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节前一天

我的生日在父亲节前一天，一定大有深意。

虽然以前，也不兴“父亲节”的概念。

虽然我老爸，就是那种给他买了一块表，他一定要我去退掉的款式。

但其实，我给他送东西，他还是挺高兴的。尤其是在他要出去开会之前，那真叫恰逢其时，他穿出去，顾盼自雄，就等着别人来问：李教授今天穿新衣服啊！他就会绽开早已预备好的笑容，说：我妹子送的！

我爸要赢得我的喜欢，其实不容易。他土，他抠，他讲一口别人听不懂的乡里话，早年营业员胆子大的时候，还敢公然取笑他。我白了那女的一眼，说：你讲的长沙话，北京人听了也要取笑的。那时我还在上小学。

我爸最喜欢我这股子蛮劲，用他的话说，是“不卑不亢”，嘿，过奖了。后来听老家的堂兄说，他们一家以前受过很多白眼，尤其是我爸，直到他考上大学出去。

考上大学又能怎样？师范大学伙食不要钱，他一顿吃八个馒头，抢在别人盛第二碗之前去盛饭，不然就吃不上第二碗，诀窍是第一碗少盛一点。对主食和碳水的热爱贯穿他一生，即使晚年得了糖尿病，也无法割舍，觉得没吃上白米饭就等于没“吃饭”。

分配在城里工作又怎样？苦活累活都派他去，周围的冷眼其实也不少。好在，那时候的人，还有朴素的英雄主义，看他舍得干，评先进还是会注意到他，一件印着“筑路英雄”的背心，是他最喜欢的劳动装，显摆兼透气，谁见了不夸一句：小李，能干啊！

娶了城里的老婆又怎样？每天嫌弃他的乡下口音乡下习惯，每天在前青春期的我面前说：你将来找老公，千万不要找乡里人！不然后悔一世！我不知所措，剔骨还肉是不可能了，你这是要我恨谁呢？

所以我说他要赢得我喜欢是有门槛的。好在我能在负负得正的泥坑里奋起理智。怎么说呢，好歹我爸是个正常人，认认真真上班，老老实实做人，勤勤恳恳做学问。

他做的学问呢，当时我并看不上，资料价值为主，鲜有文采创见。但他一直在写，退了休也停不下来。如今老太太住过来，我更深感他当年的不容易，同时恍然，每天被数落的环境里，不做点学问，何以聊生呢？晚年他住院，最高兴的就是跟小护士夸口：别人著作等身，我是著作超身！

别的学问我兴趣不大，但他的吟诵功夫令现在的我十分想念，古文、古诗，一句句都可以用邵东话拈起来，似乎万古皆可吟，声音细碎，尾音拉长，波折拐弯，就像鲁迅用波浪线标注的长调。可惜当年我妈极度鄙视，大搞长沙话沙文主义，以致我没能继承这一非物质文化遗产。

他是家里唯一的男性，除了抽烟，极少展现男性的一面，以致我在成长过程中总觉得阴柔乡愿太盛，而阳刚之气缺位。

他生命的前六十年都没有什么毛病，只是偶尔牙疼。夏天的晚上，他哎呦哎呦喊我的名字，就是牙疼。我也没啥办法，只能把人家给他带来的进口药拿来给他用。那药他原本不信，但是我给他，他也就用了。然后立竿见影地好了。

直到现在，老太太还鄙夷地说，她跟我爸闹意见，我爸就会说要到我这里来。

来了他也不说什么。在家一日做三顿，到我这里连扫把倒了都不扶。这大约与他牙疼叫我名字是配套的。

中国式的亲子关系，要么就是像他这样不说什么，要么就是像老太太那样说得太多又不得法，总之就是不能有效沟通。

以往我们的沟通都在行动中，小时候看到他蹲在地上择菜，我会默默地塞个小板凳，后来是过年过节给他买礼物。我们合著过书。前不久，通过校对国家图书馆这个“中国记忆”项目里他的口述史，我对他又有了新的了解。

哀哀父母，生我劬劳。生日之后一日是父亲节，但父亲节到了，我也只能看看天上的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