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绿毛水怪摘录

绿毛水怪摘录

作者: 木木言说 | 来源:发表于2018-09-14 11:24 被阅读2次

    >> 十二年前,我是一个五年级的小学生。我可以毫不吹牛地说,我在当初被认为是超人的聪明,因为可以毫不费力看出同班同学都在想什么,哪怕是心底最细微的思想。因此,我经常惹得那班孩子笑。我经常把老师最宠爱的学生心里那些不好见人的小小的虚荣、嫉妒统统揭发出来,弄得他们求死不得,因此老师们很恨我。就是老师们的念头也常常被我发现,可是我蠢得很,从不给他们留面子,都告诉了别人,可是别人就把我出卖了,所以老师们都说我“复杂”,这真是一个可怕的形容词!在一般同学之中,我也不得人心。你看看我这副尊容,当年小学生中间这张脸也很个别,所以我在学生中有一外号叫“怪物”。

    好,在小学的一班学生之中,有了一个“怪物”就够了吧,但是事情偏不如此。班上还有个女生,也是一样的精灵古怪,因为她太精,她妈管她叫“人妖”。这个称呼就被同学当做她的外号了。当然了,一般来说,叫一个女生的外号是很下流的。因此她的外号就变成了一个不算难听的昵称“妖妖”。这样就被叫开了,她自己也不很反感。

    >> 陈辉,杨素瑶!你到这儿来削铅笔来了吗?你知道我为什么叫你来?”

    妖妖收起铅笔,严肃地说:“知道,孙主任,因为我们两个复杂!”

    “哈哈!知道就好。小学生那么复杂干什么?你们在课堂里起什么好作用了吗?啊!! ”

    “没有。”妖妖很坦然地说。我又加上一句:“不过也没起什么坏作用。”

    >> 我正饥肠辘辘在街上走,猛然听见有人在身边问我:“你这么快就吃完饭了吗?”我把头抬起来一看,正是妖妖。她满心快活的样子,正说明她不但没把中午挨了一顿训放在心上,而且刚刚吃了一顿称心如意的午饭。我说:“吃了,吃了一顿闭门羹!”你别笑,老王。我从四年级开始,说起话来有些同学就听不懂了。经常一句话出来,“其中有不解语”,然后就解释,大家依然不懂,最后我自己也糊涂了。就是这样。

    然后妖妖就问我:“那么你没吃中午饭吧?啊,肚子里有什么感觉?”老王,你想想,哪儿见过这么卑鄙的人?她还是个五年级小学生呢!我气坏了:“啊啊,肚子里的感觉就是,我想把你吃了!”可是她哈哈大笑,说:“你别生气,我是想叫你到我家吃饭呢。”

    我一听慌了,坚决拒绝说:“不去不去,我等着晚上吃吧。”

    “你别怕,我们家里没有人。”“不不不!!那也不成!”“哎,你不饿吗?我家真的一个人也没有呢。”

    >> 她领我走进里间屋,替我拉开一张折叠椅子,让我在小圆桌前坐下。她铺开桌布,啊啊,没有桌布。老王,你笑什么!然后从一个小得不得了的碗橱往外拿饭、拿菜,一碟又一碟,老王,你又笑!她们家是上海人,十一粒花生米也盛了一碟,我当时数了,一个碟子就是只有十一粒花生米。其他像两块咸鱼、几块豆腐干、几根炒青菜之类,浩浩荡荡地摆了一桌子,其实用一个大盘子就能把全部内容盛下。然后她又从一个广口保温瓶里倒出一大碗汤,最后给我盛了一碗冷米饭。她说:

    “饭凉了,不过我想汤还是热的。”

    “对对,很热很热。”我口齿不清地回答,因为嘴里塞了很多东西。

    她看见我没命地朝嘴里塞东西就不逗我说话了,坐在床上玩弄辫子。后来干脆躺下了,抄起一本书在那里看。

    过了不到三分钟,我把米饭吃光了,又喝了大半碗汤。她抬起头一看就叫起来:“陈辉,你快再喝一碗汤,不然你会肚子痛的!”

