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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从学校的集体宿舍迁到了区里新建的“教师广厦工程”中的某一幢楼的某一单元三楼A室,过着单身生活。
两室一厅的住房,所有的家具和电器与一个工薪阶层的收入相当,加上一些父母亲朋的惠赠,不会涉嫌经济犯罪,引起反贪局的注意。
日子仍是一样的如水,不是流水,而是一杯刚倒出来的还很烫的白开水,无味却有无穷意味。
每日里仍骑车去学校上课。
住了一段时间,每天上下班都要与对面B室的小两口相遇,他们总是早上温馨地相依相拥走下楼去,下午又说说笑笑地提着菜走上楼来。
虽然都是教育系统的,我却不知他们是哪个学校的。
早上我们总是同时打开门,然后我们互相点点头、笑一笑,说声:“早!”下午我没课,所以总是搬了一把椅子在过道上坐着,一边戴着随身听听歌,一边抱着吉它歌唱。我唱得五音不全,嗓子沙哑,自得其乐。过了许久,小两口就提着菜、牵着手上来了,男的看见我问:“听歌?”女的接着说:“唱歌?”我点点头,又自听自弹自唱。小两口打开门进屋了。我接着听歌弹吉它唱歌。
有一天下午,他们问完了,我点点头,取下耳机笑着说:“过来坐坐?”男的连连点头:“好,好,好……”女的笑笑:“有空吧。”男的左手提着菜,右手拉着女的左手,女的右手拿着钥匙开门。我看着他们进了屋,门轻轻的关过去了。我什么也听不见,什么也看不见,只好拿起地上的瓷杯喝了一口白开水,开门回屋。
又一天晚上,看完《新闻联播》、《焦点访谈》、《点歌欣赏》,旁边小收音机里说:“刚才最后一响是北京时间二十点整。”我挠了挠脑袋,百无聊赖。
打开门,望望对门,门缝里有光亮。我走过去摁摁门铃。门开了,是男的,他问:“哦,是您,什么事?”我说:“对不起,我能不能进去坐坐?”他似乎不知该怎么回答我,回头望了一眼坐在沙发上打毛衣的女人,那女的站了起来:“欢迎,欢迎!”
我进去了,不知聊了些什么,我们似乎都笑了,很快乐的样子。
后来呢?
我不记得了,如果是记忆。
我不知道了,如果是幻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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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总是爱做梦,在梦中我总是在无限的夜空中飞翔,像个旋涡一样不断盘旋往前。这个梦起于何时我不知道。但是,我总在分析这个梦。也许那个星星满天的夜空是小时候躺在生产队的晒坝里一晚一晚乘凉时看见过的;而那个盘旋不已的飞翔之流,则可能是因为看了美国电影《超人》里面超人从氪星球来到地球时的镜头。这是有依据的,童年的想象力是不会发挥到这一步的,没有这样的表象积蓄在黑土之中。某次我发疯时就曾跑在学校(不知是哪一所学校,我去过许多学校)的操场上,如超人与火车赛跑一样。
我做这样一种飞翔的梦的时候至少已是个小青年了,很早以前,我只会哭只会闹,后来就傻读书、瞎折腾。可后来不知怎么的,我对周围的一切兴趣越来越大,同时,也对一切越来越不满意。先是食物,接着是游戏,再后是音乐,再然后是书籍,最后是异性,我的欲望逐日成熟,日渐膨胀,我贪得无厌,可偏又出生贫穷,常常饥饿,好容易盼到不饿肚子的时候,别人又坐飞机周游世界、开小汽车兜风了。
总而言之,我其实一直“眼高手低”。如果我是白痴倒好,什么也不知道,别人为我着急,而我自己却并不着急;偏偏我又识字,“书中自有千盅粟,书中自有颜如玉,书中自有黄金屋”,神仙鬼怪、侠客美女看多了,脑子里的梦想也多了,偏偏这些又都是虚的,我想务实却又不是我的特长。于是,我迷恋床,迷恋躺着,沉睡时一无所知,半梦半醒时美梦无数。
不幸的是,梦做多了,我就分不清什么是梦境、什么是生活,这样一来,我在这世上就不断地出洋相,走到最后,终于感觉苦海无边,就开始想要清醒,看清生活,看清现实,一天天地洗冷水澡,我的问题依然很多,无法解决。
到了此时此地,我总感觉自己被老天活生生切入这个世界时始终不是心甘情愿的,我总觉得脱离母体来到人间以前我肯定是无知无欲的,至少那一刻我是完全睡着了,没有一点知觉。可是,我又总是梦见自己通过一条长长的幽暗的通道来到这儿,似睡似醒,我想要回去看看,却怎么也找不到回去的门,我实在无可奈何,只好游离于现实和梦境之间,孤苦伶仃,孑然一身。
我不相信有神,迄今为止仍是个彻底的唯物主义者,没有宗教信仰,但我喜欢看宗教故事,看完就开始遐想。我不知道我从前所在的那个世界是什么样子的,也许那儿确实有跟我现在所住的这个世界一样的世界,我被人切入这儿之前可能真的趟过了一条忘川河,什么都已经忘得干干净净。也许我走时,那个慈祥的白发苍苍的守门人曾鼓励过我:“孩子,勇敢些,以后全靠你自己了。”
我那时心情复杂,忐忑不安,却又充满渴望。慢慢地,我越走越远,身后那个世界逐渐淡忘,而对即将要去的这个世界越来越好奇。于是,我在睡梦中兴奋起来,拳打脚踢。就这样,在母亲的阵痛中我来了。当我疯狂叩门时,亲人和伙伴就欢呼着:“Come in ,please!”(请进来!)当我一来到这儿,陌生的一切就吓得我大哭起来,可周围的人却举杯欢呼:“欢迎来到我们中间!”
