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爸爸年轻的时候是焊工,他在航运公司里修船和吊车,以及原来合在一块后来因为种种原因分离开来的所有东西。所以他们都叫他'乙炔',那是一种用于焊接的气体。我爸爸年轻时很热情,长得又帅,就跟我一模一样。厂里的女孩子都很喜欢他,但是她们都不喜欢焊接车间的味道,准确的说,那其实就是乙炔的味道。
焊接车间隔壁是油漆车间,专门负责给各类铁件刷防锈漆,那些防锈漆其实根本不防锈,否则刷完一遍该物品就不应该再生锈了,但实际是油漆组每天都忙得不得了,整天在那刷漆,连谈恋爱的时间都没有。油漆组漆刷的最好的是一个新来的姑娘,她能把各种颜色用油漆调出来,把泥沙船一会刷成金黄色,一会刷成碧绿色,一会刷成唐老鸭的嘴,一会刷成长颈鹿的花纹。久而久之泥沙船也运不了泥沙了,因为油漆刷得实在太厚,只能搁浅在岸上。我不说大家也知道了,那个彩色的姑娘就是我妈妈。我爸爸不可救药地爱上了她,因为我妈妈的舅舅也就是我舅公是航运公司的党委书记。自从和我妈妈混在一起以后,整个厂里就再没人敢惹他了!
我舅公这个人一直很神秘,他的声音总是从大喇叭里传出来,传遍整个厂区,声音威严壮丽,原来他们厂区依山傍水,环境很好,许多水鸟来此栖息安家,传宗接代。自从我舅公热衷于广播做报告后,那些水鸟在一个仲夏夜借口要去南方过冬,不经审批就走了,从此再没有回来。我舅公另一大爱好就是召集各类人员开会,自己兼主持报幕解说报告总结喊口号唱国际歌,开完一天,东隅桑榆,吃完晚饭后继续小组讨论,不写完会议心得不给走。全厂管理人员主动自学ppt,access,Visual Basic,大学英语四六级,平衡计分卡,斯坦尼斯拉夫斯基, 全为了应付我舅公这个人。我舅公还不满意,号召自己动手丰衣足食,把食堂都拆了改猪圈,关键我厂乃一运输公司,储运黄沙水泥等等,种粮种菜不拿手,养猪放羊也不会。大家纷纷觉得这日子没法过了,要弹劾我舅公,理由是他光说不练假把式,满口大道理但解决不来实际问题。我舅公特别喜欢我爸爸,因为码头上的大吊车总坏,只有我爸爸能修,我舅公忽悠我妈妈和我爸爸好以后,修吊车的问题解决了,随叫随到,任劳任怨,连口水都不多喝,修完立马踩自行车赶谈恋爱。我舅公从此抬起头来做人,谁说我解决不了实际问题,这不扯淡嘛!
