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今天下午在车站秋嫂忍不住动手打了狗子，因为狗子不小心丢了一张揉皱的十元毛爷爷。狗子面对人来人往实在不好意思，哭着喊着说，娘我错了，我下次不会了。
哪里有下次，没几天回老家狗子就跳河了。秋嫂绝了盼头，在某一天的清晨用三尺麻绳把自己吊死了。
第一章
秋嫂坐在大门口的门槛上，今天夜晚凉，不久前狗子贴的对联不知为何，在冷风中摇摇晃晃，悠悠荡荡。秋嫂把头埋在挂在墙上的蒜条中，深深的吸口气，小沙子呛进喉管，她忍不住咳嗽。头疼的厉害，秋嫂终于伸手抹了把眼泪。在残存的光辉里浅浅的叹了口气。
家里没钱了。
小年还没过，省城的医院打来电话说是自家的老母亲要不行了，长年累月在地里干活，累出了癌症。医院说这床位已经欠费了，如果还没人去交费，医院会考虑将患者挪入其他地方。秋嫂挂完电话愣了半天，脑子里也不知在想些什么，好一会，才慢慢挪着步子进厨房。
锅里还剩一点猪血豆腐，猪血是秋嫂把家里的猪卖给大头叔之后，大头叔送剩下卖不出去的给她。大头叔是村里的屠夫，几刀下去猪就不哼唧了。豆腐是自家磨的。为了做这道菜，每天天没亮，秋嫂就要起床把隔天夜里浸涨的豆子磨成浆，然后用纱布过滤，放笼上蒸。狗子最喜欢吃豆腐，哪怕舀一碗只加糖加盐加辣椒，味道都是极好。
秋嫂拿锅铲搅了搅已经凉透的猪血豆腐，暗红与花白交缠连绵，突然想起狗子被渔夫打捞上来的时候，脑子撞破口子，流出来一大片红的白的，一阵恶心从胃里翻腾而上，秋嫂忍不住发出一声呕。
怎么就寻死了呢。明明去省城的时候还开开心心，为什么呢。秋嫂眼睛憋得通红，还是没流出泪来。蹲下身收拾柴火，猪血豆腐已经凉透了，不知道热热还能不能吃。
秋嫂想起来，大头叔来送猪血的时候，狗子还笑着炫耀明个儿要去省城了，笑得那么天真可爱。
秋嫂心中猛地想起来，是狗子看见了大头叔吃自己豆腐，心里有闷气，还是……
外面鸡叫了几声，伴着木门在风中嘎吱嘎吱的声音，颇显安详。秋嫂心想，过几天就是除夕了，狗子想吃的年夜饭都还没做呢。
第二章
今个早上鸡叫了好几声天色都蒙蒙亮，不似以往。秋嫂叹了口气，鬼天气不好真要让人急死。掏出一块塑料表看了看时间，哟，都七点了，狗娃还没起床。
家里唯一的一个时间表就是这块塑料表，它的来源还要归功于狗子下河洗澡，游了一圈打算上岸，赤脚踩到了沙子里面的什么硬东西，扒拉一看，还有字呢，狗子高兴坏了，直觉认为这是个好东西。果然，带回家他娘直夸狗子好样的，以后看到这玩意都要带回家，赏豆腐吃！
狗子那时才五六岁，屁都不懂的年纪就知道带好东西回家。长大不得了。当时我是这么想的。
秋嫂一把掀起狗子身上的大红袄绿花褥子，提起手下去就是一巴掌——“啪”的一声，狗子屁股痛的都给他眼泪汪汪了，一半是疼一半是眼屎硬，戳到眼睛了，“娘，你打我干嘛？”秋嫂看着这个头发都打结了，脸上黑一块白一块的儿子，心里隐隐有怒火，“狗崽子，你昨天晚上跟皮猴出去玩了？回来没洗脸洗脚就睡了？”
“啊？啊，不是，嗯，是。”
“狗崽子！老娘跟你说过多少遍，你身上盖的这褥子是你叔的！你叔可是大学生！你不知道大学生用过的东西要干净吗？”
“知道了知道了，我现在去洗脚哇。”
“洗你个拖害几个（此乃方言），不要洗了，跟我去你大头叔家，人家送了你喜欢吃的猪血，不要谢谢人家？”
狗子一听，脸色变得不耐烦，秋嫂知道他懒劲儿上来，劈头盖脸就是一顿臭骂，“不管你愿不愿意，人家都是给了你帮助的，做人要知恩图报，你知不知道？”，狗子眼角垂了垂，还是忍住了想回怼的冲动，他不想大清早的挨打。
