他“性嗜酒”,与拉动内需,或者寻求出口,没有任何一丝关系。也就是说,毅然决然挂印而去、守拙归园田之后的陶渊明,读书已经没有别的附加值,——除非他读的是农书——所以,只要“每有会意,便欣然忘食”,或许“会意”只是随意地附会,也无所谓,高兴欣喜辄可。他彻彻底底享受着罗素所言的自我思维之乐,就不在乎且无所谓“甚解”了。自我放逐且自我解放了的陶渊明,哪里还用不着绞尽脑汁寻求政治的正确呢!正如孔夫子所言:“知之者不如好之者,好之者不如乐之者。”陶先生就是一个个性主义的自得其乐的读书“乐之者”,达到了读书享乐的最高境界。
为了让女儿能够接近或理解陶渊明的真义,我只得以他们如今之读书作比,说:“你们现在读书是为了什么?为了升学吧。那么,你们对教材能不能‘不求甚解’呢?不能。为了对付考试,老师要你们旮旮旯旯任何一个知识点都不放过,文字学科要背,理科的公式定理也要背,你一玩‘不求甚解’,便丢分了嘛。对于一个合格的学生来讲,丢人、丢脸老师都可以原谅,就是不能丢分的哟。所以,你们就像钻进了分数迷宫而找不到出口的可怜孩子,成天咬文嚼字却饥肠辘辘、面黄肌瘦、营养不良……”
与此相对应的,是我们这些可怜且可悲的教书匠,孜孜于一字一句的微言大义,殚精竭虑地猜想着出题人,会怎么动脑筋设置迷宫陷阱,只见树木不见森林,只见路径不辨方向,直到把读书的快意和求知的乐趣拆解成根根白骨,森然而恐怖,死寂而悲凉,以致于成绩单变阎王簿子,学堂变坟场了。
女儿听了我的一番尽可能通俗易懂的解说,疑似恍然,未能大悟。也许,陶渊明颠覆传统、暗批禄蠹的‘不求甚解’的读书境界,就像他笔下无比美丽、栩栩如生,却又虚无缥缈的桃花源那样,“不足为外人道也”。为什么不足为外人道?因为:只可意会,不可言传,说不得也,一说就错……打住,打住,再不自行打住,未必要等到有人“打”了才“住”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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