我爸爸修吊车的确是有一手的,在于不管多高的地方断轴,他一伸手两三下就上去了,大家一度怀疑他姓孙,或者他属猴,但无论孙悟空六耳猕猴他们是不负重的,我爸爸背着焊枪气瓶面具电瓶等是一跃而上,每次一跃而上我妈妈就在下面拍巴掌,把巴掌拍的鲜红。我爸爸找到损坏位置后潇洒地掏出焊枪一击致命。然后翻身三周半屈体后空翻两周下,平稳落地一点事没有。吊车下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鼓乐齐鸣,礼花齐放,我妈妈坐在我爸爸自行车后座上搂腰缓行,接受众人羡慕的眼光,从夕阳西沉到繁星满天,我觉得,那是他们一生最好的时光。虽然那时候我并没有出生。 我妈妈其实聪明绝顶,跟我爸爸说:亲爱的,你修吊车时得注意留下后门啊?我爸爸:? (我爸爸哪懂计算机术语啊)。我妈妈说就是不能常修常好啊亲爱的,就比如说我刷油漆吧,人家都打一层底,刷好几遍,这样船下水好几年不带锈的,船老不来保养,我厂业务量怎么保证,销售指标怎么完成?年终考核怎么达标,KPI评分一低,年终奖金如何是好啊?!我爸爸一听顿时茅塞顿开,说亲爱的你就瞧好吧。结果码头吊车是故障频发,我爸爸业务应接不暇,人人要拍我爸爸马屁,否则业务量就达标不了。搞得我爸爸连约会的时间也没有了。于是我爸爸开始技术升级,开始计算每台吊车的预计损坏时间,精确到分钟。每礼拜能留三天约会,后来我爸爸和我妈妈如胶似漆,所有吊车每星期都在星期六上午七点半准时一起坏,我爸爸抓紧时间把一个礼拜的活在一天全干完,其余时间都坐在油漆车间看我妈刷油漆,一边看一边频繁点头流口水,兴奋时拍手叫好拍大腿。然而好景不长,公司的进步青年纷纷响应号召入学深造,会写两句歪诗张三的进了中文系,会算账的李四进了会计学校,爱打架的王五进了体院练散打,连斜了一只眼的赵六都到残奥会拿了射击金牌。只有我爸爸,因为工厂少不了,哪也没有去的了,一直在厂里修吊车。直到一伙老外到我厂参观,发现了我妈妈的绘画天赋,我妈妈被送出国了,她被带到了遥远的南斯拉夫海边,开始真正的学习绘画。那一晚新月如钩,夜色温柔,我爸爸正像一个长臂猿,挂在吊车上,他知道这个消息后,一直眺望远方,久久不能释怀。而且他决定,再也不从那里下来了。
我爸爸从此生活在吊车上,情节与《生活在树上的男爵》相似。他原来只是用手挂在吊车上,后来觉得不方便,就用脚挂在吊车上,手上还能看个书,织个毛衣什么的,后来我爸爸干脆长出一个尾巴绕在吊车上,手脚依然活动自由,他开始跟路过的喜鹊商量搭窝的事,拟由喜鹊负责建筑材料,他来负责工程,不出几天我爸爸就在吊车上搭出一个两室户,厨卫齐全,带新风系统和地暖。大家叹为观止,说这他妈太牛了。我舅公一看急了,在原来单位五层的福利房上愣加盖了一层,在吊车下面喊乙炔你下来吧,你不就想要分套房吗?我爸爸始终也没有下来,结果倒是把老张老李老王老赵的住房问题都解决了。时间过得飞快,大家很快就忘记了吊车上的我爸爸,他们仍然生活,毫无改变。只有每个下午雨后,我爸爸拿出我妈妈的油漆桶和笔刷,站在高处在天上画下许多颜色,那是他心里的颜色,然后在天上写下:小燕,你快回来吧。大家才看到原来还有那些等待在高处,他们抬头仰望,有时不觉,泪流满面。
每个雨后黄昏到傍晚,我爸爸在天上画下的那些颜色和心情,我觉得特别动人。可以想见,著名画家我妈妈最终是回来了,否则我哪来的?但是我爸爸已经习惯吊车上的生活,他们在吊车上把我制造出来,让我生来惶恐惴惴不安。我妈妈后来得了恐高症并在医院里被检查出原来还是色盲,从此失去了画的冲动,也对所有颜色失去了兴趣。她回到地面上,而我爸爸再也不想下来了,这像是一段柏拉图式的爱情,让我从小理解不了。我不知道我爸爸到底爱不爱我妈妈和我,因为他对我们异常冷漠。我小时候的梦想是学会弯弓射大雕,有朝一日把我爸爸从吊车上射下来,拔毛抽筋。我也不好意思和任何人说那个生活在吊车上的傻瓜蛋是我爸爸。我妈妈被发现是色盲以后就神经衰弱了,竟然告诉我,我爸爸在上面是在等待可以长出一对飞翔的翅膀。