    我说:“没事儿,我平时吃饭就是这么快。”“不行,你还是喝一碗吧。啊,汤凉了,那你就喝开水!”她十万火急地跳起来给我倒开水。我一面说没事,一面还是拿起碗来接开水,因为肚子已经在发痛了。

    在我慢慢喝开水的时候,她就坐在床上跟我胡聊起来。我们甚至谈到自己的父母凶不凶。你知道,就是在小孩子中间,这也是最隐秘、最少谈到的话题。

    >> 后来我们一起出来上学校。走在路上,妖妖忽然很神秘地说:“喂,陈辉,我告诉你一句话。”

    “什么呀?”喂,老王,你这家伙简直不是人!你听着,她说:

    “我觉得大人都很坏,可是净在小孩面前装好人。他们都板着脸,训你呀,骂你呀。你觉得小孩都比大人坏吗?”

    我说我决不这样以为。

    “对了。小孩比大人好得多。你看孙主任说咱们复杂,咱们有他复杂吗?你揪过女孩的小辫子吗?他要是看见你饿了,他会难受吗?哼,我说是不会。”

    我说:“不过,咱们班同学欺负刘老师也很不好,干吗软的欺负硬的怕呢?”

    “咱们班的同学,哼!都挺没出息的,不过还是比孙主任好。刘老师也不是好人,孙主任把咱们俩关起来,她说不对了吗?”

    我不得不承认刘老师也算不上一个好人。

    “对了,他们都是那样,刘老师为了让班上不乱,孙主任揍你她也不难受。我跟你说,世界上就是小孩好。真的,还不如我永远不长大呢。”

    她最后那句话我永远不会忘记。啊,那时我们都那么稚气,想起来真让人心痛!

    老陈用手紧紧地压着左胸,好像真的沉湎于往事之中了。我也很受感动,简直说不上是佩服他的想象天才呢,还是为这颗真正的、童年时代的泪珠所沉醉。说真的,我听到这儿,对这故事的真实性,简直不大怀疑了。

    老陈感慨了一阵又讲下去:“后来我们一直就很好。哎呀,童年时期,回想起来就像整整一生似的。一切都那么清晰、新鲜,毫不褪色,如同昨日!”

    我说:“你快讲呀!编不下去了么?”

    “编?什么话!你真是个木头人。大概你的童年是在猪圈里度过的,没有一宗真正的感情。”

    >> 后来我发现了一个新大陆。那是五年级下学期的事情。这个新大陆就是中国书店的旧书门市部。老王,你知道我们那条街上商场旁边有个旧书铺吧?有一天我放了学,不知怎么就走到那里去了。真是个好地方!屋子里暗得像地下室,点了几盏日光灯。烟雾腾腾,死一样的寂静。偶尔有人咳嗽几声,整整三大间屋子里就没几个人。满架子书皮发黄的旧书,什么都有,而且可以白看,根本没人来打搅你。净是些好书,不比学校图书馆里净是些哄没牙孩子的东西。安徒生的《无画的画册》,谜一样的威尼斯,日光下面的神话境界!马克·吐温的《哈克贝利·芬历险记》,妙不可言!我跟你说,我能从头到尾背下来。还有无数的好书,书名美妙封面美好的书,它们真能在我幼小的心灵里唤起无穷的幻想。我要是有钱的话,非把这铺子盘下来不可。可是我当时真没有几个大子儿,而且这几个大子儿也是不合法的,就是说被我妈发现一定要没收的。

    >> 为这幸福付出了代价。因为回家晚挨了一顿好打。不过我死不悔改,晚上睡觉时还想着我发现了一个无穷无尽的快乐的源泉。第二天上课时我完全心不在焉。不过不要紧,我不听课也能得五分。好容易忍到下午放学,我找到妖妖对她说:“喂,妖妖,我发现一个好地方!”

    “什么好地方?”“旧书店,里面有无尽其数的好书!! ”

    “书?看书有什么意思?不过是小白兔、大萝卜之类。我每天放学之后都去游泳,你看我把游泳衣都带着呢。你陪我去吧?”

