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天空零零星星的飘起了雪花,虽说不是很密但却很大,凌冽的寒风下,瓣瓣雪花不一会儿就飘飘扬扬洒满了院子。忽明忽暗的星星铺满了天际,使这个夜晚像白天一样光明,但却不像白天那般温暖,在大风的牵引下,那些如麸子块般大小的雪花更加疯狂地向黑夜中泼洒。
清早推开门的一瞬间,屋外的雪堆翘的老高,乍一看像没有被面的破旧被褥般疙疙瘩瘩堆满了整个院子,连海平未呼出的那口气被门外那股冷流阻挡在了鼻腔,下不去也出不来。似山地般高低不一的雪堆,一茬一茬层次不齐的垒在门口,也有像平原的,仅仅轻轻的在地面敷了一层,有些地方甚至于刷洗过一般,露出了青而平整的水泥地,由此可见,昨晚的雪很大,风也很大。
屋顶早已冒起了青葱的浓烟,继而与清晨的那股冷流融为一体,最终直至天际。鼻孔不断呼哧呼哧的冒着热气地连海平,眼睛眯成了一道缝子看向了窗户上冻结的精致的“窗花”。
以前,每到这个时候,也就是母亲常说的“交九天”,他和大哥总是跑到窗户边,他在里面,大哥在外面,望着窗户上那些奇形怪状的图案,有像小麦的,也有像荞麦的,这些形状母亲常常依据今年种的庄稼而定,并根据那些奇形怪状的图案来判断着来年庄稼的长势。可连海平觉得他们既不像荞麦,也不像小麦,他们总体的轮廓像一个智者,一个精通雕刻的智者。
他和大哥同时把脸贴上窗户的两边然后嬉皮笑脸的刺啦上老半天,最终“雕刻”成一个迷你版的自己。有一次大哥竟然伸出舌头去舔窗户,顷刻间,一块皮不知不觉被窗户叼走了。那个寒风凌冽的早晨,窗户上留下了大哥的”斑斑血迹“。记忆中那些寒冬腊月天常常以母亲的那句“九尽了,冻硬了”而告一段落。
铲子与锅碰撞发出的清脆的声音把他拉回了现实,继而他走向了厨房。一股股清香的板栗味直戳他的鼻喉,在铲锅的搅动下,板栗焦的发黄,也发亮。层层叠叠堆积起来的板栗在母亲的搅动下在锅里滚来滚去,爆出来的小小的裂角可以看出它们熟透了,他轻轻的凑到锅的另一角,它们也香透了。
母亲又起了个大早,案板的中央,一笼又花又白的馒头不时冒着热气,倒扣的锅盖上一排排黄晶晶的油饼子错落有致的排在一起。母亲拖着快弯到地面的背继续忙活着,一缕未被纱巾包住的头发垂在了她的左鬓,那些白花花的如一条漏网之鱼般的白发,暴露在了他的视野之中,母亲一前一后的忙活着,那些细碎斑白的头发跟着忙活着。他看着眼疼心也疼起来了,短短两年,他的母亲一下子老了,他也跟着母亲老了,世界仿佛也不再年轻了。
“妈,大哥吃不完这么多的”,他鼻子一酸,瓮声瓮气的对母亲咕哝着,母亲驼下去的背跟着母亲的头一起抬了起来,恍若隔世般怔怔的望着他的母亲,许久,恍然大悟似的对他说,也仿佛对自己说,什么东西都应该让他尝一尝才好。
扭过头的那一刻,家里来客人才用的大方桌规规矩矩摆在炕角的正中央,像一个德高望重的长老般打量着他。一盘子鲜红的大枣水灵灵的摆放在桌子上,水已经干了,些许还未消逝的白砂糖顽固的贴在上面,包裹在白砂糖里的鲜红的枣刺的他的眼睛发酸,那亮晶晶的光也似乎照进了他的心,那颗虚伪,羞愧的心被枣看穿了,也被那道亮晶晶的光腐蚀透了。
新年将近,家家户户的大门外贴上了对联,远处时不时传来几声嘹亮的鞭炮声,隔壁老张家门口上联贴着“欢天喜地度佳节”,下联“张灯结彩迎新春”,横批“家庭幸福”。看到家庭幸福,他的眼泪一下子就喷出来了,以前的家庭幸福他觉得就是一句既没有意义,也没有存在性的空话,他不屑于与这四个空洞洞的词“打交道”,可是如今,看着门外发白的大门,生锈的铃铛,以及冷冷清清的屋子里躺在轮椅上的父亲,佝偻着背忙进忙出的母亲,家庭幸福所构造出的轮廓在他脑海里清晰的展现出来了,他毕生所追求的幸福,欢乐,不过是一家人开开心心过个年,毫无拘束的各自畅所欲言而已。就连这?都成了他的妄想。