秋嫂脾气一向冲，曾经我去秋嫂家做客，不小心打碎了一只碗，那时候我想就是一只碗而已，可是，碗碎一地的时候，我亲眼看到秋嫂眼神都变了，眼眶下青色的青筋一跳一跳的。
秋嫂带着狗子来到大头叔的院子里，喊了几声没人应，秋嫂便带着狗子坐在院子中的树根上。狗子歪着头，打量着四四方方的院子，脚趾头相互摩擦，屋檐上挂着的咸肉干在微风中轻轻摆动，狗子闻着似有似无的肉香，在咽唾沫中不禁打了个哆嗦。
时间真是个磨人的妖精。
第三章
夕阳将落未落，傍晚的风微微带些暖意，拂过身子后又有点凉。
秋嫂撑着半边身子，手肘支起昏昏欲睡的脑袋，脚尖点地百般无聊，歪头看了一眼狗子，狗子蹲在地上玩小石头子儿已经很久了，一手抛起，再快速的捡起另一个，接住从空中掉下的第一个，打发时间。
这些小石子都是有讲究的，整体大小相同，形状偏圆，但是要稍稍有些棱角，这样放在地上不会到处滚，也好被拿起来，不过，这种石子却是比较难找，狗子趁秋嫂打瞌睡的时候一点点掏了院子角。
不知过了多久，远处传来一阵连续清脆、悦耳透亮的铃铛声，一只大黄牛慢慢踱步走进院子，狗子回头看来一眼，好像是大头叔，又转过去继续玩石子。却见秋嫂撑着脑袋，被那铃铛声迷住，好似置身一棵繁盛茂密的梨花树下，纷纷扬扬洁白的梨花悠悠的随风荡下，盖住青青草地，浅浅融进。狗子歪了一下脑袋，他进来了。
“咦！这不是秋嫂嘛！怎么有时间来我这？是猪血吃完了吗？我给你送去就好哇！啊！狗子也来了！”大头叔一个翻身，从黄牛身上下来，从头到脚仔仔细细打量了一番秋嫂，这才双手托起秋嫂。秋嫂微微红了脸：“大头哥，我带着狗子来谢谢你，难得你一直记得狗子喜欢吃猪血……狗子，快过来谢谢你大头叔！”
狗子抬起头，深深的嗅了一口飘散在空气中的肉香味，眼睛看着秋嫂说：“谢谢大头叔，好吃。”秋嫂被狗子这么一看，心里窜起一股无名火，刚想叉腰张嘴开始骂狗子，被眼疾手快的大头叔拉住：“你这臭脾气，跟小孩子计较什么？快来我屋里，我出门前在灶上捂着猪肉汤，来尝尝。”
秋嫂愣了愣，脸上堆起笑，狗子，走，我们去尝尝你大头叔做的汤。狗子到底是孩子，听到能喝平时很少喝到的肉汤，脸上笑了起来：“噢噢噢！喝汤咯！喝汤咯！”
大头叔连忙拍了一下狗子的脑袋：“小声点！这街坊邻居要是都知道我炖了汤，还不得你一个我一个都来尝了？到时候你可就没得喝咯！”狗子愉快的尖叫被打断，有点委屈，但是一想到大头叔说的最后一句，也就不再嚷嚷了。
两碗香甜的猪肉汤下肚，狗子觉得全身都要飘起来了，伸出舌头舔舔碗底，咂咂嘴，满足的摸摸肚子，还伸了个懒腰。秋嫂在桌下踢了一下狗子，“狗儿，回去收衣服，看家”。顿了顿，“我跟你大头叔唠会儿，顺便帮人家洗个碗。”
狗子从鼻子里发出几不可闻的一声“嗯”，站起身，直直的看向窗外，这时候已经没有微暖的晚风，也没有刚刚将落未落的夕阳，只有昏暗的、别人家窗户里透出的光。狗子走到门边，回头说：“娘，我走了，谢谢大头叔。”打开门走了。
狗子走后，大头叔和秋嫂之间的气氛有些尴尬，两个人不知道说什么好，不像刚刚，两个人有说有笑，大头叔起身把门关好。这时候秋嫂放下手中的筷子，开始收拾桌子，大头叔连忙：“别别，使不得使不得，我来，你歇着…”两人抢碗筷的时候，大头叔一着急，手不小心按在了秋嫂柔软的胸脯上——好像一切都静止了。
不知道门有没有关紧，秋嫂恍惚间好像从门缝里看见狗子远远的走来，手里还提着一个东西。狗子的背后是无数嘶哑的风，冲着这间小小的院子呼啸而来。
第四章
