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四大名著之一的《水浒传》,有很多人为之着迷,甚至认为不比《红楼梦》差,看不上的人认为只是一些无脑的江湖汉子打打杀杀、吃吃喝喝。老施写的时候多用白描手法,很多事情他不会明说,只有看懂了、看透了,才能从中领悟很多为人处事的大智慧。
上回说到赵员外建议鲁智深出家,这样才能有个容身之处,鲁智深生性洒脱,既然没地方去,那就当和尚去也行。
次日早起来,叫庄客挑了,两个取路望五台山来。辰牌以后早到那山下。赵员外与鲁提辖两乘轿子抬上山来,一面使庄客前去通报。
赵员外和鲁提辖都是坐着轿子上山的,这是很有排场的,之前出现的人物中,除了洪太尉,还没有描写乘坐轿子的。
两个下了轿子,去山门外亭子上坐定。寺内智长老得知,引着首座,侍者,出山门外来迎接。赵员外和鲁达向前施礼。智真长老打了问讯。说道:“施主远出不易。”赵员外答道:“有些小事,特来上刹相浼。”智真长老便道:“且请员外方丈吃茶。”
赵员外来访,是先让人去通报,然后智真长老等带人到门外迎接。
赵员外前行,鲁达跟在背后。当时同到方丈。长老邀员外向客席而坐。鲁达便去下首坐禅椅上。员外叫鲁达附耳低言:“你来这里出家,如何便对长老坐地?”鲁达道:“洒家不省得。” 起身立在员外肩下。
鲁达不懂得这些礼节,当并不让人感觉粗鲁无礼,只是觉得他一片率真,让人忍俊不住。礼,履也,所以事神致福也。(《说文解字》)本来是来源于敬神以庄重的行为来表心诚。在人类社会中,一讲“礼”,社会地位的尊卑就体现出来了。
赵员外起身道:“赵某旧有一条愿心,许剃一僧在上刹,度牒词簿都已有了,到今不曾剃得。今这个表弟姓鲁,是关内军汉出身;因见尘世艰辛,情愿弃俗出家。望长老收录,大慈大悲,看赵某薄面,披剃为僧。”
长老见说,答道:“这个因缘是光辉老僧山门,容易,容易,且请拜茶。”
首先这是场面话,先应承着,收不收还是要商议。
知客出来请赵员外,鲁达,到客馆里坐地。道座众僧长老,说道:“却才这个要出家的人,形容丑恶,相貌凶顽,不可剃度他,恐久后累及山门。”
以貌取人这是人之常情。
长老道:“他是赵员外檀越的兄弟。如何撇得他的面皮?你等众人且休疑心,待我看一看。”
焚起一柱信香,长老上禅椅盘膝而坐,口诵咒语,入定去了;一炷香过,却好回来,对众僧说道:“只顾剃度他。此人上应天星,心地刚直。虽然时下凶顽,命中驳杂,久后却得清净。证果非凡,汝等皆不及他。可记吾言,勿得推阻。”
常人看问题都是只看到表面,作为寺院一把手的方丈就不一样了,他必须站在全局角度考虑问题,有些原因是不能直接说出来的。赵员外是庙里的檀越,祖上是为庙里出过很多钱的,相当于原始股东,寺院养这么多僧人,不用生产,专心念经,是需要大量钱财的。在大城市里面的寺院,由于人流多,可能光香火钱就足够了。五台山的文殊院,是在山上,虽然有一定的寺产,但是在古代山区产出贫乏,要养活这么多人并不容易,所以就需要大财主的施舍,众僧不晓得,这次赵员外带来的财礼不轻,方丈心里很清楚。
智真长老在做决策的时候,居然会先打坐入定,然后才做决策,很多人可能不明白这是为什么。其实这是一种高级的技能,把心放空,在一种无意识的状态下,用“神”来思考,这样才能把问题考虑清楚。笔者在注解道德经的时候,曾经有分析,这里就不赘述了。智真长老可真是得道高僧。
首座道:“长老只是护短,我等只得从他。不谏不是,谏他不从便了!”