    “小白兔、大萝卜根本就不是书。你跟我上一次旧书店吧。包你满意。”

    她不大愿意去,不过看我那么兴致勃勃,也不愿扫我的兴。哎呀,那么小的时候我们就学会了珍惜友谊……

    “老陈,少说废话,否则我叫你傻瓜了!”

    “傻瓜?你才是傻瓜!你懂得什么叫终生不渝的友谊吗?”

    我领着她钻进那个阴暗的书店。我看见《哈克贝利·芬历险记》还在书架上,高兴极了,立刻把它抽下来给妖妖,说:“你看看这本书,担保你喜欢!”我其实就是为了这本书来的,可是为了收买她的兴致把它出卖了。我又在书架翻了一通,找着了一本卡达耶夫的《雾海孤帆》,马上就看得入了迷。

    可是我看了一会儿,还不忘看看妖妖。呵,她简直要钻到书里去了。我真高兴!如果,一个人有什么幸福不要别人来分享,那一定是守财奴在数钱。可是我又发现一点小小的悲哀,就是她把我给她的《哈克贝利·芬历险记》放到一边去了,捧着看的是另一本。被她从书架上取下来放在一边的书真是不少,足足有五六本:《短剑》《牛虻》,还有几本。后来我们长大了,这些书看起来就太不足道了。可是当时!

    我看看《雾海孤帆》的标价,又把它放下了。其实不贵,只要四毛钱。可是我就剩两毛钱了。妖妖问我:“这书不好吗?”“不,挺有意思。”“那干吗不把它买回去看?”

    我不瞒她,告诉她我没钱了。她说:“我有钱哪。明天我管我妈要一块钱。她准会给的。我还攒了一些钱,把它拿着吧。”

    她选了好几本,连《哈克贝利·芬历险记》也在内,交了钱之后书包都塞不下了。她跟我说:“你替我拿几本吧,看完了还我。”

    >> 第二天我完全叫《雾海孤帆》迷住了:敖德萨喧闹的街市!阳光!大海!工人的木棚!彼加和巴甫立克的友谊!我看完之后郑重地推荐给妖妖,她也很喜欢。后来她又买了一本《草原上的田庄》,我们也很喜欢,因为这里又可以遇见彼加和巴甫立克,而且还那么神妙地写了威尼斯、那波里和瑞士。不过我们一致认为比《雾海孤帆》差多了。

    后来我们又看了无数的书,每一本到现在我都差不多能背下来。《小癞子》《在人间》,世界上的好书真多哇!

    >> 老王,你看学校就是这么对付我们:看见谁稍微有点与众不同,就要把他扼杀、摧残,直到和别人一样简单,否则就是复杂!

    好了,我要告诉你,我们不是天天上书店的:买来的书先得看个烂熟。而且还要两个人凑够七八毛钱时才去。我经常两分、五分地凑给妖妖存着。她也从来不吃冰棍了,连上天然游泳场两分钱的存衣钱也舍不得花。我和她到钓鱼台游了几次泳,都是把衣服放在河边。那一天我被孙主任叫去训的时候,她一个人上书店了,后来我看见她拿了一本薄薄的书在看。过了几天她把那本书拿给我说:“陈辉,这本书好极了!我们以前看过的都没这本好!你放了学不能回家,到我家去看吧,别在教室里看。”

    我一看书名:《涅朵奇卡·涅茨瓦诺娃》。

    我看了这本书,而且终生记住了前半部。

    我到现在还认为这是一本最好的书,顶得上大部头的名著。我觉得人们应该为了它永远纪念陀思妥耶夫斯基。

    我永远也忘不了叶菲莫夫的遭遇,它使我日夜不安。并且我灵魂里好像从此有了一个恶魔,它不停地对我说:人生不可空过,伙计!可是人生,尤其是我的人生就要空过了,简直让人发狂。还不如让我和以前一样心安理得地过日子。

    不过这也是后话,不是当时的事情。当时我最感动的是,卡加郡主和涅朵奇卡的友谊真让我神醉魂销!不过你别咧嘴,我们当时还是小孩呢。喂,你别伪君子好不好!我当然是坚决地认为妖妖就是——卡加郡主,我的最亲密的朋友。唯一的遗憾是她不是个小男孩。我跟妖妖说了,她反而抱怨我不是个小女孩。可是结果是我们认为我们是朋友,并且永远是朋友。

