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莲河的忧伤(一)

作者: 辰之我心 | 来源:发表于2018-10-03 07:40 被阅读376次

      “白莲河,芦花开,

   孩子乐腾地像水鸭儿,

   水鸭儿屁股翘一翘,快乐的生活没边儿……”

   不远处,有不知愁的孩子疯着,唱着,闹着。

   快乐的歌声绕过白莲河,绕过白莲河的村庄,最后不知道飘向了哪里。

  

  

   树叶间溢出的蝉声渐渐地弱了下去,阳光射在皮肤上也不再炙热灼人,酷暑中那一触阳光就有的尖锐刺痛不知何时竟然不被察觉地慢慢消失了。

   夏天眼看着就要被一点一点地熬了过去。

   吃过午饭,放下饭碗没多久,家里又不见了黑子的人影。

   照例,每天,黑子都要溜达到那座离村子里把远的废弃的小桥下消磨酷暑中那些闷热而又无聊的午后。只要闭紧眼睛,昏昏沉沉地睡上一觉,等醒来,半天的时光就悄没声息地过完了。

   这个夏天黑子没有别的地方可去,他也没有什么事情可以做。

   夏蝉儿躲在厚实繁密的树叶间一声连一声地嘶叫着,不知疲倦。整个天,整个地,整个庄子都被这些小虫儿叫得火燎燎地烦躁起来。热浪袭击着平坦的土地,到处是热,到处是火。但这桥洞里的天地却与外面完全两个样,这里不仅阴凉还很潮湿,经常有不知来处的风细细地徐徐地穿过,不大却足以能够熄灭酷夏里那股恼人的燥热。

   桥洞是黑子费了好些精力才寻到的一个熬夏的好去处。那些天他就像一只焦躁的小兽,在村子附近漫无目的地东逛西荡。哪儿都热,哪儿都热得让他呆不住。身体亢热,心里又有一股恼人的焦虑。黑子恨恨地以为这是老天爷又在和他作对,黑子十分厌恶老天爷,他常常在心里暗暗地咒骂它,用最难听最粗鲁的字眼。但三天后,黑子还是幸运地寻到了这个桥洞宝地,他对老天爷的恨稍微解了点。可是黑子从来没有真正打算和老天爷彻底和解。

   黑子细心地在桥洞下整出块平坦的土地,并用敲碎的小土坯粒细细地匀匀地在那块土地上撒了几层厚厚的防潮泥,最后又在那防潮层上铺了一张不知从哪里捡来的破塑料布,破塑料布上再搁上一张破芦席。经过一整天的忙碌,熬夏的落脚地便有了。黑子眯着眼看着这块完全属于自己的地盘,鼻头微微一酸。

   躺在破烂的芦席上,黑子仰着面静静地凝视着晚霞中那一轮消却了威力的太阳。

   稳稳当当地悬在桥洞上方的落日,此时就像一枚腌制过久的鸭蛋黄,红,却不新鲜。黑子最讨厌吃腌制过度的鸭蛋,那过分浓重的咸味常使人不得不皱起眉头。就像现在,这红而不新鲜的夕阳,也使黑子情不自禁地开始忧伤。

   不知又过了多久,远处渐渐起了一层蒙蒙的灰色。成群的麻雀飞起,落下,落下,又飞起。最后集体消失在那一片浓重的树影里。时间不可遏制地慢慢消失在男孩的双眼里。黑暗沉默却霸道地深深覆盖住黑子黑色的瞳孔。

   一股挣脱不了的强烈烦躁巨浪般似的在黑子的心里涌上来又退回去,退回去又涌上来,来来回回无止休地拍击着黑子那颗孤独无助彷徨又优柔的心。黑子紧紧地搂住自己的双腿,他把头低低地埋在双腿间久久不动。心里的那团火随着九月的到来越烧越旺,他被那股看不见的火炙烤着,焚烧着,焦灼不堪,他想不到任何可以平息那团躁火的好办法。

   天终于黑透了,夜虫儿们躲在草间“咭嘎”“咭吱”地欢愉地歌唱着,这是属于它们的浓烈夏日,它们要拼尽全力去高歌这个让它们灿烂地喧嚣地活着的季节,然后不留一丁点儿遗憾,消失在瑟瑟秋风之中。

   黑子缓缓地站起身,懒懒地伸了伸胳膊,又抻了抻腿,然后顶着沉郁的黑暗往家走去。

   一天又过没了。

   明天会怎样?

