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农村走向城市的他们

从农村走到城市，大概也就几个小时，但是要真正走入城市，可能要很多年。

她是个地道的农村姑娘，第一次进城是在 16岁那年，去县城上高中。

乡里的孩子不多，读高中的自然也就少，她以不错的成绩考入重点高中，人们向她投来羡慕的目光，她自己也感到自豪。

事实上，她的初中是在乡办小学内设的初中读完的，由于师资匮乏，当她升入初中时，她的小学老师也变成了初中老师。但于她而言，初中真是一段令人难以忘怀的时光:在教学楼后面可以听见露珠滴落声音的林间小道上的早读课，简单又欢快的篝火晚会，延续一整个秋天的篮球赛，还有星期五下午夕阳斜斜照着的回家路。

那时候的同学之间好像没多大差别，穿价格差不多的衣服，讲同样口音的话，放学回家除了写作业都还要做家务，他们的父亲是工友，母亲也都相互认识。但其实他们之间也是有区别的--高的，矮的，胖的，瘦的，美的，丑的……他们的生理缺陷会被别的同学以天真烂漫的腔调直截了当的指出，受到伤害的幼小心灵从来不会被人关注。

男孩女孩开始有小心思了，有困惑了，引来的不是循循善诱的引导，而是老师和家长旁敲侧击的警告，那些温馨美好的教育小故事只能在过时的《青年文摘》上看到，他们希望语文老师在讲解关于爱情的课文时，不要刻意逃避爱情这个话题，但语文老师始终不愿触及这个话题。

通过书信，她开始了解大山之外的世界，原来山的那边不是山，而是一个繁华、热闹的大世界，囿于那一方小小天地的她，心向往之。对于去县城上高中，她充满了期待。

终于到了开学的日子，他们全家人凌晨五点就起床了，因为要走很长一段山路才能坐到车，母亲做了早饭，她只吃了几口，太早了，实在吃不下。

天还没亮，空气中弥漫着湿漉漉的雾气，一轮弯月挂在天边，周围几座房子的轮廓隐约可见，邻居家的公鸡在此起彼伏的打鸣，偶尔从远处传来几声犬吠，原来乡村的清晨是这样的--冷清，却很亲切，她不禁有些动容，她从来不曾用心感受过那一个个看似平常的清晨。但从那天开始，她有的是机会去感受不同年月、不同季节、不同时日里的清晨，和穷山恶水带给她的困扰。

收拾妥当后，父亲照着手电筒陪她一起离开了家，他们先从山脚爬上山顶，再从山顶走下山脚，露水打湿了鞋袜和裤脚，爬坡上坎和朝阳照射的双重作用，他们的衣衫被汗水浸湿了，歇了一次又一次，可以坐车的地方还远在天边，她像一只泄气的皮球，跺着脚直骂这穷山恶水，父亲却不气不恼，笑着说：“这里条件确实太艰苦了，好好读书吧，以后走出这大山。”她用鼻子哼了一声，发誓要从这巍峨险峻、资源匮乏的深山老林走出去。

这段路他们足足走了五六个小时，这就是她从农村走向城市的路，很长，也很累。之后，她还和同伴无数次走在这条路上，淋过夏日的滂沱大雨，吹过冬日的凛冽寒风，还见过野鸡悠闲散步，听过野猪哼哼直叫，当然，她也看过春日里的百花齐放和秋日里的满目金黄。当她坐上车的时候，双腿已经瘫软了，还没来得及喘口气，她便发现她和父亲跟车上其他人有很明显的区别，其他人的衣着都干净整洁，而他们的鞋上残留着走山路留下的点点印记，果然，司机问他们是不是走了很长的山路。

第一次进城，按捺不住内心的激动，不过激动很快变成了窘迫：入校的同学们都拉着行李箱，而她的父亲肩上扛着的是她母亲陪嫁的小红漆木箱；那些迎面走来的父母年轻体面、衣着光鲜，而她的父亲穿的是廉价的不合体的衣裳；父亲讲话的口音带着别扭的农村土味儿……她用沉默对抗着这令人难堪的现实。

当她从路边的一面玻璃墙走过时，她看到自己因长时间赶路而蓬乱的头发，不讨喜的中性打扮，没一点女孩的青春气息，她在内心试图与父亲割裂，好让自己配得上这车水马龙的都市，但她沮丧的发现她跟父亲一样，与这个城市格格不入。

当她后来去过一些大城市之后，她发现当年读高中的县城其实就是个破败落后的小城市，但当时的她还是花了很长时间去适应--第一次过斑马线，第一次坐公交车，第一次吃自助餐……城里孩子司空见惯的日常行为，她第一次接触，感到紧张又局促，生怕出糗被人笑话。

