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相当长的日子里,奶奶总会在我面前长吁短叹,目光充满崇敬与不舍,声音低沉的哀叹道:“人老几辈,再也找不到那样好的鸽子和鸡了!
奶奶的话,说的很有灼见。在她的脑海中,那一切是充满着离奇和不可思议的,属于生命中未曾经历的体验,以至于在心中烙印下深深的辙痕,任凭时光如何拂拭,痕迹依然清晰,使人难以忘记。
夕阳西下的傍晚时分,村子漂浮着袅袅炊烟,空气里弥漫起秸秆燃烧的味道,散发着食物诱人的芳香。奶奶早已备好美食,平日里外出打麻将的爷爷,早早的归来,唯独没有看到小弟。奶奶三番五次出门观望,始终不见小弟的身影,我和爷爷被奶奶督促起来去找寻。三人刚到门口,便瞅见嬉皮笑脸的小弟,步伐轻盈的迎面跑来,手里高高的举着一只鸽子,柔弱瘦削的身躯,单薄而无力,似乎心事重重;绸缎般的羽毛,在夕阳里分外美丽端庄,俨然是个大家闺秀。
奶奶看着小弟手中可怜的生命,脸上不禁泛起忧愁,用责备的语气说道:“又去掏鸟窝?鸟妈妈会伤心的。”
小弟委屈的摇摇头:“不,这是我在村口麦垛旁捡的,没有去掏鸟窝,肯定是谁家小孩丢弃的。”
奶奶欣慰的笑,示意大家回家吃饭,自己却给鸽雏做起小窝来。她找来废旧的硬纸箱,给里面铺上厚厚的棉絮,看起来不仅舒适温暖,而且坚固可靠,能够阻挡风雨,能够隔绝危险。当奶奶坐到饭桌前时,爷爷谦和的建议道:“我明天去集市上捉一只,给做个伴,要不然,怪寂寞的。”
我和小弟过年般的欢笑,举起双手表示赞同。
第二天,爷爷真的弄回来只鸽子来,与原先那只形成鲜明的对比:威武雄壮的身躯,斗志昂扬的姿态,使人一望便知是只雄的。
爷爷喜悦的说道:“过上个一年半载,便会有成群的鸽子。”
我和小弟高兴的手舞足蹈,仿佛看到鸽群在眼前展翅飞过,伴随着冗长的哨音,在天空留下美丽的弧线。
于是,我和小弟每天放学后,雷打不动的活动,不再是看动画片和玩泥巴,而是去观察鸽舍的动静,盼望着有只小鸽子奇迹般冒出来。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奇迹真的发生了,鸽舍里有两枚漂亮的蛋。当小弟高兴的伸手去够时,温顺娴静的鸽子,变得凶猛焦躁起来,咕咕咕咕的乱叫一通,疯狂的扑腾着翅膀。
爷爷告诉我们,鸽子在保护自己的孩子,担心我们会伤害到它们。
从此,我们就不再靠近鸽舍,不再打扰鸽舍的安宁,只是远远的驻足观望着。
我们渐渐发现,两只鸽子开始轮流孵化,像是在完成某件神圣的使命。一只孵化时,另一只便出去觅食,有时候叼回来漂亮的树枝,有时候叼回来一整支谷穗。谁知过了几天,鸽舍出现危机,雄鸽在早晨觅食时,竟然一去不回,只剩下孤零零的雌鸽支撑局面。雌鸽几乎足不出户,小心翼翼的呆在鸽舍,除了因为实在饥饿,需要离开进食。但即便是进食,也是行色匆匆,不敢有丝毫的懈怠。
爷爷哀叹的说,雌鸽比以前更消瘦了,感觉相当辛苦。奶奶觉得它实在是可怜,增加了喂养的次数,时不时的埋怨几句雄鸽的不忠。
谁知十天过去,雄鸽竟然湿漉漉的回到鸽舍。
看到狼吞虎咽的雄鸽,雌鸽歇斯底里的叫起来:“咕咕咕……”
听得出来,叫声里充满着抱怨,充满着责备。
接下来的几天,出现戏剧性的场景:雌鸽似乎因为气愤雄鸽的临阵脱逃,将孵化的工作一股脑全部转交,每日只是飞到鸽舍旁的墙头,注视观望着,用刺耳的咕咕声和不断拍打的翅膀,督促着雄鸽的工作。
爷爷和奶奶一起惊讶的慨叹道:“跟人一样,两口子闹矛盾呢!”
