卖凉粉的表舅

每次回到老家，我都不忘去那条老街走一走。

老街上的表舅家还是老样子，10多年过去了，那班驳的大门，空荡的厅堂，饱受风雨的木隔板，以及从门口直接可以看到的天井，都一如往昔，没有多大变化。记得念小学的时候，上学路过表舅家，每次我都要欢快地跑进去，摸一摸天井里的假山，闻一闻天井里的花草，看一看假山下面的水池里悠闲畅游着的鱼儿……

表舅是一家之主，平时依靠侍弄那几亩薄水田，全家八口人的日子过得不入不敷，勉强温饱。于是农闲天热之际，表舅便挑起一副担子，沿街叫卖夏日消暑的凉粉。小镇上有不少人卖凉粉，但他们一般都是固定摊位，表舅则不辞辛劳，顶着炎炎烈日，走村串巷地叫卖。在学校门口，工地附近，居民住宅区，集市入口，马路旁……，都可以看到他的身影。

表舅做生意诚恳厚道，2分钱一碗的凉粉，总是打的满满当当，钱不够，1分钱也可以，碰到实在没钱而又饥渴难耐的顾客，表舅也总能慷慨大方地给他打上一碗。时间长了，小镇上的人们记住了他，都喜欢到他的移动摊来买凉粉。

每次路过表舅的移动摊，听到表舅拿着大铁勺拌凉粉发出的“铛、铛”的声音，我就喜不自禁，不停地咽着口水。这时表舅会叫住我，很快打出一碗凉粉递到我手中，慈爱地看着我把凉粉喝得个碗底朝天，然后开心地笑了。

妈妈得知我经常在表舅摊子上吃“白食”之后，很生气地对我说，表舅辛辛苦苦挣钱不容易，以后不允许你再去吃了。我唯唯喏喏。从此，每次路上看到表舅，我都绕得远远地走，或者装做没看见低着头很快地走过。

然而有一次还是“不幸”被表舅截住了，我马上装出一副很滋润的样子对他说，我刚喝过水，不渴。表舅笑了笑，很快又打出一大碗凉粉递到我手上，嗔怪地说，看你嘴唇都裂开了，还说不渴。

香甜沁凉的凉粉在在我眼前荡漾着，表舅和蔼亲切的目光在看着我，我鼻子一酸，端起大碗，仰起脖子，“咕噜、咕噜”又喝了个碗底朝天。表舅用手轻轻地帮我擦了一下嘴角，慈爱地说，回去不要告诉妈妈在表舅这里吃了凉粉，知道吗？我点了点头。表舅开心地笑了，眼睛眯成了一条缝，脸上的皱纹舒展开来，仿佛年轻了好几岁。

小镇上有不少狗，有一阵子正闹狂犬病，闹得人心惶惶，不敢出门。镇上组织人手成立了一个打狗队，打掉了很多有患病嫌疑以及在外游荡的狗，人们才稍觉安心，出门的人逐渐多了起来。

表舅重新挑起凉粉担子出来走村串巷，沿街叫卖。此时已过秋伏，天气逐渐转凉，吃凉粉的人少了很多，表舅也打算好再转上几天，就停担歇业了。谁知，就在这几天里，不幸的事情发生了：表舅一天傍晚挑着空担正准备回家，路旁一个垃圾堆里突然窜出一条狗，将他的小腿咬伤。在旁人的帮助下，恶狗很快被打死了，一个有经验的人仔细察看了狗的尸体，轻轻地告诉表舅，是一条疯狗。

表舅被疯狗咬伤的事情很快传遍了小镇，人们显得惊恐、担忧，同时也感到惋惜。那些经常往来于表舅家的亲戚朋友也都不敢登门了。在那个年代，被疯狗咬伤了，对一个家境贫寒的人来说，无异于被判了极刑。被咬伤的人患上了狂犬病，人不仅会变得理智不清，癫癫狂狂，而且失控起来也会象疯狗一样到处咬人，将狂犬病传染给别人，造成极大的危害。

表舅的家人也深知此事的严重性与厉害关系，在街坊邻居的帮助下，他的几个儿子将自己的父亲囚禁起来，一步也不给出门，每天按时给他送饭，但水是不敢给的，因为患狂犬病的人见到水会很快发作。

从此，我再也没有见过表舅。听人说，表舅自从被家人用铁链锁在里屋角落，不吃任何东西，成天瞪着一双红通通的眼睛，向身边的人怒吼着，叫喊着，并且拼命地挣扎……他确实已经疯了，精神已经错乱，神智已经不清，近乎歇斯底里。家人们都不敢靠近，远远地望着疯狗般的表舅，惊恐不已，哀痛不已。

然而，表舅也有平静的时候，有一次，他经过了一番狂烈地挣扎，气喘吁吁地停了下来，盯着站在前面不远的小儿子，楞楞的，呆呆的，突然冒出了一句：我的小儿，你怎么站在哪，我是你的爸爸呀！闻言全家顿时哭成一片。

在表舅被囚禁的第五天晚上，他挣脱铁链跑了出来。在小镇的大街小巷里如孤魂野鬼般游荡着。人们纷纷吓破了胆，回到家忙不迭栓门闭户。

我躲在自家的门后面，听到表舅在空旷的大街上凄厉地号呼着，哭喊着，不由得毛骨悚然。正在提心掉胆之际，表舅突然走到我家门口拍起门来，听到他那低沉而急促的喘气声，我吓得浑身不停地颤抖。还好没多久他便离去了，我们全家这才放下心来。这一晚，我怎么也睡不着，耳朵里一直回响着那恐怖的喘气声。

第二天清晨，就听到了表舅已经死了的消息。他是在昨晚转了几个街道之后，被追踪而来的联防队员抓住的，四肢被麻绳捆的紧紧的，送回家中的时候发现，他已口吐白沫，没过多久就断气了。

表舅死了，小镇上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人们茶余饭后，也经常会谈到那个诚恳厚道的卖凉粉人，也会谈到那个曾造成小镇恐慌的狂犬病人……，人们无奈地摇着头，叹着息，论说着世事的无常。

此后每次上学的路上，当我走近那个已经没有了表舅的家的时候，我的心会不由自主地沉重起来。我依然会探头望望那饱受风雨的木隔板，望望那空荡寂静的厅堂，望望里面景色依旧的天井，望望那长满花草、青青葱葱的假山，想想假山下面悠闲畅游着的鱼儿……

然而我再也不敢进去了，因为我知道在天井左边的厢房角落，有一条粗大生锈的铁链，天井右边的厢房靠墙边，有一副积满灰尘的凉粉担子……

直至现在，10多年过去了，还是不敢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