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来了,杏花开了,早春的阳光洒在清水河上,亮晶晶的,也像在开花。
奶奶不再坐在门前杏树下讲故事了。这种情绪地宣泄看上去像是冗长的剧,周而复始,看剧的人逐渐熟视无睹,演剧的人逐渐淡然平复,那疗伤的药唯有时间。
其实自儿子闭上眼睛那一刻起,奶奶整个人就空了,心空了,身空了,身心俱空,那些空像山一样沉重,重到无以置负,背负着这空的奶奶其实是一片荒,就象那些荒地,不长粮食不长树不长庄稼,不是不长,是没有撒种子。
她本就是个天生勤劳的人,习惯于整天忙忙碌碌,一双缠足小脚颠来颠去,仿佛一辈子都从来没有停下来过。奶奶在讲故事的那三年里,更没有闲下来,她成了花田村的自鸣钟。黎明破晓之前,村里的人都还睡在早晨的梦里。睡不着觉的奶奶顶着一丝薄亮在晨光里下地干活,地本都是荒地,像奶奶荒芜的前路,原本是没有想法没有目的的,只是因为身处荒芜,前途未卜,无意中竟生出开荒的意向来,劳作,忙碌,声音,思绪,满,把思想装满,把身体装满,把周围都装满,也许这就是一个人在无路可走时自劈生路的方式。
奶奶就是这样做的!
一声:老天无眼白忙活,或者儿女养大一场空,或者,唉!命苦人能怨谁呢……,声音自小而大,那些随口而出的话像拧开了的水龙头里的水,逐渐顺畅流淌。
奶奶成了花田村的上学小闹钟,小孩子们上学再也不用拉开窗帘去看西边天上摆成一排的三星了,奶奶就是那三星,天晴的日子里,公鸡刚叫第三遍,那三颗星就正好落在清水河的大堤上空,冬天距地九十度,夏天距地四十五度,大堤上一大片树林,一大片蓝色晨雾。
奶奶和雨燕的家安在清水河大堤岸对面的山脚下,花田村的人都住在山脚下,只是有一些沿着公路两侧而居,有一些住在临公路的沟壑里,沟大多宽而且深,适于居家安宅。住在沟里的人,得天独厚,房前屋后,地域宽广,只要人勤快,栽瓜种豆植树,天长日久,就开垦出一片物产丰富的园子来,园子是勤快人的果蔬膳食之地,更是勤快人的精神风貌之所。
在奶奶最悲痛的三年里,奶奶一边哭一边骂一边讲故事一边开垦沟里的荒地,围绕着门前的大杏树,一个方圆二三亩的园子就被奶奶开垦了出来。
春天来了,老榆钱树上挂满了细碎的青翠小圆叶子,园子里能开花的树都开着花。人常说:十年树木 百年树人。花田村的人爱种树,奶奶也不离外,被围起来的园子里沟沟洼洼,大凡能站得下一棵树苗,能摁下一颗种子,奶奶都种上了树,树苗是嫁到城里近郊的女儿托人给奶奶用大卡车拉来的,那大卡车本来是女婿给电厂拉煤的,一个庞然大物装了几十棵树苗,威武得像个铁老虎跑进了花田庄,惹得庄里人远远站着看热闹。奶奶在园子看颗颗树苗从车上搬至地上,回想曾经荒芜的这一片地,禁不住有点潸然,想落泪……
暖春的阳光洒满全身,雨燕背着书包出了门,经过门前开满花的园子,一阵微风轻轻吹过,鼻孔里涌出的都是花沫子的香味。
"燕,燕。"背后是奶奶一声接着一声的呼唤声。听见奶奶的叫声,雨燕撒开腿猛跑,她知道,奶奶肯定是看见她脱掉的小棉袄了。
春的天气里,气温已经很高了,天热得人走路都懒得迈步子了,雨燕还穿着冬天的棉袄,棉袄的袖口露着脏兮兮的灰色的棉絮,那是雨燕为了把棉絮垫在柳枝上拧柳笛,撕破了棉衣袖口造成的。
厚重的棉衣在春天里不但使雨燕感觉笨重,缠在身上汗澿凚的,很难受,而且袖口的破棉絮总像捣乱似的,越来越破的厉害,雨燕觉得难看极了,她甚至想也只有《三毛流浪记》里的三毛才穿这么难看的衣服。
早晨放学,她和小花搂着肩膀,一边走一边翻看小花的小人书巜三毛流浪记》,三毛破缕烂衫的样子真可怜。小花搂着她的肩,雨燕觉得自已也像个流浪的孩子。
小花穿着大红色的针织毛线衣衫,小花说,毛线是小花在城里工作的爸爸从城里带回来的,小花妈妈用毛衣針织了半个月才织成那件毛衣,从此以后,春秋两季,小花就可以换掉厚重的棉袄,穿上轻薄松软的毛衣了。乡里人,总是要把棉袄穿天气实在暧到酷似夏天的时候,才脱掉棉衣,直接换上单衣。
"春天孩子面",大人们担心多变的天气使孩子生出病来,宁可让孩子多穿衣服,也不许早早脱棉衣。而不安分的孩子哪里受得了,厚重的棉衣彷佛是春天里的负担,小孩子总是想着法儿的偷偷换掉,好落一身轻快的自由之躯。
生产大队部的大院门口,傻子瓜二正靠在大院水泥门柱子上晒太阳,瓜二煞白的脸怎么晒也晒不黑,是让花田村的人疑惑不解的事情。这时候他听见有人哒哒哒地跑过来,被太阳晒眯着的眼睛慢慢睁了一道缝儿,通过那细长的缝儿他看到一个红衣服的小人在前面晃动,笑意立刻簇至嘴角,瞬间爬满整个脸庞。"上吊!上吊!"他喃喃着,脊背离了墙壁傻呵呵地向着雨燕跑去的背影挪了挪脚,看那小人越跑越远,复又挪回原处。
瓜二是花田村地主成份孙仁礼的儿子,孙姓家族是花田村的大户,距说是明朝永乐年间 从山西大槐树下移民走出的一支,长途跋涉历经磨难,终落于清水河北岸而居,经五百多年至今,世代耕读传家,家家祟尚文化,再穷的人家也要供一个识字断字的,花田村家家挂字画,竖中堂,其实说得是孙姓人家。据说有一年,土改时来了一个年轻干部,那干部本是省城大城市出生,见这里的农民家家穷得叮当响,却家家墙上挂字画,感觉很不搭调,就问一个在田里扬起镢头挖地的农民是何缘由,那农民正好是孙家一族的人,只见他丢下手里的农具扔到一边,然后蹲在地头掏出别在腰间的烟锅,装上旱烟沫,用洋火点着了,吧嗒吧嗒抽了两口,吐一圈烟丝,才慢条斯理地说了句:劳了一天,回到家看一看墙上字画,靠墙再抽一锅烟,舒坦!那年轻干部一时竟无语。
至于瓜二,其实他本不是个傻子,据说还天赋异禀,三岁识字五岁吟诗六岁入学,是一个聪明透顶的小子,可人们不是常说,月满则亏,水满则溢,物极必反,聪明过头的人大多命运多舛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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