    不过这样的热情可没维持多长,到了毕业的时候,我们还是很好,但是各考了一个学校。我考了一个男校,妖妖考上了女校五百八十九中。从此就不大见面了。因为妖妖住校。有时在街上走我也不好意思答理她,因为有同学在旁边呢。我也不愿到她家去。为什么呢?因为我们大了,知道害羞了。并且也会把感情深藏起来,生怕人家看到。不过我从来没有忘记她,后来有一段时间根本没有看见她。中学里很热闹,我有很多事情干呢,甚至不常想起她来。

    可是后来五百八十九女中解散了,分了一部分到我们学校来插班,我们学校从此就成了男女合校。那是初二的事情。妖妖正好分在我们班!

    >> 啊,她长高了,脸也长成了大人的模样:虽然消瘦,但很清秀。身材也很秀气,但是瘦得惊人,不知为什么那么瘦。梳着两条长辫子,不过那是很自然的。长辫子对她瘦长的身材很合适。

    我细细地看她的举止,哎呀,变得多了。她的眼睛在睫毛底下专注地看人,可是有时又机警得像只猫:闪电般地转过身去,目光在搜索,眉毛微微有一点紧皱,然后又放松了,好像一切都明白了。我记得她过去就不是很爱说话的。现在就更显得深沉,嘴唇紧紧地闭着。可是她现在又把脸转向我,微微地一笑,嘴角嘲弄人似的往上一翘。

    后来她们都坐下了,开了个欢迎的班会,然后就散了伙。我出了校门,看见她沿着街道朝东走去。我看看没人注意我,也就尾随而去。可是她走得那么坚决,一路上连头也没回。我不好在街上喊她,更不好意思气喘吁吁地追上去。我看见她拐了个弯,就猛地加快了脚步。可是转过街角往前再也看不见她了。我正在失望,忽然听见她在背后叫:“陈辉!”

    我像个傻子一样地转过身去,看见她站在拐角处的阴凉里,满脸堆笑。她说:“我就知道你得来找我。喂,你近来好吗?”

    我说:“我很好。可是你为什么那么瘦?要不要我每天早上带个馒头给你?”

    她说:“去你的吧!你那么希望人人胖得像猪吗?”

    我想我绝对不希望任何一个人胖得像猪,但是她可以胖一点吧?不对!她还是这个样子好。虽然瘦,但是我想她瘦得很妙。

    于是我又和她并肩地走。我问:“你上哪里去?”

    “我回家,你不知道我家搬了吗?你上哪儿去?”

    “我?我上街去买东西。你朝哪儿走?”

    “我上10路汽车站。”

    “对对,我要买盒银翘解毒丸。你知道鹤年堂吗?就在双支邮局旁边。咱们顺路呢!”

    我和她一起在街上走,胡扯着一些过去的事情。我们又想起了那个旧书店,约好以后去逛逛。又谈起看过的书,好像每一本都妙不可言。我忽然提到:

    “当然了,最好的书是……”

    “最好的书是……”

    “涅……! ! ! ”我突然在她的眼神里看出了制止的神色,就把话吞了下去,噎了个半死。不能再提起那本书了。我再也不是涅朵奇卡,她也不是卡加郡主了。那是孩子时候的事情。

    忽然她停下来,对我说:“陈辉,这不是鹤年堂吗?”我抬头一看,说:“呀,我还得到街上去买点东西呢,回来再买药吧。”

    我送她到街口,然后就说:“好,你去上车吧。”可是她朝我狡猾地一笑,扬扬手,走开了。我径直往家走,什么药也没有买。

    可是我感到失望,感到我们好像疏远了。我们现在不是卡加郡主和涅朵奇卡了,也不是彼加和巴甫立克了。老王,你挤眉弄眼地干什么!我们现在想要亲近,但是不由自主地亲近不起来。很多话不能说,很多话不敢说。我再不能对她说:妖妖,你最好变成男的。她也不敢说:我家没有男孩子,我要跟我爸爸说,收你当我弟弟。这些话想起来都不好意思,好像小时候说的蠢话一样,甚至都怕想起来。可是想起那时候我们那么亲密,又很难舍。我甚至有一个很没有男子气概的念头。对了,妖妖说得不错,还不如我们永远不长大呢!