这是第二个他与父母没有贴对联,也没有放鞭炮的年头,新年仅仅只代表难熬的今年换做明年,今年又将是一个新的难熬的年,如此循环往复着,也更新迭代着。一日又一日,一年又一年,他熬,父母也在熬。他们一起被熬得只有骨头,没有了血肉,伴随着他们的只有每天机械般的穿衣洗漱,吃喝拉撒的动作,而没有了记忆,记忆被锁死了,锁在了那一年大哥被警察逮捕的日子,也锁在了父亲从此靠着轮椅度日的年月里。生活熬他,羞愧心同样也不放过他。
(二)
五岁那年,春节刚刚过去不久,他和大哥还沉浸在喜气洋洋的节日中,母亲缝制的花衣服依旧在他和大哥的身上闪闪发光,他和大哥整天穿梭于村东到村西的那条轨迹线上。弹玻璃球成了他们最大的乐趣,当他们在门口玩的正起劲的时候,父亲背着那个泛黄泛旧的蛇皮袋子跨进了家门。
当父亲告诉他们那是一颗枣树苗时,他和大哥同时笑了起来,他们的院子像他们的衣服那样简洁明了,甚至于连个多余的口袋也没有。每当小刚满口满口爵着又脆又嫩的枣子时,他和大哥总是吞着大口大口的口水,对面的张阿姨家有一棵令全村人羡慕的大枣树,每当夏季他和大哥顶着火辣辣太阳在院子里玩耍时,小刚总是慢悠悠的在自己家的枣树下面玩蛐蛐,打玻璃球。秋季枣子成熟时,小刚总是塞着满满的一书包枣子,送老师,也送同学。他和大哥总是羡慕不已,他们爱吃枣子,当然,他们也爱枣树。他们也念想着有一天家里也冒出来个“参天大树”。
父亲挖好坑好,他和大哥晃荡着抬来了几小桶水,在父亲的帮助下他们栽下去了,他们栽下去了希望,也栽下去了那棵无时无刻都盼着长大的“心”。
那年,他和大哥轰动了整个村子,他们两个双双考上了省重点高中,在他们那个不看重学识只看重劳力的村子里,从没有哪一个孩子考上过县重点初中,更不要说县重点高中,说是劳动大于天,可当获悉连小钢的两个儿子连海平和连海潮双双考入省重点高中时,村里的人还是睁大了眼睛瞟向了连小钢家。
这个平日里在他们眼中斗大字不识一个甚至于连裤子都提不利索的连小钢竟然生出了那么争气的两个儿子?这不得不使他们惊讶,也不得不使他们佩服。赞叹之余,看着他们灰头土脸的儿子们,他们提高了嗓门让儿子加快步伐将驴子牵向田边。
连海平和连海潮是双胞胎,只不过,连海潮比连海平早出生了那么几十分钟。连海潮不经怎么折腾就顺着生下来了,轮到连海平时他先出来了一只脚,差点要了母亲的半条命。
连海平的爷爷是个读书人,当时生下连海平他爸的那个年代,国家正是稀铁如金的年代,由此,他希望他的儿子也像钢铁一样金贵,同时具有钢铁般的意志。所以就把连海平的爸爸取名为连小钢。殊不知,二十五年后,当连海平的爷爷再次审视自己的儿子连小钢时,发现自己的儿子活成了“一把泥”,一把埋没于众人之外的泥。
他重新审视了一下自己对这个社会的认识,他觉得他的孙儿再不能有像他爸那样莽莽撞撞的名字了,思索之际,那句“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涌上他的心头,他希望他的孙儿们有一个文艺的名字,希望他们成为一个有知识的先生,同时也具备大海一样的胸襟,就叫“连海平与连海潮吧”,他对自己说,也对儿子连小钢说。
爸,哪个叫海潮,哪个叫海平
“小的叫海平吧,生他的时候那兔崽子就不安分”,正好叫海平好,连小钢他爸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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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家并没有大伙说的那样喜气洋洋,相反,连小钢夫妇皱紧的眉头许久未舒展开来,他们替儿子高兴,同时也为当下家里的情况而犯难起来,当初两个儿子念初中时,他们两口子就已经勒紧了裤腰带,当时想的是,初中知识那么难,儿子上不去自然就会回来,两个儿子那会儿书念得正得劲儿,他不愿意将任何一个儿子拉下来,虽然拉下来一个儿子他们两个的日子会好过点,可是一想起来让儿子埋着头跟他俩在田里干活,他的心里就难受,他不愿意熄灭儿子眼里的那道光,那道有爱,有期待的圣洁之光。
