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9年2月14日
又是犹豫的一天,思维纠结得像一滩淤泥,我感觉我30岁的生命正在以几十倍的速度流逝,而这种情况已经持续了几个月。
几年前,数字货币完全取代了现实货币。从前,钱是王八蛋,现在,钱不是王八蛋了,只是一串比细菌还小的电磁印记和转瞬即逝的脉冲。与之相随的,是货币不再需要国家信用背书,也不再需要中央银行收集金银储备来为货币保值。在这个全信息化的时代,财富是什么?说到底不过是存储在电脑中的一段代码。起初一段时间,金银再没了储值的作用,价格暴跌。为了维持稀有金属交易市场,各国只得大规模销熔储备多年的黄金来重新抬升黄金价格,两年的时间后,纸币完全不流通,而资本家们在金银期货市场炒完最后一笔交易后,留下的只剩一个居高不下的价格,再不会对金融系统起到冲击;还有大爷大妈们执迷着如此高价的金银首饰,一如十几年前的炒房团。
我从写字楼顶层的窗户看下去,柏油马路把城市划分成一个个区块,每个人在属于自己的区块活动着,就像蚂蚁,按部就班。每个人都算不了什么,我也算不了什么,所以我的决定也应该算不了什么,所以就应该做出决定了。
但是犹豫了几个月,还是不行。
几个月前,老总正式提拔我做财务总监,每天管理着更大的现金流,每天我的电子账户也能收到更多的工资。当时想着终于可以买下一条项链送给阿兰了,在两个周后,却突然出现了一项足以引起政治波动的新技术——修命,并且立刻投入商业使用。
修命——通过基因剪接技术,修改个体生命中的产生衰老时钟的基因片段,预计可以延长两百年寿命。没人知道这项违反人们生物伦理的实验是如何进行下去的。但通过全信息网络,轰动整个社会只需要一分钟,并且迅速演化成席卷整个社会和政治的一场灾难。因为这项技术太贵了,价格相当于这里的一栋别墅,或者一条金项链。
其实我没有多少钱,三十多岁一事无成,摸爬滚打也不过刚刚有所起色。但我是财务人员,有机会挪用资金。经过长期的策划和学习,一切都已经准备妥当,只到了最后一步,最后点一下鼠标,手术所需的那五千万电子币就能进入我的秘密帐户,然后再转到生命中心的帐户上。在这方面我是个很专业的人,从刚毕业时跟着前辈学习做假账,到电子币发行后的最新一批学习者。我在迷宫般的财务系统中叠加了层层掩护,至少要半年时间,这笔资金的缺口才有可能被老高发现。他是我的副手,并不喜欢我,因为本应该属于他的职位,让老总给了我。但即便那时,我将丢掉工作,将被判刑、被没收全部财产,将承受无数鄙夷的目光……但那时的我已经是一个能活三百岁的人了。
这时,一股很浓的烟味飘过来,我知道老高过来了,办公室严禁吸烟,但他总喜欢以此来表达对我的不在乎。
“昨晚新闻看到了吧?”老高少有得有些兴奋地跟我说话。
他显然是指刚刚发生的游行示威队伍冲击生命中心事件。但那些地方现在可是达官贵人的命根子,自然要安排军队驻守,一来二去,冲突难免。
“小王,现在这百分之九十九的人眼巴巴地看着那百分之一的有钱人活三百岁!我不怕承认嫉妒,是嫉妒在维护着社会公平。”老高从办公桌上探身凑近我,“你敢拍胸脯说自己不嫉妒?加入我们吧。”
空气里变得浓郁的烟味呛到了我,剧烈的咳嗽掩饰了我的尴尬,他还不知道我马上就要变成他所嫉妒的那种人了。
那么,有多少人和我一样处于策划和犹豫中?这想法催我尽快行动,同时也使我畏缩。
但最让我犹豫的,并不是法律的威胁,而是阿兰,这已经是属于理性之外了。在见到她之前,我不相信世界上有爱情这回事;在遇到她之后,我不相信世界上除了爱情还有什么,离开她,我活两千年又有什么意思?现在,在人生的天平上,一边是三百年的寿命,另一边是离开她的痛苦,天平几乎是平的。犹豫的三个月,不停的在天平的两边增添砝码,晚上总是希望用我的这笔钱买下项链向她求婚,白天时又抑制不了对长寿的渴望。
下班后,我约了阿兰出来,当我从灯光下看到她的背影是,白天的打算又开始松动了。她那娇弱的背影像随时被吹熄的火苗,我怎么能让她难过?
她向我走近,看着她的眼睛,我心中的天平迅速向一边倾斜,当我还年轻时,她却已经老死,那我活着还有什么意义?我现在只需要在手表上点四下,就可以立即下单买下项链,五分钟后,就有无人机在最近的仓库把我的货物运送过来。
但她先说话了:“我犹豫了好长时间,我们还是分手吧。”
竟然是我白天想对她说的话,一字不差。
我有些茫然:“为什么?”
“很长时间后,当我还年轻时,你却已经死去。”
我已经在手表上敲击了三下,只差最后一下,求婚项链就可以送到我面前。
我终于反应过来,明白了她的意思,刚才她向我走来时的哀怨目光,原来不是对我求婚的盼望。
我轻轻地笑了起来,我真是傻,也不看看这是什么时代,我们面临的是什么诱惑。但我理解她,因为我也抵挡不住这种诱惑,想一想,我还是为她高兴。
“你哪来那么多钱?”我问她。
“只够我一个人的。”她低声说,眼睛不敢看我。
“我知道,没关系,我是说你一个人也要不少钱的。”
“父亲给了我一些,一百年时间是够的。为了结婚,我还存了一些钱,到那时利息应该不少了。”
我发现我又想错了,她不是要延长寿命,而是要冬眠,很多年前就已经用于宇航员的技术,现在已经到了民用范围。将新陈代谢降低到百分之一,过去一百年之后,身体只长了一岁。
“生活好累啊,挣不到什么钱,也无趣。”她说。
“但一百年后就能逃避吗?那个时候也许已经无法适应社会了。”
“你不是总说以后会变得更好吗,到时候大不了继续冬眠。”
我和她还是分别了,再没有说什么,也许一百年后还会相遇,她还是她,但我已经一百三十岁了。
看着她的背影,我敲击了第四下手表,不是买下那条项链,公司的资产已经被我转到了生命中心,明天我就将进行手术。
再没有项链,只有生命
窗外的夜空中,黎明前的星星在发出它们最后的寒光,与城市辉煌的灯海相比,星星如此黯淡,刚能被辩认出来,但它们是永恒的象征。就在这一夜,不知有多少与我一样的新新人类上路了,不管好坏,我们将是第一批真正触摸永恒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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