    可是第二天,妖妖下了课之后,又在那条街的拐角那儿等我,我也照旧尾随她而去。她笑着问我:“你上哪儿呀?”

    我又编了个借口:“我上商场买东西,顺便上旧书店看看。你不想上旧书店看看吗?”

    她二话没说,跟我一起钻进了旧书店。

    哎,旧书店呀旧书店,我站在你的书架前,真好比马克·吐温站在了没有汽船的码头上!往日那些无穷无尽的好书哪儿去了呢?书架上净是些《南方来信》《艳阳天》之类的书。呵……欠!!我想,我们在旧书店里如鱼得水的时候,正是这些宝贝在新书店里撑场面的时候。现在,这一流的书也退了下来,到旧书店里来争一席位置,可见……

    >> 纯粹是为了怀旧,我们选了两本书:《铁流》和《毁灭》。我想起了童年时候的积习,顺手把兜里仅有的两毛钱掏给她。可是她一下就皱起眉头来,把我的手推开。后来大概是想起来这是童年时的习惯,朝我笑了笑,自己去交钱了。

    >> 她忽然对我说:“陈辉,记得我们一起买了多少书吗?二百五十八本!现在都存在我那儿呢。我算了算总价钱,一百二十一块七毛五。我们整整攒了一年半!不吃零食,游泳走着去,那是多大的毅力呀!对了对了,我应该把那些书给你拿来,你整整两年没看到那些书了。”

    我说:“不用,都放在你那儿吧。”“为什么呢?”“你知道吗?到我手里几天就得丢光!这个来借一本,那个来借一本,谁也不还。”

    那一天我们就没再说别的。我一直送她上汽车,她在汽车上还朝我挥手。

    后来我就经常去送她,开始还找点借口,说是上大街买东西,后来渐渐地连借口也不找了。她每天都在那个拐角等我,然后就一起去汽车站。

    我可以自豪地说,从初二到初三,两年九十四个星期,不管刮风下雨,我总是要把她送到汽车站再回家。至于学校的活动,我是再也没参加过。

    >> 可是我们在路上谈些什么呢?哎呀,说起来都很不光彩。有时甚至什么也不说,就是默默地送她上了汽车,茫然地看着汽车远去的背影,然后回家。

    有一天我们在街上走,她忽然问我:“陈辉,你喜欢诗吗?”

    那时我正读莱蒙托夫的诗选读得上瘾,就说:“啊,非常喜欢。”后来我们就经常谈诗。她喜欢普希金朴素的长诗,连童话诗都喜欢。可是我喜欢的是莱蒙托夫那种不朽的抒情短诗。我们甚至为了这两种诗的优劣争执起来。为了说服我,她给我背诵了《青铜骑士》的楔子,我简直没法形容她是怎么念出:我爱你,彼得兴建的大城……

    她不知不觉在离车站十几米的报亭边停住了,直到她把诗背完。

    可是我也给她念了《我爱这连绵不断的青山》和《遥远的星星是明亮的》。那一天我们很晚才分手。

    >> 几盏昏暗的路灯下,人们就像在水底一样。我们无言地走着,妖妖忽然问我:“你看这夜雾,我们怎么形容它呢?”

    我鬼使神差地作起诗来,并且马上念出来。要知道我过去根本不认为自己有一点作诗的天分。

    我说:“妖妖,你看那水银灯的灯光像什么?大团的蒲公英浮在街道的河流上,吞吐着柔软的针一样的光。”妖妖说:“好,那么我们在人行道上走呢?这昏黄的路灯呢?”

    我抬头看看路灯,它把昏黄的灯光隔着蒙蒙的雾气一直投向地面。

    我说:“我们好像在池塘的水底。从一个月亮走向另一个月亮。”

    妖妖忽然大惊小怪地叫起来:“陈辉,你是诗人呢!”

