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岁那年,小婶从外村逮了一只小土狗回来。我每天看它吃食、摇尾巴、耷拉耳朵,特别喜欢。
农村的狗没有城市的狗金贵,不需要洗澡、剃毛与买狗粮。一个麦草铺的窝,一个碗,一碗红薯,就解决问题了。
每天晚上我放学回来,它只要听到响动,就会大老远从院子里跑出来迎接我。两条腿趴我膝盖上,用头在我小腿上来回蹭。有时,它睡觉还会故意跑你身边把头靠你鞋上睡。有时,你挪椅子不小心压住它脚趾头,它会疼得一蹦跑出去,叫得让你心疼。
农村的狗喜欢奔跑在田野上,头顶着蓝天白云,脚踩着黄土地。它们会捉兔子,捉野鸡,还会钻进金黄的麦田,让你找不到。它们不愿做人的附庸或玩物,虽然有时会故意蹭你腿让你高兴。你不喂它们,它们自己也能养活自己。它们不过取悦的生活,追风也逐雨。
所以,我喜欢它们,或者说,喜欢跟它们一样生长在自然中的生命。但城市里的狗,总是欠缺自然赋予它们的灵性,金贵而脆弱。狗格不独立,似乎只有依附于人才能获得狗生的尊严。这点,我看不惯。
不过,我的那条小狗只活了三个月左右便往生了,这事让我悲伤多年,现在只要想起来,内心还会难受很久。
记得那是1998年春天的一个星期六,语文老师要我们补课,他历来如此。现在还记得当时学的是杨万里的《小荷》。那天中午在家,我们正在看一部叫《大商场》的连续剧,郭冬临演的,突然外面传来一阵急促的狗叫声,我们赶紧跑了出去。
只见它在地上打滚,口吐白沫,样子非常凄惨。我问小婶,它咋了,小婶说,可能吃老鼠药了。说着,小婶回厨房里舂了一碗生的绿豆汤,为它洗胃。我抱着它,小婶用碗把绿豆汤往它嘴里灌。我问小婶,管用吗,小婶说,看吧,或许行。可等了好久,它并没有站起来像之前一样撒欢儿跑,而是慢慢地不叫了,平静了。我能感觉它的身体在我的怀中慢慢变凉。
我把它放在地上。它流口水的地方慢慢有了蚂蚁,后来越来越多。我把蚂蚁赶走,可它仍旧不动,真的不动了。那一刻,我才知道它死了。五岁的时候,爷爷去世,爸爸指着爷爷的相片说爷爷去世了,我只是看着,没有太多的悲伤,更没有流泪。八岁那年,我为了一条狗,深深地落泪了。
下午一点半,三哥说你去上学,我把它埋了。我一路忧伤,到了学校。语文老师讲的小荷,我一句都记不得,还是后来想起小狗时我重新自学了这首诗。多年后我依稀记得的只是语文老师那天穿着一件马甲,打着领带,在晴朗的春天午后从厨房朝教室走去。他表情严肃,满脸络腮胡子,仅此而已。
晚上回去,三哥说,我把它埋在了房后柿子树下,我朝中午它躺的地方看了很久,好像它还在那儿一样。小狗的窝在我和三哥的竹床下面,之前每晚它都会从木门下钻进去爬进狗窝睡觉,有时睡觉中还说呓语。
它去世后好多晚上,我半夜都会醒来,想听听它那熟悉的呓语,但什么都没有,我的眼泪刷下就流下来了,我知道它真的死了。然后再做梦,在梦中梦到它朝我撒欢,朝我摇尾巴。我把它抱起来,摸它毛茸茸的毛,它耷拉着耳朵,不再叫了。
那些日子,每天上学前我都会看看它的窝,看它是不是还在睡觉。看它没在,我还会用手摸摸它的窝,渴望摸着的是麦草的温暖,因为这样意味着它刚出去撒尿了,并不是死了。我还会闻窝中的气味儿,从气味中寻找曾经它存在的因子。那段时间,一向顽皮的我变了很多,心事重重,再也不想和其他小伙伴们玩耍打闹了。
后来,母亲把狗窝从床底下搬了出来,放进了楼梯间的棒子柴堆上。我和小狗之间的距离慢慢变远了。再后来,母亲把狗窝中的麦草拿出来点火做饭,塑料盒子被踩扁卖废品。所有关于小狗的一切存在彻底从眼前消失了,我才慢慢从失去它的世界中走出。
从那以后,我先读完了村小的四年,后又读完了镇小的两年。我调皮如初,打赤脚跑,偷人家的核桃、梅子、西瓜,让人放着狼狗撵,好像这段悲伤的往事从来没有发生过一样。
再后来上了初中,那是十二岁那年。语文课本上有一篇琦君的《金盒子》,虽然是写人情冷暖的,但我想到的却是我的小狗。原来它一直活在我的心里,从未离开。文末,琦君说,“几年后,年迈的双亲,都相继去世了,只丢下我踽踽独行”,心里倍感凄凉。不过,当时想到心里还有小狗在,我又温暖了很多。
—2020.5.28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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