我妈妈是色盲,根据遗传学,我也是色盲无疑了,这让我从小就失去了颜色,特别冷漠,对一切毫无兴趣,我妈妈一直联系有哪庙能收我,结果和尚都要佛学院毕业,佛学院现在分比清华还高,还搞什么搞。直到有一天我遇见了她,她是彩色的。这是一段跟我爸爸没关系的故事,只能简短点的说:我在街上碰到一个姑娘,说要用她手上的糖葫芦换我手上的书,她说她是导游,她比我大四岁,已经去过许多地方,我说我什么地方也没去过,没有什么见识。我总是很怀疑她看中我什么。我们住在了一起,我兴奋滴通知我妈妈我找到了我的温暖和颜色,这个兴奋悠远漫长,如美酒飘香醉人。我总算可以离开那座吊车和我爸爸了。在每一个远方,她在天上画下颜色,我从老远就能看到,直到有一天,这辉煌的城市茁壮成长,所有的高楼挡住了我的视线,她突然消失在我的生活里,我再次失去了颜色,我也决定寻找一个高处继续等她,我到石化海边找了一个灯塔管理员的活,每日守在那里,那里不通人烟,一日长于百年,我觉得,即使长于千年,好像这对我来说也没什么关系。
我离开了那座吊车,而我爸爸仍如天观世。我妈妈在吊车下,经历着潮来潮去:我舅公在退休前决定戒烟一周后得肺癌死了,大家一致认为他是个好老头,所有人都很想念他。追悼会办的极为隆重,送行的队伍一直排到厂区以外三公里。据说他们在整理我舅公遗物时发现他一个疯狂的想法,就是把最后一批福利分房的五层楼全部加盖为二十五层,让全厂所有男女青年都有房结婚,再也不需要在吊车上搭窝了,我舅公这个安得广厦千万间的想法感动了大家,但他忘记设计了电梯... 不久之后,所有曾经的年轻人都光荣下岗,航运公司那块风水宝地被动迁,兴建了真正的高楼大厦,唯一的区别是原来生活在那的人们无人能住得起。曾经的焊接车间,油漆车间,仓库,码头,躺在岸上被画成唐老鸭和长颈鹿的永远不会生锈的破船,我爸爸日日夜夜抢修的那些衣衫褴褛的破吊车,都被夷为平地,一切都在一夜之间消失了。我爸爸被一群穿制服的人赶下吊车,他们准备彻底消灭他,他并没有一对可以超脱一切的翅膀,他一路被追打躲藏,一直躲到我妈妈怀里,我妈妈那时已经老得痴呆,不仅没有了颜色,而且也不再会感动了。当每一阵落山风吹过海洋,当每一个好姑娘经过身旁,我都想起我爸爸对我说过的话,我们孑然一人,身无彩翼,唯有一片真诚给所有我们爱过的人。大家都很怀念那些风一般吹过的日子,时光流逝,比什么都不知不觉,我们的爸爸也老了。有一天早上醒来,我爸爸突然对我说,他很想他睡过的老床垫,用过的旧焊枪,那些魔幻如画彩色缤纷的时光。我转身低头,想这世上美好的人和事也无非如此。突然决心为了他们,我一定要好好活着。
《她是彩色的》
在这条大路上走了太久
我看不见色彩
看不见夕阳洒在岸边,鲜花插满枝头,
也看不见风与小河的爱情,
她总让他轻轻皱起眉角 潺潺低吟诉说忧愁,
我是个爱想象的孩子
我看不见色彩
每当我拿起画笔,我不知道该将颜色放在何方,
我画不出小山,画不出村庄,
在我的图画里,
看不到幸福的人们在田野上奔跑,歌唱。
我长大了,
每天在人潮里涨落,随日子漂浮,
似乎已经忘了,
原来 我 看不到色彩,
直到你 象个精灵
让我的世界 开始丰富多采,
象
一滴水溶进一滴水
让我有了色彩
因为 你 是彩色的.
201601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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