    >> 我说:“我是诗人?不错,当然我是诗人。”

    “你怎么啦?我说真的呢!你很可以做一个不坏的诗人。你有真正的诗人气质!”

    “你别拿我开心了。你倒可以做个诗人,真的!”

    “我做不成。我是女的,要做也只能成个蓝袜子。哎呀,蓝袜子写的东西真可怕。”

    “你什么时候看到过蓝袜子写的东西?”

    “你怎么那么糊涂?我说蓝袜子,就是泛指那些没才能的女作家。比方说乔治·爱略特之流。女的要是没本事,写起东西来比之男的更是十倍地要不得。”

    “具体一点说呢?”

    “空虚,就是空虚。陈辉,我不是跟你开玩笑,你一定可以当个诗人!退一万步说,你也可以当个散文家。莱蒙托夫你不能比,你怎么也比田间强吧?高尔基你不能比,怎么也比杨朔、朱自清强吧?”

    我叫了起来:“田间、朱自清、杨朔!! !妖妖,你叫我干什么?你干脆用钢笔尖扎死我吧!我要是站在阎王爷面前,他老爷子要我在做狗和杨朔一流作家中选一样,我一定毫不犹豫地选了做狗,哪怕做一只癞皮狗!”

    妖妖哈哈大笑起来,笑了又笑,连连说:“我要笑死了,我活不了啦……哈哈,陈辉,你真有了不得的幽默感!哎呀,我得回家了,不过你不要以为我在和你开玩笑,你可以做个诗人!”

    >> 老王,你看我现在坐在你身旁,可怜得像个没毛的鹌鹑,心里痛苦得像正在听样板戏,哪里谈得上当什么诗人!

    我说:“老陈,你别不要脸了。你简直酸得像串青葡萄!”

    你听着!你要是遇见过这种事,你就不会这么不是东西了。这以后,我就没有和妖妖独自在一起待过了。我还能记得起她是什么样子吗?最后见到她已经是七年前的事情了。啊!我能记得起的!她是——

    她是瘦小的身材,消瘦的脸,眼睛真大啊。可爱的双眼皮,棕色的眼睛!对着我的时候这眼睛永远微笑而那么有光彩。光洁的小额头,孩子气的眉毛,既不太浓,也不太疏,长得那么恰好,稍微有点弯。端立的鼻子,坚决的小嘴,消瘦的小脸,那么秀气!柔软的棕色发辫。脖子也那么瘦:微微地动一下就可以看见肌肉在活动。小姑娘似的身材,少女的特征只能看出那么一点。喂,你的小手多瘦哇,你的手腕多细哇,我都不敢握你的手。你怎么光笑不说话?妖妖,我到处找你,找了你七年!我没忘记你!我真的一刻也不敢忘记你,妖妖!

    >> 对对,后来过了几天,就开始“文化大革命”了。后来就是大串联!我走遍了全国各地。逛了两年!我像着了魔一样!后来回到北京,我又想起了妖妖。我想再和她见面,就回到学校。可是她再也没来过学校。我在学校里等了她一年!我不知道她家住在哪儿,我也没有地方去打听!后来我就去陕西了。

    我在陕西非常苦闷!我渐渐开始想念她,非常非常想念她!我明白了,《圣经》里说,亚当说夏娃是他骨中的骨,肉中的肉,对,就是这么一回事!她是我骨中的骨,肉中的肉。可是到哪里去找她?

    后来我又回到北京,可是并不快乐。可是有一天,我在家里坐着,眼睛突然看见书架上有一本熟悉的书,精装的《雾海孤帆》。那是我童年读过的一本书,虽然旧了,但是绝不会认错的。老王,假如你真正爱过书的话,你就会明白,一本在你手中待过很长时间的好书就像一张熟悉的面孔一样,永远不会忘记。那就是我和她在旧书店买的那一本!可是我记得它在妖妖那儿呀!我简直不能想象出它是从哪儿冒出来的,还认为是我记错了。我拿起它,无心去看,但是翻了一翻,还想重温一下童年的旧梦。忽然从里头翻出个纸条来,上面的话我一字不漏地记得:

    陈辉:

    我家住在建国路永安东里九楼431号,来找我吧。

    杨素瑶

    1969年4月7日

    那正是我到陕西去的第三天!我拿着书去问我妈,这书是谁送来的。我妈很不害臊地说:“是个大姑娘,长得可漂亮了。大概是两年前送来的吧。”

    我骑上车子就跑!找到永安东里九楼的时候,我连上楼的力气都没有了。腿软得很。心跳得要命,好像得了心律过速。我敲了敲她家的门,有人来开门了!我把她一把抱住,可是抱住了一个摇头晃脑的老太太。老太太可怕得要命!眼皮干枯,满头白发,还有摇头疯,活像一个鬼!

    我问:“杨素瑶在家吗?”

    老太太一下愣住了:“你是谁?”

    “我,我是她的同学,我叫陈辉。”

    “你是陈辉!进来吧,快进来。哎呀……(老太太哭了,没命地摇头)小瑶,小瑶已经死啦!”

    我发了蒙,一切好像在九重雾里。我记得老太太哭哭啼啼地说她回老家去插队,有一次在海边游泳,游到深海就没回来。她哭着说:孩子,我就这么一个女儿呀!我为什么让她回老家呢?我为什么要让她到海边去呢?呜呜!

    我听老太太告诉我,说妖妖在信中经常提到,如果陈辉来找她就赶快写信告诉她。我陪老太太坐到天黑,也流了不少眼泪。这是平生唯一的一次!等到我离开她家的时候,在楼梯上又被一个姑娘拦住了。

    她说:“你叫陈辉吧?”

    我木然答道:“是,我是陈辉。”

    “我的邻居杨素瑶叫我把这封信交给你,可惜你来得太晚了。”

    我到家拆开了这封信,这封信我也背得上来:

    陈辉:你好!

    我在北京等了你一年,可是你没有来。

    你现在好吗?你还记得你童年的朋友吗?如果你有更亲密的朋友,我也没有理由埋怨你。你和我好好地说一声再见吧。我感谢你曾经送过我两千五百里路,就是你从学校到汽车站再回家的五百六十四个来回中走过的路。

    如果你还没有,请你到山东来找我

    我要去的地方是山东海阳县葫芦公社地瓜蛋子大队

    >> 至于老家嘛,简直没有什么可说的。闭塞得很,人也很无知。我所爱的只是那个大海。我在海边一个公社当广播员兼电工。生活空虚透了,真像爱略特的小说!

    >> 多深哪,我经常假想站在海底看着头上湛蓝的一片波浪,像银子一样。我甚至微微有一点高兴,妖妖倒找到了一个不错的葬身之所!我还有些非非之想,觉得她若有灵魂的话,在海底一定是幸福的。

    >> 吃的当然比不上路易十四,可是我看你也不是爱吃的人,不然你就不会这么瘦了。

    >> 海是一个美妙的地方,一切都笼罩着一层蓝色的宝石光!我们可以像飞快的鱼雷一样穿过鱼群,像你早上穿过一群蝴蝶一样。傍晚的时候我们就乘风飞起,看看月光照临的环形湖。我们也常常深入陆地,美国的五大淡水湖我们去过,刚果河、亚马逊河我们差一点游到了源头。半夜时分,我们飞到威尼斯的铅房顶上。我们看见过海底喷发的火山,地中海神秘的废墟。海底有无数的沉船是我们的宝库……”

    >> 不来!我从小就不能吃鱼,闻见腥味就要吐,哎呀,你身上真腥!”

    “你不来就算了,为什么要侮辱人?你不怕我吃你!你刚才还浑身发抖,现在就这么张狂!好啦,回去不要跟别人说你碰上水怪了。不过你说也无妨,反正不会有人相信。”

    >> 声音是陌生的低沉,它又是那么丰满而柔软,像一只海豹。但是我认出了它的面容,它独一无二的笑容,我在天涯海角也能认出来,它是我的妖妖!

