床的隐喻

日常物品平淡无奇，却承载着人类的本质。生，老，病，死，爱，情欲，无所事事，辗转反侧……我们在床上生活，在床上找到自我。从1305到2018，“床”在艺术品中的位置，也渐渐从陪衬，变成主角。

生死之地：命运的反光板

Annunciation to St Anne，Giotto di Bondone，1305-08 Death of Virgin, Duccio di Buoninsegna, 1308-11

什么样的物品会出现在艺术之中？伟大的人，美丽的景，精致的物。在物这一领域，最常出现的又是水果、花卉等天生自带光环的东西。床作为一种功能性家具，躯体巨大，造型简单，似乎并没有独自描摹的必要。在艺术品中，也经常沦为陪衬。

如果在网络画廊上查询“床”这一关键词，会发现最早床的出现是1305-08年，乔托所著壁画《圣母向圣安妮宣告受胎》，紧接着，1308-11年，杜奇欧就画出了《圣母之死》。两张画作上都有一张小小的木质单人床。后面，达维的《安朵嫫姬哀痛海克特》（1783），德拉克漥的《萨达那培拉斯之死》（1827-28），也都是死亡主题。有床，可能是因为除了战场，人们必须死在床上。所以不管故事发生在法国还是俄罗斯，死亡发生在床上。

萨达那培拉斯之死 安朵嫫姬哀痛海克特

虽然年代不同、国别不同，画家都选择用铁锈红来渲染这死亡之地。破败的床单，逝去的生命，血色依旧猩红，只是鲜艳不再。人们的目光将紧紧被画中的人物锁住，床徒有面积，却只是这一出戏的反光板。

爱情 一道金光

Le Lit, Toulouse Lautrec, 1892

直到图卢兹-洛特雷克用《Le Lit》为床洒下一束金光。浓烈的色调，明亮的线条，睡着的情侣脸上还带着温柔的表情。红色在这里是鲜艳、滑薄、柔软的，恰如浆果般多汁的爱意，床单起起伏伏，盖着恋人交织的躯体。相爱的两个人只露了露脸，可其余的故事，床在演。

Untitled, Laura Owens, 2000

迅速将时针向后拨动108年，整整946080圈，现代艺术家Laura Owens在2000年的《无题》中“引用”了Toulouse的《Le Lit》。这一次，床单的颜色从樱桃红变成湖蓝，绣片明艳娇黄。情侣陷进洁净不染纤尘的床里，脸色呈超现实的钛白。在这里，爱情抽离现实，陷入梦境。爱人像两具尸体，被包裹在了床里。而这张精心调整过颜色与角度的床，从原画中踏实的老家具变为一艘超现实主义的太空飞船，随时都可驶入无尽的宇宙间。

不是所有爱情都发生在床上

Everyone I Have Ever Slept With 1963–1995, Tracey Emin, 1995

对于现代人来说，不是所有爱情都发生在床上。（正如同对于古代人来说，不是所有死亡都发生在床上一样。）地板，沙发，厨房，田野，海滩，浴缸…… 当我们从爱讨论到性，可能就像当代艺术家Tracey Emin在1995年的装置作品《我曾睡过的每一个人》一样，变得微妙起来。在这个帐篷里面，一共绣了102个名字，都是Emin一起睡过的人。但正如爱情本身的复杂性一样，并不是所有被绣的名字都发生过关系，也并非每一个发生关系的人都是那个爱的人。

My Bed, Tracey Emin, 1998

Emin1998年的另外一个作品《我的床》，直接将床作为艺术的主体，更深刻地展现了日常物品与个体生活之间的关系。床上安装着床垫，床垫上铺着床单，床单上曾经躺过她自己。床即是自我。洗不干净的床单，肉色丝袜，旧拖鞋，香烟，打火机，脏玩偶，垃圾。一夜情，最好朋友的过夜，认真对待的关系。失眠的夜晚。抑郁症时的小睡……生命在夜晚从躯体与床垫的厮磨中流入彼此。生命成为床的一部分，被床封存。这是一个积累生命的床，它是一个叙事。

你我的床也亦然。

死亡总会来临 但生命如此丰富

Au Naturel, Sarah Lucas, 1994

如果今年秋天你恰巧到纽约新博物馆看展，应该可以看到英国女艺术家Sarah Lucas的Au Naturel展。Au Naturel在法语中是“原型、天性”的意思，而对于Sarah Lucas来说还有另外一层意思——这是她在1994年创作的装置艺术品的名字。这个艺术品的主体是一张黄色的床垫，即脏且旧。两个黄色的瓜塞在床垫上部的破洞里，如同女人的乳房。向下开口的水桶，则是阴道。旁边的两个橙子和一根黄瓜，扮演的则是情侣中的另一方了。

在这部作品中，虽然戏都在水果和水桶身上，但用的最妙的，却是这张脏脏旧旧的床垫。如果你肯掀开床单，仔细地看一看自己的床垫，你会发现，它也很旧了。那是我们平时意识不到的私人空间。我们的潜意识。只有足够敏锐的人能够看到床垫上的污渍，由年轻时的放纵和小婴孩儿的尿液组成，我们在其上进行着生活里有序的混乱，洁净的肮脏，高尚的低俗，现实的虚幻。我们打开除螨机想要把它们吸走，但一切徒劳，我们只能重新铺上床单，继续陶醉其中。

“是的，死亡即将来临，但生命也是如此丰富。人们在此坠入爱河。”
——Larissa Pham，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