首座的话也有意思,反正我说了,从不从方丈决定。
于是赵员外准备了各种需要的物件,银两,鲁达正式剃度出家了。
行童引鲁达到法座下。维那教鲁达除下巾帻,净发人先把一周遭都剃了,却待剃髭须。鲁达道:“留下这些儿还洒家也好。”众僧忍笑不住。
鲁达不管在什么情况下,都能保持一种如同浑金璞玉般的天真,这种自然而然的洒脱态度,不禁也感染了众人。
真长老在法座上道:“大众听偈。”念道:“寸草不留,六根清净;与汝剃除,免得争竞。”长老念罢偈言,喝一声“咄!尽皆剃去!”剃发人只一刀,尽皆剃了。首座呈将度牒上法座前请长老赐法名。长老拿着空头度牒而说偈曰:“灵光一点,价值千金;佛法广大,赐名智深。”
法号智深,咱们注意这个细节,一般出家人起法号,也是按照辈行来的,鲁智深居然跟智真长老同辈,这叫做代师收徒,不知读者朋友们看明白没有,赵员外的面子有多大。剃掉了烦恼丝,从此,原来的鲁达、鲁提辖就变成了咱们熟知的鲁智深,那么做了和尚的鲁智深是个当和尚的料吗?众僧都很怀疑,当然读者朋友们也觉得很玄乎。
次日,赵员外要回,赵员外合掌道:“长老在上,众师父在此,凡事慈悲。小弟智深乃是愚卤直人,早晚礼数不到,言语冒渎,误犯清规,万望觑赵某薄面,恕免,恕免。”
赵员外知道鲁智深的性格,所以特意交代,希望众人多多包容他。
赵员外从人丛里,唤智深到松树下,低低分付道:“贤弟,你从今日难比往常。凡事自宜省戒,切不可托大。”智深道:“不索哥哥说,洒家都依了。”
赵员外终于卸下包袱,放心的下山去了。虽然花了不少银子,但是谁也没有得罪,可以说处理得完美了。但是鲁智深生性自由惯了,怎么受得了庙里的清规戒律呢?小的违规也就罢了,有智真长老帮他兜着,但是很快他就惹出大麻烦了:
鲁智深在五台山寺中不觉搅了四五个月,时遇初冬天气,智深久静思动,信步行到半山亭子上,寻思道:“俺往常好肉每日不离口;赵员外这几日又不使人送些东西来与洒家吃,口中淡出鸟来!”
看细节,原来赵员外还经常派人送东西来吃,只是最近没来了,为什么呢?有人解读,新鲜劲儿过去了,金翠莲失宠了,这不是没有道理,毕竟她也只是个外室。结合后来鲁智深因为触犯寺规,并且打伤了几十个僧人,智真长老只好让他去东京的大相国寺,赵员外也没什么异议,爽快的同意了,这是很有可能的。后来金翠莲父女再也没出现了,也许是他们主动偷偷离开了,这成了一个悬案。笔者感觉金翠莲父女也不是简单角色。
正想着呢,恰好一个汉子挑着两桶酒过去卖,鲁智深馋得不行,就不顾庙里得清规戒律,夺过来喝掉了一桶。
喝多了踉踉跄跄颠入寺里来。寺得门子报说,叫起老郎,火工,直厅,轿夫,三二十人,各执白木棍棒,却好迎着智深。智深望见,大吼了一声,却似嘴边起个霹雳,大踏步抢入来。二三十人都赶得没路,夺条棒,从藏殿里打将出来。监寺慌忙报知长老。长老听得,急引了三五个侍者直来廊下,喝道:“智深!不得无礼!”
咱们一般人处事,都是按照自己的喜好强为,觉得不合自己认知的人,恨不得马上逆转,这样反而会对立起来,不仅达不到目的,适得其反。不管什么人或者事,都有一个惯性,改变是需要时间的。看智真长老的处理,就很符合“道”,所以他能做主持。
智深虽然酒醉,却认得是长老,撇了棒,向前来打个问讯,指着廊下,对长老道:“智深吃了两碗酒,又不曾撩拨他们,他众人又引人来打洒家。”长老道:“你看我面,快去睡了,明日却说。”
为什么鲁智深只服智真长老呢?我们看看智真长老处理问题,对于不善的行为,不一定只要和他迎头对撞,而是先稳住,不让失态扩大,然后再慢慢感化。
鲁智深道:“俺不看长老面,洒家直打死你那几个秃驴!”(自己当了和尚,却骂人家秃驴,这也没谁了)长老叫侍者扶智深到禅床上,扑地便倒地睡了。
其实鲁智深的逻辑很单纯,如果有人要打我,我为什么不打回去呢?