    我打了个寒噤,但是一个箭步就到它跟前,在礁石上跪下对它俯下身子,把头靠在它的头发上。

    它伸出手臂,抱住我的脖子。哎呀,它的胳膊那么凉,好像一条鱼!我老实跟你说,当时把我吓了一大跳,不由自主地想把它拿下来。

    我们静默了一会儿,忽然其他的水怪大笑起来。和我说话的那一个大笑着说:“哈哈!他就是陈辉!在这儿碰上了!伙计们,咱们走吧!”

    它们一齐跳下水去。强健的两腿在身后击起一片浪花,把上身抬出水面,右手高举钢叉,在水面上排成一排,疾驰而去,好像是海神波寒冬的仪仗。

    等到他们在远处消失,妖妖就把双手紧紧地抱住我的脖子。我打了一个寒噤,猛一下挣开了,不由自主地说:

    “妖妖,你像一个死人一样凉!”

    它从石头上撑起身子看看我,猛然双眼噙满了泪,大发雷霆:

    “对了对了,我像死人一样凉,你还要说我像鱼一样腥吧?可是你有良心吗?一去四五年,连个影子也不见。现在还来说风凉话!你怎么会有良心?我怎么瞎了眼,问你有没有良心?你当然不会有什么良心!你根本不记得有我!”

    我吃了一惊:“你怎么了?你为什么要说这种话?我到处找你!我怎么会知道你当了……海里的人?”

    “啐!你直说当了水怪好了。我怎么知道还会遇上你?啊?我等了你四年,最后终于死了心。然后没办法才当了水怪。我以为当水怪会痛快一些,谁知你又冒了出来。可是我怎么变回去呢?我们离开海水二十四个小时就会干死!”

    “妖妖,你当水怪当得野了,不识人了。你怎么知道我不愿意和你一起当水怪了呢?”

    “啊?真的吗?我刚才还听见你说死也不当水怪呢!”

    “此一时彼一时也。你把你们的药拿来吧。”

    “可是你怎么不早说呢?药都由刚才和你说话的人带着,它们现在起码游出十五海里了!”

    我觉得头里轰的一声响,眼前金星乱冒,愣在那里像个傻瓜。我听见妖妖带着哭声说:

    “怎么啦陈辉,你别急呀,你怎么了?别那么瞪着眼,我害怕呀!喂!我可以找它们去要点药来,明天你就可以永远和我在一块了!”

    我猛然从麻木中惊醒:“真的吗?对了,你可以找他们去要的,我怎么那么傻,居然没有想到。哈哈,我真是个傻瓜!你快去吧,我在这里等你。半个小时能回来吗?”

    “半个小时!陈辉,你不懂我们的事情。它们走了半个多钟头了。大概离这儿三十五里。用最快的速度去追,啊,大概七个小时能追上它们。然后再回来,如果不迷失方向,明天中午可以到。

    “我们这些人根本就不会慢慢溜达,在海里总是高速行驶,谁要是晚走一天就得拼命地赶一个月。我大概不能在途中追上它们,得到济州岛去找它们了。”

    “那好,我就在这儿等你,明天中午你还上这儿找我吧。”

    “你就在这礁石上过夜吗?我的天,你要冻病的!一会儿要涨潮了,你要泡在水里的!后半夜估计还有大风,你会丧命的!我送你上岸吧!”

    “你怎么送我上岸?背着我吗?我的天,真是笑话!你快走吧,我自己游得回去。星星快出来了,我能找着岸。明天中午我在这里等你,你快走吧!”

    >> 护士报告医生,医生说等烧退了才能放。我再三哀求也不管用。

    过了半天,医生终于许可放开我了。一等护士离开,我就从窗户里跳了出去,赤着脚奔到海边。可是等我游到礁石上,看见了什么呢?空无一物!在我遇到妖妖的那块石头上,有一片刀刻的字迹:

    陈辉,祝你在岸上过得好,永别了。但是你不该骗我的。

    杨素瑶

    老陈猛一下停了下来,双手抱住头。停一会儿抬起头的时候,我看见他眼里噙满了泪。他大概看见我满脸奸笑,霍地一下坐直了:

    “老王,我真是对牛弹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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