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房东Vladi第一次和我聊到她的母亲时，讲了这样一个故事。
她十五六岁的时候学会了抽烟。有一天，她在河边和几个朋友打牌，嘴里叼着烟，正嗨着的时候一抬头看到了她妈妈向她走了过来。
她很紧张，用手把烟藏在身后。母亲过来并没有说什么，打了个招呼就过去了。
Vladi回家后，母亲问她抽烟多久了。她还是害怕的，只说自己刚刚开始抽烟。随后母亲走进房间拿出一些钱给了她说，这些钱是额外给你买烟的，你要保证，无论在哪里，只抽自己的烟。
我听完这个故事的时候，觉得她的妈妈好强大，很讲理又关心她。
后来知道，她的母亲是在她第一个小孩出生前一周去世的，死因是抑郁。
Vladi母亲的抑郁是从丈夫去世开始的，整整两年都没有好转过。期间，即使Vladi怀孕，也没有让她母亲露出一点笑容，怀孕期间，母亲连一句关心的话都没有对她说过。
听到这里，我是有不解和失望的。
不都说母亲最爱自己的孩子的吗，不都说母亲为了孩子即使不想活都会努力的活下去，Vladi怀孕，不正是需要母亲照顾的时候吗？她妈妈怎么会这样？
Vladi告诉我，她能理解她妈妈。
Vladi是犹太人。二战期间，她的妈妈还是个几岁的小女孩，和Vladi的外婆一起被关在集中营里。德国和前苏联交战输了之后，答应要把集中营的人交到前苏联军队的手上。但是他们带着所有遮体衣服，饥肠辘辘的人们在3月寒风中，走在野地里，步行交接的地方。谁倒下，谁就会被射杀。她的外婆是这样去世的。
后来，二战结束，vladi妈妈和家人们挤在NS的小房子里艰难的生活，真真正正的白手起家，一点点让日子步入正轨。长大，遇到了丈夫，结婚，组成家庭。母亲因为生Vladi的时候髋部受损，二十年都无法好好走路，一直拄着拐杖，后来终于动了手术，能正常走路了，孩子也都各自成家不用照顾，可以开始旅行和享受生活的时候，丈夫去世了。
“她没有任何疾病，医生甚至都无法治疗。她只是太悲伤了，累了，心死了，不想再努力的活一次了，”Vladi留着眼泪和我说，我走过去抱着她也跟着哭，“Joey，我知道你现在的感受，但等你成为母亲的时候，你就明白我现在在哭什么了。”
我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会成为母亲。
我也似乎也不太想成为母亲。
装扮完圣诞树，又一年的圣诞节要到了。
圣诞节曾经是我不愿提起的日子，因为大二的时候母亲去世在那一天。
母亲生前，我对她总是有一种抗拒和试图远离。
我埋怨她很多，大多是初中时候的记忆了：母亲偷看我的日记，母亲答应帮我保守秘密却没有做到，母亲买东西讨价的时候像吵架一样……
我努力走的很远，大学选了海南岛，母亲知道后第一时间打来电话，带着一点哭腔的对我吼了一句：你就想离我远一点是不是。
我对自己的选择沾沾自喜，可没想到一年后，她主动的远离了我。
我在母亲最初去世的一两年里，害怕着所有节日，害怕着朋友圈里母亲节的“晒妈大赛”，一个人的时候会因为想到母亲偷偷的哭。但和别人聊天提到母亲的时候，我会一副“客观”的样子说：我不会活成我妈的样子。
我觉得成长过程中母亲没有扮演好“母亲“的角色。而这个角色，我一直在找替代，有时候是我姨，有时候是我自己，有时候是身边对我好的年长女性。
《新版红楼梦》编剧柏邦妮的播客里，她说，其实我们大部分人都是被父母祝福过的。为什么你能遇到很好的人，为什么你现在能做你在做的事，是因为你继承了他们的东西，你用他们的方式接人待物。这就是你被他们祝福过的地方。
母亲去世后我才开始了解她。听了她的故事，看了她的照片。
她喜欢音乐，能歌善舞，会弹一点吉他。第一次看她留着短发抱着吉他的样子，我觉得她好酷。
她在家里排行老二，加上姥姥去世早，姥爷有些重男轻女，可想而知母亲是受过不少委屈的。心理学上说，排行老二会有些叛逆和好胜。她年轻的时候叛不叛逆我不知道，但是她的好胜都体现在做事总会努力做到最好上了。母亲肯吃苦，做过服装生意，赶火车起早贪黑，拎着大包进货。总有着一种不服输的劲头。
每年春节亲戚来家里串门，她总能做出一些有意思的新菜，让大家佩服的称赞一番。她还给我亲手做过冷面，虽然和市面上卖的差别有点大。但那时候也没有网络，菜谱也都道听途说，也不知道她是从哪里学的。
不知不觉的，我越来越像她了。
我是爱妈妈的，但我从来不知道如何表达，也从来没和她说过。
小时候吵着和妈妈睡的我，长大了一直拒绝和她一起睡。直到她去世那年暑假，家里才告诉我她的病。我回到家，长大后第一次和她又睡在一张床上。
她给我看她肚子上长长的手术刀口，笑着问我：“吓不吓人”。我忍着眼泪没作声，她怕我担心，手术也没告诉我。
那天晚上，我拉着她的手睡不着，听着她的呼吸，均匀缓慢。我一遍遍的听着，希望自己永远永远记住那个声音。
邦妮有一首小诗，是某一次和妈妈一起睡之后写的。
我躺在妈妈身边
她打起鼾来
震动
拔高
静默
悬念
继而震动
轰鸣
我已许多年未与妈妈同睡
忍耐着忍耐着
忽然感动
为她酣畅淋漓的呼吸
全力以赴的休息
为她还活着
大兴
如暴风雨
我还是没有成为母亲。
但我想，我能明白我们在哭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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