莽莽苍苍的群山之中走着两个瞎子,一老一少,一前一后,两顶发了黑的草帽起伏躜动,匆匆忙忙,象是随着一条不安静的河水在漂流。无所谓从哪儿来、到哪儿去,也无所谓谁是谁。
这是史铁生的短篇小说《命若琴弦》的开头。忘了第一次看史铁生的文章是哪一篇。当时并不喜欢。因为在我不知哪里得来的印象里,好像他和身残志坚这个词是紧密联系的,而我天生不喜欢鸡汤,虽然以前还没有鸡汤这个说法。
这篇文章是无意中发现的。题目引起了我的好奇。一气看完,史铁生留在我印象里的样子就变了许多。
远远看去,那天地苍茫中无所谓谁是谁的两个瞎子只是茫茫天地间的两个小点,在这个世界上,好像真的无所谓谁是谁了。真的如此吗?
小瞎子问师傅:“干嘛咱们是瞎子!”
“就因为咱们是瞎子。”老瞎子回答。
年轻的小瞎子还不能明白、不能接受这个命里的劫难。老瞎子却似乎“看”清楚了命运的安排。
这一老一少两个苍茫世界里无所谓谁是谁的黑点似乎没有来处没有去处;两人的许多问答也常常是你说你的,我说我的,既矛盾又相关;他们一个苍老,一个青春;一个只剩下一个念头,一个才刚刚有一个念头;一个还对未来充满好奇和向往,比如曲折的“油狼”,绿色的“长乙”,一个用一辈子明白了一个道理“天底下的好东西多啦,跟咱们有什么关系”……
老瞎子和小瞎子有太多不同,然而他们又是如此相似。老瞎子摸着小瞎子的筋骨,就知道这孩子到了要想那些事的年龄,非得有一段苦日子过不可了,小瞎子听到老瞎子一阵紧似一阵的琴声也知道师父一这样就要犯病,头疼、心口疼、浑身疼,会几个月爬 不起炕来。乱心的不是身体,不是琴弦,乱心的是不堪回首的往事,是注定结局的未来。一老一小两个瞎子就这样你陪着我,我陪着你,行走在莽莽苍苍的群山之中,无所谓从哪来,到哪去,也无所谓谁是谁。仿佛你就是我,我就是你。
然而,你不是我,我不是你。老瞎子曾经的痛苦不能阻止小瞎子正蓬勃着的爱情,哪怕转瞬枯萎,哪怕痛苦一生。爱,不能复制,无法替代。我的就是我的,你的就是你的。痛一样,但人不同。这就是人生吧,即便是莽莽群山之中的两个黑点,即便在别人看来无所谓谁是谁,即便无所谓从哪来到哪去,但对于那两个黑点来说,你不是我,我也不是你。
七十岁的老瞎子弹断了一千根琴弦,终于得到了师傅留给他的复明药方的药引子。老瞎子觉得自己是幸运的。不像师傅,记错了个数,只弹断了八百根琴弦,至死没能复明。老瞎子兴冲冲下了山,留下了正想和兰秀厮磨在一起的小瞎子。生活一下对两个瞎子开了恩。一个马上要看清这个世界,一个可以和心爱的人儿相守在一起。人生,谁说没有希望!
天不亮老瞎子就上路了。他说最多十天就回来。谁也没想到他竟去了那么久。
老瞎子回到羊坳时已经是冬天。漫天大雪,灰暗的天空连接着白色的群山。没有声息,处处也没有生气,空旷而沉寂。所以老瞎子那顶发了黑的草帽就尤其躜动得显著。他蹒蹒跚跚地爬上野羊岭,庙院中衰草瑟瑟,窜出一只狐狸,仓惶逃远。
村里人告诉他,小瞎子已经走了些日子。
从夏到冬,也就是半年吧。两个瞎子的希望维持了多久?半个月?一个月?事实是他们全破灭了。
老瞎子师傅留下的药方是白纸,小瞎子的兰秀和别人结婚了。
老瞎子最后的唯一的希望破灭了;小瞎子第一个也是最美好的希望破灭了。似乎人生剩下的只有死亡——
准确地说,老瞎子的心弦断了,是有一端空无所系了。一根琴弦需要两个点才能拉紧。心弦也要两 个点――一头是追求,一头是目的――你才能在中间这紧绷绷的过程上弹响心曲。现在发现那目的原来是空的。老瞎子在一个小客店里住了很久,觉得身体里的一切都在熄灭。他整天躺在炕上,不弹也不唱,一天天迅速地衰老,直到忽然想起他的徒弟,他知道自己的死期将至,可那孩子在等他。
在深山里,老瞎子找到了小瞎子。
小瞎子正跌倒在雪地里,一动不动,想那么等死。老瞎子懂得那绝不是装出来的悲衰。老瞎子把他拖进一个山洞,他已无力反抗。老瞎子捡了些柴,打起一堆火。
小瞎子渐渐有了哭声。老瞎子放了心,任他尽情尽意地哭 。只要还能哭就还有救,只要还能哭就有哭够的时候。
小瞎子哭了几天几夜,老瞎子就那么一声不吭地守着。火光和哭声惊动了野免子、山鸡、野羊和狐狸和鹞鹰……
终于小瞎子说话了:“干嘛咱们是瞎子!”
“就因为咱们是瞎子。”老瞎子回答。
绝望了吗?那行走在苍莽群山里的无所谓谁是谁,也无所谓从哪来到哪去的两个黑点?那似乎被命运重叠在一起的两个瞎子?
没有。
终于小瞎子又说:“我想睁开眼看看,师父,我想睁开眼看看!哪怕就看一回。”
“你真那么想吗?”
“真想,真想――”
老瞎子把篝火拨得更旺些。
雪停了。铅灰色的天空中,太阳象一面闪光的小镜子,鹞鹰在平稳地滑翔。
“那就弹你的琴弦,”老瞎子说,“一根一根尽力地弹吧。”
“师父,您的药抓来了?”小瞎子如梦方醒。
“记住,得真正是弹断的才成。”
“您已经看见了吗?师父,您现在看得见了?”
小瞎子挣扎着起来,伸手去摸师父的眼窝。老瞎子把他的手抓住。
“记住,得弹断一千二百根。”
一切回到原点,宛若轮回。好像真的无所谓你无所谓我。然而,你永远不是我,我永远不是你。虽然在生活面前,我们只是苍莽群山里的两个黑点,不知来自何处,去往何方。虽然生活必将夺走你我所有的一切。你只能是你,我也只能是我,不可替代。我们都要活着,充满希望的活着,哪怕这希望是虚幻的。“人的命就像这琴弦,拉得紧才弹得好,弹好了就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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