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和伯爷坐在长凳上,说是长凳,其实是用整棵大树裁成的大块厚板,足足有10公分厚,不知是什么年代遗留下来,木质坚实,已坐得光滑油亮。
两个老人曲膝坐着,偶尔交谈一两句,更多时候是眯上眼睛,静静无言,任时间缓缓流逝。
到了一定的年纪,生命渐渐转入寂静。
西斜的阳光照进大门,照到对面土墙上,添了一抹暖黄色。
墙上的挂钟,噹,噹,噹,噹,噹,响了五下。
爷爷抬头看了看挂钟,嘴里自语般喃喃道,“又五点了,三儿又快放朝了。”
等我放学回到家时,爷爷已做了白斩土鸭,杀鸭放出的鸭血蒸熟了,是一定要我在饭前吃掉的,正餐则少不了保留两个完整的大鸭腿,我和爷爷一人一个。所有人都吃饱走了,只剩下我一个人津津有味地啃骨头,爷爷就会又转回来,数落说:“次次都是你,吃到最后,洗碗有你份了。”
逢三六九号是圩日,是我的情绪高涨日。我等在街口,爷爷穿着黑色宽松土布衣,背着手缓缓走来,我欢快地蹦着走过去,喊了声:“阿爷!”
爷爷知道我的意思,“哼”了一声,板着脸,背着手,不慌不忙地走,我跟在后面。爷爷逛了一条街又一条街,我小心翼翼地跟着,看着日影渐渐西移,心里在着急,脚步不甘心地继续跟随。
终于,爷爷又“哼”了一声,手移到身前,又再继续背着。我兴奋得裂开了嘴,一把抓过他手上的票子,欢天喜地跑了,卖冰棍的瘦子叔叔推着自行车,远远地看着我笑。
初中,我考到县重点中学,开始住校,偶尔有村民到县城来,会带来爷爷做的扣肉,装在大口的瓶子里,可以吃两三个星期,而要见到爷爷,就只有等放寒暑假回家了。
高中,我到了市重点中学,学业更见紧张了。高一下学期结束,我放假回到家里,和妈妈说起高二开始分科的事。
爷爷在旁边不停咳嗽,咳过一阵,他问,“你读的是文科,还是武科?”
万里觅封侯,匹马戍梁州,爷爷从大清朝走来,不管在他的心中,我是去从文入仕,还是赴考武状元,我的脚步一直没停下,越走越远。
我到了千里之外的武汉读大学。大一那年寒假,天特别冷,我回家过完年,到县城参加姐的婚礼,休整停当,正准备出发返校,母亲打来电话,说爷爷病得很重。
我退掉了票,急急忙忙赶回家,爷爷已经走了。
丧礼上,我抚着爷爷平时编织用的柴刀,拨弄着墙边一堆削了一半的竹篾,那些竹篾在爷爷粗糙的手下,曾化作无数精美的箩筐、簸箕、竹篮和竹椅,那是爷爷时代的匠人事业,那里凝聚着村民们的赞叹目光,如今,织成的竹编尚在,那些精巧的手艺已和爷爷一起随风散去。
我的泪水开了闸,就再也停不下来。
隔壁大伯笑着说,“该高兴的,你阿爷到这岁数,是喜丧。”
那年,爷爷89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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