她的生活确实发生了变化，语文老师会在课堂上光明磊落的讲解课文中涉及到的爱情话题，同学之间说话也不会随意揭人短，她甚至还得到了特别的关照，因为她来自偏远山村。在众多同学中，只有那些同样来自农村的朴实面孔才会让她感觉亲切，卸下防备，她想要的其实并不是特别的关照。

他们说从农村走出来的学生往往会敏感、自卑，是的，敏感和自卑是穷山恶水造成的后遗症，也是命运之神赐给他们的考验--当你和别人不一样的时候，你会怎么做呢？

她在想，农村孩子和城里孩子到底有什么区别呢？她后来发现，他们最大的区别可能就是吃牛排的时候，农村的孩子在模仿其他人小心翼翼的切块，而城里的孩子用筷子夹起一整块大方的放进了嘴里。

30岁的他，已硕士毕业，在一家大型国企工作了四年，他的工资以年薪计。

他的出身并不好，老家在偏远山区，母亲是没见过世面的农村妇女，父亲在十年前背着铺盖卷走入茫茫人海中，成为了一名奔波劳碌的农民工。

他从小学一路坚持下来，最终成为了十里八乡少有的名校毕业的硕士研究生，人们都说他天资聪颖，是块读书的料，只有他自己知道求学路上的苦楚，不过比起现在生活中的苦闷，他觉得读书确实轻松多了，读书的时候，自己咬咬牙努努力，结局就会还不错，但现在，任凭他再怎么努力，他仍旧时常感到左右为难。

三年前，他经同学介绍认识了妻子琳。琳生长在一个小资家庭，父母均是电力公司的职工，从小衣食无忧的她自信、活泼，本就长相甜美，加之会打扮，浑身透露出一股让人难以抗拒的魅力。她从一所二本院校毕业后，应聘到一家事业单位当临时工。

琳对踏实稳重的他很满意，琳还说如果他不提及他的家庭，她还以为他出自知识分子之家呢，他因为这句话激动了好一阵子，看来这些年的打磨还是很有用的，他的身上几乎已经看不见农村人初进城的自卑情绪了，他可以在一群城里人面前侃侃而谈，不再担心他们的议论会把他和农村联系起来。

他对青春靓丽的琳也很满意，她比老家同龄人找的本地媳妇亮眼多了，但他也有个顾虑，他怕琳会对他的家庭有意见，不过琳却说她看上的是他这个人，她会爱屋及乌。

不过，双方的家长却对他们不太满意，他的父母嫌琳不接地气，也没个像样的工作，而琳的父母嫌弃他出身农村，门不当户不对。

经过他们的不懈努力，双方父母终于妥协了，一年多以前，他和琳结婚了。

很快，他们爱情的结晶诞生了，是个漂亮的小公主，当亲朋好友还在向他道喜时，家庭矛盾已经在暗流涌动了。

孩子刚满月，琳的母亲就离开了，他只好去把自己的母亲接来，尽管他的母亲一再表示她不习惯在城里生活，他安慰说住一阵子就好了，而且有小孙女逗，乐趣多着呢，说到小孙女，母亲终于露出了笑脸。

到家的时候，小孙女刚好醒着，母亲放下行李，洗了手就想去抱，琳却趔趄着说今天舟车劳顿的，肯定累着了，好好休息一晚上明天再抱吧。母亲直说不累，但琳还是不肯松手，母亲觉得很无趣，他也觉得没劲儿。

晚上睡觉时，他问琳为何如此，琳说你母亲从那么远的农村老家来，不洗个澡怎么能抱孩子。他听着感觉有点不舒服，但考虑到孩子还太小，他只好从衣柜里拿出一套闲置的睡衣，硬着头皮对母亲说：“妈，洗完澡就穿这套衣服吧。”母亲嘟囔着说：“我穿自己衣服挺好的……我就是想着一来就要抱孙女，昨天晚上就洗好了澡……”母亲不高兴的接过睡衣，过了几分钟，她还是去洗澡了。

他想起丈母娘刚来的时候，一进门就直冲着孩子走过来，连手都不用洗就抱起了孩子，心里很不是滋味。之后的日子里，他时常感觉家里的氛围很尴尬，他和琳正在聊天，母亲接一句话，琳就不再开腔了；母亲做了饭，琳只瞧一眼，然后躲进房间点外卖；他正在忙工作，突然接到琳的电话，劈头盖脸就是一顿呵斥，告诉他你妈今天又做了什么蠢事……

他嘱咐母亲不要自作主张，听儿媳妇指挥就是，熬到孩子上幼儿园就好了，母亲阴沉着脸点头答应。但是每每看到琳提回来的满满当当的购物袋，她还是会忍不住问价格；看到屋里没人却还开着空调，还是会忍不住去关；做饭的时候，还是会忍不住想去打探琳的口味喜好……