狗子听秋嫂话回家收衣服，经过院子看见了自己喝汤之前玩的小石子，想着收完衣服还能在自家院子里再玩一会，于是蹲下来把石子揣进了裤兜里，抬脚刚准备走，又想起来早上娘说的弄脏衣服就完蛋，还是伸手拿了出来，握在左手里，紧紧地攥着。
狗子另一只手抡着路边捡来的棍子，看到旁边长的高高的野草野花，一路横扫过去，回头望去，横七竖八都焉了，狗子突然觉得自己特别威武，劲儿也使得更大了。
经过一处小池塘的时候，狗子看到村里的一个老婆婆晃晃悠悠的拖着个凳子来到池塘旁边，陈旧的凳子上，斑驳的红漆剥落，年代一久被摩挲的乌黑发亮。婆婆有些僵硬的手臂吊着凳子头上的竹杠把手，凳子脚与路上不平整的石头路摩擦，发出厚重的呜呜声，仿佛在控诉它这一生的不安颠沛。
狗子起了怜悯心，大步朝婆婆走去，“婆婆你咋一个人坐这，没有人陪你吗？”狗子心里想着，不知道奶奶一个人在医院里怎么样了。
婆婆轻轻的放下了凳子，粗糙的手拂了拂木杠上细小的灰尘，慢慢挪到凳子前面，弯腰坐了下来，已经驼了的后背靠上去，胸腔发出一声满足的叹息。“要死的人嘛，没年轻人愿意待着陪咯，你也来看水吗？”
狗子很想纠正——这是池塘，不叫水。但是，这又确实是水，可它为什么叫池塘？以后和娘说“去池塘那游泳”还是“去水那游泳”呢？
婆婆见狗子半饷没吱声，咧开嘴冲狗子露了露自己快掉光的稀疏的牙齿，“年轻人牙口就是好，我这吃东西都拉近儿（费劲的意思），不像你们哟。”狗子回：“我娘喊我回去收衣服，她说天要下雨了，婆婆你坐一会就快回去吧，马上要下雨了。”话说完，狗子对婆婆摆摆手走了。
其实秋嫂没说天要下雨，但是狗子想着秋嫂吃完汤就要回来，要是看到衣服还挂在竿子上，自己肯定免不了一顿臭骂，等会还想去村头找猴哥玩儿呢，快回去收衣服好了。突然，狗子听到身后边婆婆喊了他一句，“狗娃诶，狗娃子，我在你家隔壁嗅到你家前个时候烧了豆腐啊，猪血是你大头叔家的吧？我老不死的没脸去问人家要吃的，你娃娃家要是不嫌弃就去带点回来给我嘛…大葱烧猪血嘞~放盐不放油嘞~”狗子还没来得及说这会儿有事，但是老婆婆已经转过身顺着凳子又坐下了，嘴里还哼着狗子没听过的曲儿。
狗子心里有点烦躁，又有点郁闷，一扬手把刚刚“威震四方”的棍子给扔了——看来待会去找伙伴玩儿的事又泡汤了。他径直走到到婆婆面前，大声说：“你在这里等我，我现在去带点豆腐，要放香油吗？”
婆婆笑眯眯的看着他。
远处有山坡，在逐渐阴郁的空气中，慢慢变了颜色。狗子心里愈发烦躁，踢踏着鞋子在地上擦出吧嗒吧嗒声，微风在他脚下旋转加速，带起一片雾蒙蒙与绿悠悠。
第五章
狗子弯腰又捡起刚刚被他扔掉的“威震八方”，原路返回摧残路边野草，向大头叔家走去。这时天也渐渐发黄变暗，脚下的风刮的狗子脚脖子有点疼，就算挺可怜那个独自赏水景的婆婆，但是狗子想，为什么是我去要吃的啊，我又不认识她。虽不情不愿倒也加快了脚步。
秋嫂一把打掉按在她柔软胸脯上的粗糙的手，“大头哥，孩子他爹除夕就要回来了，我…”秋嫂顿了顿，没敢往下说。毕竟是自己当初被鬼迷了心窍忍不住寂寞做了坏事，现在已经回不去了，但这是出于最后的廉耻心。大头叔却一使劲将秋嫂摁在自己怀里，“秋妹，我会对狗子好的，我会把他当成亲儿子一样，他现在不是去收衣服吗，我这还有他最爱吃的猪血豆腐，你稍稍（等一会的意思），给他带过去，我拿柴灰捂着，肯定还热乎呢！”
秋嫂听着门外呜咽着的风，心里有些忐忑，回头瞅了瞅虚掩着的屋门，想过去关紧，挣了挣箍着她的手，却被抱的更紧，无奈下只好作罢。