次日,早斋罢,长老道:“今赵员外檀越剃度了你,教你:一不可杀生,二不可偷盗,三不可邪淫,四不可贪酒,五不可妄语——此五戒乃僧家常理。你如何夜来吃得大醉,打了门子,又把火工道人都打走了,如何这般行为!”智深跪下道:“今番不敢了。”
(这次不敢了,下次却敢的,哈哈)
再有性子的人,只要指出他的错误,说到点子上了,他也不得不认,而不能在他发性子的时候,和他硬刚。
鲁智深自从吃酒醉闹了这一场,一连三四个月不敢出寺门去;忽一日,天气暴暖,是二月间时令,信步踱出山门外立地,看着五台山,喝采一回,猛听得山下叮叮当当的响声顺风吹上山来。智深再回僧堂里取了些银两揣在怀里,一步步走下山来。
好春光怎可辜负,鲁智深是个爱自由的人,这几个月憋坏了,只能说当和尚这个很有前途职业真不适合他,赵员外也是个坑货。
原来山下有个市镇,叮叮当当得声音是一个铁匠铺发出的。
智深道:“洒家要打条禅杖,一口戒刀。不知有上等好铁么?” 待诏道:“小人这里正有些好铁。不知师父要打多少重的禅杖,戒刀?但凭分付。”
智深道:“洒家只要打一条一百斤重的。”待诏笑道:“重了。师父,小人打怕不打了。只恐师父如何使得动?便是关王刀,也只有八十一斤。”
智深焦躁道:“俺便不及关王!他也只是个人!”那待诏道:“小人据实说,只可打条四五十斤的,也十分重了。”
智深道:“便你不说,比关王刀,也打八十一斤的。”待诏道:“师父,肥了,不好看,又不中使。依着小人,好生打一条六十二斤水磨禅杖与师父。使不动时,休怪小人。”
这个铁匠铺的伙计很会做生意,不卑不亢,既好心提醒,又不固执己见,不再争论这么重使不使得动,而是说太肥了不好看,这种沟通方式很值得学习。
有能力的人总是过于自负,幸好鲁智深听了铁匠铺的劝告,做了妥协只打了62斤,不然路上扛着八九十斤的禅杖,体力消耗可真不小,虽然在战场上威力大,但是人家关公是有赤兔马,还有专门给他抗刀的周仓。后来鲁智深在瓦罐寺就因为肚子饿了,体力消耗大,打不过生铁佛二人,不能不说和这么沉的禅杖没关系。
智深离了铁匠人家,又去买酒喝,谁知酒店都不肯卖给他,因为这些做生意的都是靠着寺院,并且可能是租用的寺产,所以方丈规定,不许他们卖酒给寺里面的和尚吃。于是鲁智深就想了个计策,找了一个位置偏僻的酒店,只说是外地来的云游僧人,店家信以为真,就卖酒给他喝了,这次他又喝了一桶加上十几碗,喝得大醉,还吃了半边狗肉。回去的路上经过半山的亭子,为了试试力气,一膀子把亭子给打塌了。
为什么鲁智深这么爱吃、能吃,因为他身材高大,体型健壮,所以消耗也大,不吃肉没力气。能吃力气也就大了。
庙里的和尚见鲁智深一步一颠抢上山来。早早把山门关了。鲁智深敲了半天门,敲不开,就拿山门外的金刚撒气,拿根木棍把泥塑的金刚给打坏了。并扬言再不开门,就放火把寺庙烧了。众僧怕他真这么干,只好开门让他进来。
监寺,都寺,都恼了,也不与长老说知,叫起一班职事僧人,点起老郎,火工道人,直厅,轿夫,约有一二百人,都执杖叉棍棒,一齐打入僧堂来。被鲁智深众人被打伤了数十个,一直打到了智真长老处,各自退去。
智深见众人退散,撇了桌脚,叫道:“长老与洒家做主!”此时酒已七八分醒了。智深随长老到方丈去。长老领智深方丈歇了一夜。
(智深也会装委屈啊,知道自己做错了,该认怂就认怂)
次日,长老与首座商议,收拾了些银两赍发他,教他别处去,可先说与赵员外知道。长老随即修书一封,使人到赵员外庄上说知就里,立等回报。赵员外看了来书,好生不然,说道:“坏了金刚、亭子,赵某随即备价来修。智深任从长老发遣。”
赵员外好生不然,是对鲁智深的行为不然,既然智真长老给他安排了去处,正好顺水推船。
话说当日智真长老道:“智深,你此间不可住了。我有一个师弟,见在东京大相国寺住持,唤做智清禅师。我与你这封书去投他那里讨个职事僧做。我夜来看了,赠汝四句偈子,你可终身受用,记取今日之言。”长老道:“遇林而起,遇山而富,遇江而止,遇腊而执。”
和寺里的其他和尚起了这么严重的冲突,打伤了几十人,没法再待下去了。只好换个地方了。就这样,鲁智深结束了在五台山一年的和尚生涯,去大相国寺投奔智清禅师。回顾这一年多在五台山为僧的经历,为什么鲁智深这样天不怕地不怕的性格,却总是服智真长老呢?因为智真长老学问高,能容人,明白因材而施教的道理。
那么智真长老为什么对恣意妄为的鲁智深这么包容呢?第一个是因为看了庙里大施主赵员外的面子;第二个是因为鲁智深有着特殊的慧根,他生性洒脱,该吃的时候吃,该睡得时候睡,就像《易经》里面说的:“乐则行之,忧则违之”。其实很多人活了大半辈子都还没弄明白这个道理。
虽然和寺院的清规戒律不容,但是他有着自己的行事逻辑,有着自己的良知,有着自己做人的底线,而不是机械的遵守某种人为指定的规则。
人在世间混,当然要遵守社会规则,否则寸步难行,但是取得的成就并不取决于多么会循规蹈矩,而是取决于一个人的能力,还有怎么样使用这种能力。
别人看不到他这种独特的可贵品质,只有智真长老能看懂,这就是一块浑金璞玉,只要稍加雕琢,就能成大材。因为赵员外的面子,结了这段师徒缘分,却成就了一辈子的师徒情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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