恶作剧

小时候我喜欢自作聪明，就算挨了父母、老师的骂，也会表面装后悔、心里说倒霉，回到小朋友中间又本性毕露，惹是生非。大道理我听了许多，甚至在作文里还引用过“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这句话（老师因此给了我高分）。可一件事的发生，让我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这句话的含义。

记得那一天上午天气挺好，阳光穿过老旧居民楼照进了教室的窗户，粉刷了污渍点点的墙壁，连深绿色的生锈教室门都能反光，只是褐色木桌椅上的沟沟壑壑更加明显了。现今的黑板都是墨绿色的，而那时的黑板却真的是黑色。高高的长黑板衬托着讲台后的女老师，显得她身材更加娇小。这位四年级语文老师穿着职业白衬衫，披着波浪长发，一张瓜子脸展现出阳光的颜色，涂了口红的樱桃小嘴能发出响亮明朗的声音，不大不小的眼睛正好可以射出带着一点严厉的眼神。她用这眼神环视教室后拍了一下手，全班同学不再叽叽喳喳，都看向讲台。这时她说：“我们来玩一个游戏：每个人拿出一张纸写一个小片段，要写一个人做了什么事，完成后写上自己的名字，不写名字的不算数。最后我们把纸条收上来，再邀请一位同学上来随机抽一张，表演上面的片段。你们说，好不好？”

“好——！”大家齐声答道。我是其中喊得最卖力、拖音最长的，吸引了不少人的注意，这让我有些得意。随即老师一瞪，我赶紧把表情收敛了点，等她眼睛一走，又恢复了兴奋的脸——我准备把我的片段写得滑稽又搞笑，非要叫表演它的人出丑不可！如果全班同学都被我的创作逗笑了，那该是多么有成就感的事！

我立马从作文簿上撕下一张纸，又大又歪的字写下了这么一段：“一头母猪在地上打滚，然后嗷嗷叫，最后死了。”写到这，我想象了一下要发生的情景：一个男同学被老师叫到了讲台上，抽到了我写的纸，露出了难堪到要哭的表情，不得不把纸交给了老师。老师看了后很生气，不仅骂了我，还让那个同学不用再表演了。这时，我就义正言辞地对她说：“您昨天才讲了《商鞅变法》的故事，还跟我们说要信守诺言，现在您不能反悔说不演了啊！而且您也没说过不能这么写。”说完这话，全班同学和我都会期待地看着老师，老师只好无奈地让这个倒霉的家伙演下去。于是他犹犹豫豫地倒在地上，在大家的催促声中，他终于硬着头皮，又是打滚又是嗷嗷叫，最后两腿一蹬、闭目装死。全班同学哈哈大笑，连老师都忍不住笑起来……

可再仔细想想，尽管我的原文写的是“一头母猪”，但他并不会因为这四个字而长出猪脸，身躯也不会变得肥胖、还多出几排乳房。以上的表演其实就是一个人在装死。那也有趣不到哪里呀！我得再改改！改写的头绪也不是那么快就能来，我先瞥了眼坐我旁边的小平头，发现他拿出了《格林童话》，照抄《卖火柴的小女孩》里小女孩卖火柴的那一段。我又用手指点了点前面同学的背，问他们写的什么。左边的高个男生说他写的奥特曼大战宇宙人，右边的短发假小子说她也这么写。正当我感叹我周围的人怎么都那么无聊时，老师再一次瞪了过来，还说：“都自己写自己的，下课再交流！”我只好赶紧把头埋下去，心里却不服气地道：“好像我要抄别人的一样。我还不屑呢！”

思绪再回到“喜剧”创作上。写“某某动物如何如何”没有用，那么就干脆写“某某人如何如何”，关键是他做的事要特别可笑。得怎么可笑呢？我又想到，女生都好面子，而老师平常也有些偏袒女生，平常搬书、学校组织文艺表演要演相声，老师找的都是男生，那么这一次老师应该也会叫一个男生上来表演。如果是男生上来表演……灵光一现，我有主意了！我把刚才写的片段揉成了球撇一边，重新撕了一张纸写道：

女生小红走着猫步、翘着兰花指在路上走啊走，碰到了好朋友，她们都是女的，小红对她们说：“我叫小红，我是天下最美的小公主，我的裙子真好看！”然后她跳起了孔雀舞。跳完后她问大家说：“人家美不美呀？”其他人说好丑，小红就生气了，嘟着嘴大哭说“人家生气了！不理你们了！”

写完后，我忍不住“咯咯”笑起来，笑得浑身抽搐。我想象着到时候会有一个男生被点上去，抽中我写的纸，同样露出了难堪得要哭的表情，同样不得不把纸交给老师，老师同样骂我，而我同样义正言辞，老师同样地无奈，那个家伙同样硬着头皮表演起来。他因为太难为情，演起来动作忸怩，反而更像个女生了。于是男生起哄、女生欢笑，下课后那个人多了个新外号：小红……我笑得太累，抬起头来缓缓，却发现老师第三次瞪向了我。

“大家都写完了吗？”老师问大家。

“写——完——了！”大家齐声说。老师刚才的眼神让我有些忌惮，这一次我喊得规矩了。

“在我们收上来大家的片段并找人表演之前，我们先请同学表演自己写的好不好？”老师微笑地问。

“好——！”大家齐声同意。我有点心慌，没有发声。

“那么，杨伏睿，就你吧！我看你边写边笑，应该对自己的作品很有自信。”老师微笑地对我说。我呆在了座位上。不知是不是当时心思太敏感，我竟然能从她的眼睛里看到点锐利。

“杨伏睿，上来吧！同学们，你们想看伏睿为大家表演他写的片段吗？”

“想——！”大家齐声答道。我的损友们喊得最欢快。

我木然地拿着纸条站了起来，双腿却僵硬了。老师催我上去，我既不敢动，又不敢不动。我害怕我会成为之前想象中的那个男生：同样难堪地拿着纸条，同样忸怩地表演，同样获得“小红”的外号……

“快上来吧！别耽误大家时间！”老师语气变得强硬了。

“上去啊！”周围同学在催。

我环视了四周，看到一片幸灾乐祸的表情。此时，我真想立即破窗而出，跑入教室外的晴朗阳光里。我又看了眼老师，发现她的眼神变得严厉。

“我不想演……”我哭了起来。

“你自己不想演，为什么还要写出来给别人演？你写的到底是什么？”老师边质问我，边走过来拿了我的纸条。

“这样吧，找个同学来给大家念一下你写的东西。”老师刚说完，有一个家伙就举手了。我昨天才骂过他“公鸭嗓”，因为他发育得有些早熟，已经变声。现在他可逮到机会报复我了。

老师把纸条交给了他。当他念第一句话“我叫小红，我是天底下最美丽的小公主”时，这就已经让大家笑了起来。他明白我写的是一个女生，就开始用那公鸭嗓故意模仿女孩子的细声念接下来的部分，声音听起来恶心又滑稽，全班笑得更厉害了，有的男生甚至做出了呕吐的样子，连老师都忍俊不禁。公鸭嗓读完后，老师批评了我几句就放过了我，随后按照计划收上来所有人的纸条，请人表演，直到这节课结束。

后来大家没叫我小红，却因为我长得有些胖，叫我“小公猪”。我消沉了两三天，又变得生龙活虎，直到长大才想起来这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