不知不觉,儿子念完了初中,还给她连小钢“捣腾”了个省重点高中,他这辈子连个县也没有跨出去过,儿子可倒好,要到省里去“暂住”好些个日子,想起来,村里还没有一个正儿八经的高中生,那张汉学的儿子张小刚捣腾了四年给他老子折腾了一个“职业技术学校”,虽然他也不懂个什么叫技术,听张汉学讲他儿子将来是修汽车的,他想,哪来的那么多汽车让你儿子修,修自行车还差不多,现在他心里乐滋滋的,假如他张汉学的儿子是修汽车的,那我连小钢的儿子就一定是个“造汽车的”,说到底,你儿子还得靠我儿子吃饭。
按家里现在的经济,供养一个儿子上高中还是可以的,在那个饥馑的年代,三个人靠一个人吃饭有时候像天方夜谭,可是一个人靠三个人吃饭有时候似乎也是合乎情理的。
伴着绿茵茵的“苦苦菜”下饭的间隙,他艰难的喊出了两个儿子的名字,两个儿子齐刷刷的望向了他,从来没有那一刻,儿子的音容相貌在他的眼前这么清晰过,他的海潮有着像他一样浓重的眉毛,一样方而圆润的脸庞,坚挺的鼻梁下面,一张红润的嘴微张着。他的海平随他妈了,一双大眼睛水汪汪的,好多人顶多就是个双眼皮,他的海平是个三眼皮,一层一层的,小时候就跟个洋娃娃似的,要是老婆再生的话,保定是个女儿。海平的性格也像他妈,大大咧咧的总是藏不住话,一天到晚说个不停。望着比他还高出半个头的两个儿子,他一时语塞的说不出一句话。
爸只能供得起你们两个中的一个上高中......
要是爸有一点办法,我和你妈就算肠子断了也供养我两个儿子上学,只是.....
他说不下去了,他看着刚刚两个儿子还你争我抢的扒拉着饭,这会儿有点蔫儿了,虽然吃饭还在继续,但是谁都没有在说一句话,他大口大口的向嘴里塞满了饭。
夕阳将地平线拉了老长,天边的红日做着最后的挣扎,蒸腾的令人发昏的热气也渐渐冷却下去了,没完没了的知了终于“息事宁人”了,虽然将近八点了,可外面依旧亮着。田里干活的人依旧没有回家的意思,争分夺秒的与老天“对着干”
连海潮拖着一把铁锹神神秘秘的把连海平拉出了屋子,一头雾水的连海平跟着走了出去。
“嗨,我其实早就不想读书了,就是想偷懒,现在力气更大了,帮爸还正是时候”,他云淡风轻的说着。
哥,我知道你想读书,我比你笨,还是我帮爸干活吧。
“你以为我心疼你?读书那玩意儿挺累人的,如果你也不想读书那一起回来帮爸好了”,其实他比谁都知道弟弟有多爱书,虽然他也无法割舍自己对书的喜爱,可是如果真的要读书,他还是希望弟弟替他到这个村子以外的世界看一看。也去完成那个他现在叫起来都奢侈的名字“大学”之旅。
说时迟,那时快,他三下五除二就在枣树旁边挖开了一个坑,哗的一下,火柴头像吹起了泡泡般燃起来了,那张不曾有一点折痕的录取通知书就着火柴燃烧起来了,虽说小小一张纸,可是火势大的惊人,似乎也要将他自己吞灭了一般,他忽的一下,将半张纸片在扔向了坑里,火势依旧不减。他疲惫的身子拖着伤痕累累的心向大门外走去。
懂事有时候像一把保护伞,一把保护我们所爱之人的伞,一把害怕他们遭受风吹雨打所以伞总是要时刻张开的伞。因为爱,所以一切总是那么顺理成章,同时又那么小心翼翼。像一扇门,自己进出的同时,让他们也能在我们设定的出口与进口之间切换自如。
许久,连海平拖着那把还留着余温的铁锹填平了大哥挖开的那道小口。
那个傍晚,天气格外的凉爽,世界与他也变得很安静,在风的吹拂下,枣树叶的声音飒飒的灌满他的耳际,圆溜溜的枣子一串串的挂在枝头。他和大哥心心念念的枣树终于长大了。他的参天大树长大了,但是,大哥的参天大树“倒了”。
十五岁那年,连海平以学校第二,村里第一个高中生的身份进入了他们的省重点高中——希清高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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