   没有人知道黑子心里存着的秘密,那个火一样蓬勃的秘密。捂着,掖着,藏着,压着,但它还是一天一天不动声色地在黑子心里膨胀、勃发,如同春末夏初的劲草,可以挤穿世间最坚硬的山石破土而出。

   黑子不惜余力地掖着自己的秘密,他不想告诉任何人他心底那个盘算已久的想法。其实他也知道自己根本用不着藏着掖着,没有另外一个人会去关心他心底的那个秘密,除了瞎了眼的爷爷。他藏着掖着,捂着压着,只不过是他还没有想好怎样对瞎眼爷爷讲出来。他不想伤害瞎眼爷爷,但这个秘密却一定会伤害他那可怜的瞎眼爷爷。

   黑子不想上中学了,甚至很早很早以前他就不想上学了,可他该怎样对瞎眼爷爷诉说心里的想法?

   黑子的烦恼日甚一日。

   而折磨人的九月眼看着就要到了。

  

   那天吃完午饭,黑子没有像往常那样溜达到桥洞里去熬夏。吃完饭,他安静地帮瞎眼爷爷洗了碗。碗洗好后,他又一声不吭地坐在猪栏边帮着瞎眼爷爷剁起了猪草。

   “咚!”

   “咚!”

   “咚!”

   缓慢的撞击声沉闷而单调。一下紧连一下重重敲打在那块敦实的木砧板上的菜刀,仿佛直接叩击在了黑子的太阳穴上,太阳穴那里止不住地砰砰跳动着,头隐隐作痛。此时的黑子比往常任何一天都要讨厌这种没完没了的叩击声。那三条整天吃啊喝啊睡啊的肉猪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出栏?就这么一直喂下去,它们真的能如瞎眼爷爷的愿健康地长大?要是哪天它们全得了病,然后全死了,瞎眼爷爷该怎么办?黑子该怎么办?

   黑子瞬间感到一阵莫名的心痛。他不是心疼那些可能会死去的猪,他是心疼尽心尽力宝贝似的伺候那三条猪仔的瞎眼爷爷。

   停下挥动的手臂,黑子握着菜刀出神地盯着瞎眼爷爷那双早已瞎了的眼睛。那两个又大又深的黑洞把他整个的人整个的心全都吸了进去。

   凝视着瞎眼爷爷眼窝上那两个深深凹进去的大黑洞,黑子心烦意乱,他猛地一扬手,沮丧激愤地把菜刀重重地掼在了木砧板上。厚重的菜刀跌落到砧板上立即弹跳开来,直接越过那堆剁好的细碎猪草,硬邦邦地在空中划了个弧,然后“啪”地一声摔在了黑子脚前湿湿的泥土上。

   如果爷爷没有瞎,他一定能觉察出黑子这些天的异样,他一定不会简单地认为眼前这个烦躁的小子只是厌倦了这份单调枯燥的差事。

   瞎了眼的人似乎他的感觉也跟着瞎了。

   黑子的怒气又平添了一层。

   黑子弯下腰去,愤怒地拾起地上的菜刀,又继续乒乒乓乓地砸起来。每一刀下去,都堵着很深的气。

   “累了就出去走走吧。活是要慢慢干的,急不得。”

   瞎眼爷爷依然低着头,有条不紊地摸索着面前堆积成小山似的猪草,再摸索着将它们放到菜刀下细细地剁碎。瞎眼爷爷做这件事情的时候永远不急不躁,现在剁猪草已经切切实实地变成了瞎眼爷爷活着的享受。黑子把菜刀重重地掼在菜板上的反常举动,也没能让瞎眼爷爷停息一秒钟。如今似乎瞎眼爷爷每天唯一关心的就是那些永远也剁不完的猪草。其它任何事情都不能长久或者根本不能引起瞎眼爷爷的一点点在意。

   以后少割点猪草,看你剁什么!