母亲说她省吃俭用了一辈子，看不得别人浪费，说城里人不如农村人热情，农村人不会躲在房间吃独食，还说城里人规矩真多，带个孩子这也不准那也不准，也不见得城里长大的孩子有多优秀，他解释说就总体上来看，城里的孩子确实比农村的孩子优秀。母亲却话锋一转，说他历经千辛万苦从大山里走出来，结果找了个媳妇虽说是城里人，却中看不中用，工作也不行，还娇气得很。他依旧马上纠正母亲的偏见，但没以前理直气壮了。

另一边的琳，时常在他耳边抱怨母亲的各种不是：孩子屁股没洗干净，孩子又着凉了，孩子险些掉地上了……她专职带孩子，怎么这些小事都做不好。哎，怎么洗的碗，还粘着菜叶子……她今天穿的衣服好难看……

他听得心烦，反问她你能保证你自己带孩子就不出一丁点差错吗？作为一个以种地为生的农民，每天打扮得花枝招展的现实吗？不是每个人都能像你一样好运，生在一个条件还不错的家庭。

琳没想到一向忍让的他突然开始反抗了，觉得肯定是他母亲影响了他们的关系，那天晚上，她跟闺蜜视频聊天，说很后悔当初选择嫁个农村人，以前她天真的以为爱情可以打败一切，现在看来爱情就是个狗屁。闺蜜劝她等孩子大点，不和父母同住了自然就好了。

这席话恰好被他听到了，像一根刺一样扎在他的心上，尽管凭借他的不懈努力早已在这座城市落户，在琳眼里他仍旧只不过是个农村人，嫁给他好像吃了多大亏似的，而事实上，这个家主要是靠他在支撑，而她的偏见不过是因为他是从农村走出来的。

他终于明白，他还没完全融入城市生活，他和城市还隔着一道鸿沟，那就是他无法改变的家庭背景。

老夫妻俩已经快满60了，他们提前退休的申请被批准了，两人马不停蹄的赶回老家去，因为传言他们曾经生活过的地方即将拆迁，他们得抓紧时间在那一方熟悉的土地上感受乡村生活。

35岁之后的他们，已经有些厌倦城市生活了，每天面对的都是钢筋水泥浇筑起来的林立大厦，而每个人的生活空间不过是个小小的“格子铺”。放眼望去，视野范围内全然不见自然生长的植物，更听不到每个季节不同的鸟鸣声。他们最大的乐趣就是空闲时间去乡下转悠，看地里的庄稼，听路边的虫鸣，顺便聊聊近来对生活的感悟，很是惬意。后来他们在附近的农村租了一块地，种了一些蔬菜，两人时常去打理，有时候下了班也忍不住想去看一看地里的菜苗。

回到农村老家，他们先将老房子简单做了修葺，他把河堤上的几株野月季移栽到了门前，还养了一缸从河里捞上来的小鱼，她则扛起锄头去复垦杂草丛生的荒地，年龄稍大的邻居笑着问她还会干农活吗？她抬起袖子揩了揩额头上的汗珠，说她从小就和土地打交道，只是这些年扛锄头的时间少了点，但挥锄头的本事一直没废弃。

为了记录这段乡村生活时光，也为了把故乡的模样永久的保存下来，他拿起相机拍清晨山间的缭绕云雾，拍一座座墙壁斑驳的老房子，拍田间耕种的乡亲，拍山涧潺潺的溪流，拍傍晚天边红彤彤的火烧云，拍夜晚的星空……看着相机里不断增多的照片，他感到无比充实和开心。

他心想，小时候咬牙切齿立誓要从农村走出去，在城市庸庸碌碌几十年后，最终又回到了原点，落叶的归宿还是它的根呐。

但他莫名有些失落，因为在傍晚时分看不到暮归的老牛，每家都用上了烧柴油的“铁牛”，耕种已经开始机械化了。夏天的午后，在被河水冲刷得干干净净的河岸石板上，看不到坐在上面搓洗衣服的女人，每家都装上了洗衣机，生活已经开始智能化了。而几乎他们见过的每一个人，无论男女老少，都配有一部手机，短视频已经成为了许多人生活的重要组成部分，孩子们更是可以整天拿着手机窝在家里不出门。城市化的浪潮终究还是席卷了这个偏僻的小山村。

起初，人们听到拆迁的消息激动不已，他们做梦也没想到这辈子还能碰上拆迁这种好事，但随着拆迁期限的临近，他们却越来越不愿意被拆迁了，这地方他们生活了大半辈子，那房子他们住了很多年，已经有了无法割舍的感情了，可是它们就要被推土机夷为平地了，一条蜿蜒的高速公路将盘踞在这里。

他们被集中安置在附近场镇上建起的高高耸立的楼房里，楼下有广场、餐馆和超市，还有往返于城中心的公交车。

他们被迫成为了“城里人”。他们知道，这一次是真的从农村走向城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