雌鸽观望七天后,原谅了对方的罪行,鸽舍又恢复往日的和谐安宁,刺耳聒噪的咕咕声再也没有听到。不久后,鸽舍就传来新生命的声音,整个鸽舍洋溢起欢乐的氛围。
等到新一代长大后,爷爷给它们装上哨子,每天的午后晚霞里,不仅能看到鸽群翱翔的身影,也能听到绵长悦耳的哨音。
我和小弟渐渐长大,过了掏鸟窝的年纪,鸽子已经变得了无生趣。为了给瘦削单薄的我们补充营养,奶奶决定养两只鸡,说以后每天都会有鸡蛋吃。当看到原先用来装鸽雏的纸箱出现两只鸡雏时,我们的眼睛瞪大如铜铃,原来鸡雏是和鸟雏没有差别的,连叫声都很像。
奶奶拎起小鸡的爪子,让它们倒立起来。一只在拼命的往自己的爪子爬去,另一只则浑身无力放弃挣扎。奶奶乐了,眉开眼笑的说:“正好是一对,等长大了,就能像鸽群一样儿孙满堂了!”
小弟高兴的拍手叫嚷:“给它们装上哨子,也能像鸽群在蓝天下展翅飞翔。”
奶奶摸着小弟的头,安慰的口吻说道:“小鸡飞不了那么高,顶多可以飞过咱家的墙头。”
小弟仰头望望自家的院墙,欢快的说道:“飞得也是蛮高的!”
小鸡的生长速度是惊人的,一月光景出去,俨然长成一只真正的鸡了,没有丝毫鸟的特征。在院子里、在篱笆边、在草丛里,总能看到它们成对觅食,时不时听到清脆的嘎嘎声。
周末闲散的时光,我选择独自在后院玩耍,用狗尾巴草编小兔子,或是捕捉草丛中的蚂蚱,是属于我的童年的百草园。总会在不经意间,瞥见油光金亮的爪子,迈着矫健轻盈的步伐,大摇大摆的走进园来。对于我的存在,它们是熟视无睹的,气定神闲的钻进草丛中,美美的大快朵颐。这期间,总是公鸡勇敢的冲在前面,母鸡默默的跟在身后,当公鸡有所发现时,总会将猎物让与母鸡,器宇轩昂的站立,侧头凝视,显出心满意足的表情,一派绅士作风。不知不觉中,午后时光就在如此美好的场景里消磨殆尽,夕阳下的鸡羽,散发着耀眼夺目的光彩。日落后,无论是鸡栖于埘,还是鸡栖于桀,公鸡与母鸡总是相互依偎,使人忍俊不禁之余,肃然起敬。
院内的生活,是个乌托邦似的生活。
院外的觅食,却是处处充满着危险。可能面对的是村里的流浪狗,或是别家豢养的小猫。公鸡则用它直竖起来的羽毛,锋利无比的喙,尖刻渗人的叫声,表达着自己的愤怒,将它们的每次进攻粉碎,猫狗们最终落荒而逃。
某天清晨,当村舍仍旧沉浸在睡梦中时,尖刻渗人的叫声将人们从梦中惊醒,奶奶急忙大踏步的跑到屋外,看到的令人伤心的一幕,失声怪叫的公鸡,守护在横卧地上的母鸡旁,用头不断的顶着母鸡,想让她站立起来,虽然这只是徒劳。
到底是谁下的毒手?其实不难判断,公鸡用自己的行为,向人们揭示真正的凶手。它急速的闪动着翅膀,冲向邻居家紧闭的院门,发出咚咚咚的撞击声。
奶奶除了无奈的责骂几句,别无他法,毕竟没有真凭实据,对方怎么会承认呢。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公鸡赶回鸡舍,悄悄的去将母鸡掩埋。
谁知从当天开始,公鸡便不吃不喝,失声怪叫着,持续到后半夜。本以为公鸡会就此消停,没有想到它竟然挣脱鸡舍的束缚,拼尽全力飞过高高的院墙,落在邻居家的院子里鸣叫不已,像个上门讨要说法的冤魂。邻居吓得半死,呼喊着我的名字,奶奶急忙跑去,将可怜的公鸡抱了回来。第二日,公鸡开始疯疯癫癫,在院子飞上飞下,叫声凄惨,使人听后心赧然。横冲直撞之中,它飞进了我休息的屋内,落在高高的书桌上,猛然看到桌子玻璃盖板内自己的倒影,呆呆的驻足凝视片刻,嘎嘎的鸣叫着,似乎在向自己的倒影打着招呼。突然,它像发疯的开始用锋利的喙,拼命啄击着玻璃,以为母鸡被我们镶进玻璃内,力度之大令人担忧,生怕它会将自己的喙啄伤。
奶奶看着可怜的公鸡,禁不住淌下泪来。这样的状态持续三天后,公鸡奄奄一息,筋疲力尽的躺在鸡舍里,没有再发出任何响声。
为使公鸡能够活下去,奶奶特意赶了趟集,徒步十公里,买回来三只年龄相仿的鸡,说好歹得有个伴,要不然是活不了几天的。虽然公鸡后来逐渐恢复元气,却再没了往日的器宇轩昂,偶尔的鸣叫也是夹杂着莫名的哀伤。
从那时起,奶奶看到我,总会长吁短叹,声音低沉的哀叹道:“人老几辈,再也找不到那样好的鸽子和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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