我哭累了,睡了,醒来的时候对什么都好奇,好奇是我的个性,也是致命的弱点。如果我不那么好奇,可能我不会来到这里。但谁知道呢?就像我当初恐惧来到这里一样,现在我一样恐惧离开这里。这是一种假设,所以我很困惑:我原先呆过哪儿到底什么样呢?为什么不早一点或迟一点过来呢?为什么没有去别的什么地方而是这儿呢?我是心甘情愿来这儿的呢,还是流放过来的呢?我是被那儿的人推到这里来的呢,还是应这里的人邀约而来的呢?将来我肯定要去的那个地方是之前那个地方呢,还是一个全新的新世界呢?
许许多多奇怪而无用的类似问题如今盘旋在我脑中,我知道,如果不是我的欲望与能力差距太大,我是不会有这么多疑问的。我的疑问源于我天赋的好奇,对未知的好奇,谁知未知的东西又常常神秘莫测,叫我惊恐万分。好奇与恐惧始终是我心上的两把剑,把我削得空空如也。我一度十分绝望,觉得这一切太不可思议了,我对自己是怎么来到这里的完全不知道,我先是个无依无靠的孤儿,慢慢长大了,又成了个无家可归的流浪儿,我盼望有个家,有个依托。
于是,我自卑自贱,愤世嫉俗。“我抗议!”我对着无垠的宇宙说:“我抗议无缘无故被送到这儿来,我要回去!”我拳打脚踢,想要找到一个缝隙钻出这个封闭的小屋,我以为只要我像当初来到这里时那样拼命反抗,就终可以走出去,可任我把自己弄得多么憔悴无力,我仍在原地被约束带仅仅地捆着。
风雪无声。我在噩梦中慢慢清醒。我想,这就是一个骗局,我被骗到这儿时并没有人告诉我,我在这里会有这么多的苦难和不适,而且,这还都是我自作自受的,我发出了最后的抱怨,想以自己全身的热血来找到回家的路。
有一天,我一个人站在绿色的山峰上望着雨雾迷漫的都市,我发现自己住的这个地方挂着一块牌匾:“苦雨斋。”就在刹那间,我一下平静了,我开始知道,只有努力克服内心的恐惧,努力满足与生俱来的好奇心,自己才可能好受一些。就这样,我彻底变成了一个“学习者”, 我的欲望就是“学习”,就是“尝试”,就是“冒险”。
不必否认,问题还是问题,现实还是现实,但是,我至少知道了,我现在处于这个位置是一种必然,那个冷酷无情的老头儿无情地把我这枚小棋子搁在他自娱自乐的这副棋盘中,任意放置,我只好随波逐流,独自完成我个人的悲伤。
对我来说,我不得不坦然接受这一切的必然。而且,我也知道,我的自由就是在努力享受这必然的同时,与这位任性好玩的老头儿捉迷藏、躲猫猫。我知道他一直想给我定位,不许我偏离他给我设置的轨道,而我偏要躲在他找不着的地方,或者在他的酒里放几粒安眠药,让他暂时忘记了编排我的位置。
我就这样躲在“苦雨斋”的一间小床上与老头儿游戏,这局他输了,我胜了,不可否认,最终的失败者一定是我,可我毕竟赢过这一局。我平心静气地躲在这儿,我笑:“我在这儿哩。”他却睡着了。我四处翻找他埋藏在这里的各式玩意儿,不管是不是陷阱,能主动选择进攻或防守、接受或放弃,都是一种至高无上的权利和终极无限的快乐。
我慢慢知道了,原来最初这儿什么也没有,后来发生了爆炸,东西越来越多,人也越来越多,先是野兽、后是粮食、再后是资源,人们造出来供自己享用的东西越来越多。于是,在莽莽苍苍的青山后,我知道了,原来这爆炸从来没有停止过,人们抛出有用无用的东西来诱惑自己和别人,甚至想以此来引诱那个老头儿。
对于我所知道的这一切,我开始担心起来,我怕极了,我的脑袋也快炸了,周围太多的声音、太多的诱惑,我目迷脑晕,一头栽在无边的虚空里,而这虚空它从来都没变过,我在有意识的最后一刻哭了,我的那些个爱欲憎恶哪儿去了呢?我怎么就成了一个没有感觉的石头人呢?
再一次从昏睡中醒来,我已经稀里糊涂地结了婚,有了自家的女人,我把这个梦告诉了她,我说我已回去了,她羞涩地埋着头,静静地靠着我的胸膛,我们两个都无声无语,仿佛两个调皮的孩子瞒着爹娘做了一件羞于见人的错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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