   早晚都得说,还不如现在就说了吧。

   黑子催促着自己,强迫着自己。他用上排牙齿紧紧地咬住了自己的下嘴唇。很快,下嘴唇就被咬出了一排清晰的牙印。

   他在犹豫,他在挣扎。

   说,不说。

   不说,说。

   要把自己的心思坦然地说出来,原来竟这样困难。黑子从小天不怕地不怕,连老天爷都敢恶狠狠地咒骂,可今天他却扭扭捏捏拿不定主意,活像个不爽气的小丫头。黑子噘着嘴,低着头生着自己的闷气。他讨厌自己像个丫头,一个不爽气的丫头。捏紧拳头,黑子暗暗地呼唤着自己平时一直不缺但现在却怎么也找不到的那股爽朗气儿。有那股爽朗气儿撑着,他才敢对瞎眼爷爷讲出自己心里那酝酿了一个夏天的秘密。

   黑子并不害怕瞎眼爷爷骂他或者打他,他是害怕瞎眼爷爷听了他的话伤心难过。黑子打心眼里恐惧瞎眼爷爷伤心,他见不得瞎眼爷爷伤心,他不能也不愿瞎眼爷爷伤心。黑子知道这些年瞎眼爷爷供他读书有多难,瞎眼爷爷活着已经没有别的指望,瞎眼爷爷只盼着他的黑子能读书读出个出息,为了让他的黑子能读书,瞎眼爷爷受尽多大的委屈都行。砸锅卖铁算不得什么,割他的肉放他的血都可以。黑子同样明白瞎眼爷爷如今尽心尽力地养这三条猪仔,大热天也舍不得休息,全都是为了他的黑子能把书继续读下去。

   黑子明白瞎眼爷爷的良苦用心,可他不想也不能再让瞎眼爷爷为他受累。还有,他也不想再让自己受累。他讨厌学校,讨厌学校里所有的人。同学,老师,没有一个人他愿意看见。

   “爷爷,我……”

   “我不想上学了。”

   黑子终于按捺不住,他把心底那个酝酿了一夏天的秘密毫无保留地一股脑儿倾泻出来。

   抿了抿干裂的嘴唇,黑子长长地轻轻地舒了口气。那声长叹一下子就卷走了他胸中多日来的烦躁,他感觉自己的身子陡然轻松了许多,但他的两条腿仍然绷得僵僵的,不敢有丝毫的松懈。黑子那两只小兽样的眼睛死死地盯着瞎眼爷爷,盯着瞎眼爷爷那阔大却早已干枯的右手。只要瞎眼爷爷右手有一丝一毫的移动,他就会转身拔腿而跑。

   微微一愣。

   接着,瞎眼爷爷的身子像过电似的颤抖了几秒钟。

   黑子紧张地盯着瞎眼爷爷,他小心地防备着那只牢牢紧握着菜刀的大手。那只手枯瘦而孱弱,但每天又在上上下下不停地挥舞着,从不知道烦累。它被瞎眼爷爷心里的那股热望催促着,如同僵硬的机械手臂年复一年的劳作,却不会抱怨。

   黑子屏住呼吸,凝神静气地盯着那只苍老的手。他本能地害怕那只手会突然停下来。但那只手却始终没有一丝一毫的改变,它依然牢牢地紧紧地握着那把厚重的菜刀,并随着菜刀的起落有节奏地上下摆动着。

   这天午后,瞎眼爷爷没有开口同黑子说一句话,那只剁草的老手也没有停下一秒钟。瞎眼爷爷的头沉默地垂向脚下的大地。黑子看不见他那张老去的堆满皱纹积满愁累的脸。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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