“狗娃他爹除夕前一天就回来了，大头哥你…”秋嫂心里堵着难受，又不知道该如何面对现实——俩人早就偷摸着好上了。“你不要怕，我们都是一样的，我媳妇没了，你那人不在你身边，这些年你愿意和我一起，就不要再犹豫了！”大头叔垂下眼角，用了很大力气才说完。“哪怕你想想狗娃，家里男人有跟没有差不多，这么多年，狗娃都十岁了，他给你来过几个电话？你舍得狗娃以后被人欺负吗？”
秋嫂抿了抿嘴，两只手攥着手里的碗筷，捏紧，指尖因用力泛白。突然她好像感觉到什么，连忙回头，瞥见门缝里一双黝黑发亮的眼珠子，和眼眶里的闪烁。
狗子趴在门边，心里的滋味极其不好受。阿爹外出打工挣钱给家里，没打过几个电话回家，那每次阿娘兴冲冲地跑去接的电话是谁的？阿娘真的连吃肉的钱都没有吗？还骗我回家收拾衣服？狗子以为自己脑子一向不好使，这会儿却瞬间明白了什么，前一会答应给婆婆带去的猪血豆腐被抛诸脑后，狗子撒开脚，在秋嫂伸出手拉开门的一刹那，转身就跑，跑的那么快，就像要把所有看到听到的东西撕裂在耳旁呼啸的风中。
第六章
狗子飞快的朝家里跑去，风声尖锐，阿娘为什么和大头叔说那些话，阿爹知道吗，奶奶知道吗，我现在要去哪，眼泪顺眼角随风而逝。
秋嫂扶着门框艰难缓慢的蹲下，哽咽许久却流不出眼泪，大头叔愣了一会，把刚刚秋嫂掉在桌上的碗筷收拾好，用抹布擦干桌上吃剩的残渣，再倒进一个桶里，这是给后院自家养的猪吃的粮食。秋嫂抬起头声音喑哑，狗子明白了，不然他不会跑的，壮哥过年就会回来的，我怎么办才好。大头叔放下手里的活，用布巾擦了擦手，把秋嫂从地上扶起来，“这一切啊都是老天安排的，他让狗娃看见的，咱们没有错，你不要瞎想，狗娃娃会想明白的，他阿爹不能照顾他，也不能给他做好吃的，他会想明白的，等他想明白了，就不跑了。”大头叔眼神有些悲伤，他想不明白为什么不能和秋嫂光明正大的好呢，自己对秋嫂这么好，她家男人有跟没有一样，狗娃娃自小就是他看着的，唉，如果没有壮哥就好。大头叔这样想着，突然反应过来自己在想什么，心里呸了几声。
狗子心里很悲伤，说不清楚是因为大头叔和秋嫂，还是因为刚刚婆婆喊住他的时候他没理，也不知道是因为没能和皮猴一起玩耍，还是因为自己流的眼泪。他这时候已经回到家了，收了衣服，叠起来放在床头。
秋嫂摊开手用力搓了搓自己有些发红的脸，顺便把眼泪抹去。这些年的日子过的太艰难，家里的男人到底给没给过实质性的帮助，自己心里也有数，老娘的病拖这么久，也不敢向别人诉苦，唯一担心的不过是自家娃。别看狗子疯疯癫癫，心里跟明镜似的，啥事都晓得，就怕犟脾气上来了，谁都管不住。
秋嫂跟大头叔告别，拒绝了大头叔想送她回去的好意，说想自己一个人静静。
走在黑得看不见手指的小路，秋嫂有点担心狗子，刚刚跑得那么快，会不会摔跤。忽的想起她刚嫁给壮哥那会，整个村的男人都羡慕壮哥娶到这么漂亮的媳妇，常跟壮哥打趣说，刚结婚就去外面打工就不怕老婆跟别人跑啦？壮哥总是笑着骂，操你妈，滚。还说自家的漂亮媳妇比城里的莺莺燕燕要好太多。
壮哥外出打工近十年，也就回过两次家过年，春运的票太贵，还难买。秋嫂又只是一个乡村妇女，很少出去。一来二去，两个人的联系少了，唯一的共同话题就是狗子长得如何如何。
叠好衣服之后，狗子脑子混沌一片，一切都变了，一切又没变。他不知道现在要做什么，还有几天就是除夕，阿爹会回来吗，他已经很久没有见到阿爹了，他很想阿爹。天色很晚了，皮猴都不知道睡了没有。啊！还有那个看水的婆婆，是不是还在等自己给她带豆腐？想到这里，狗子连忙窜下床，把鞋套上，褂子都没来得及穿就出去了。
第七章
秋嫂快走到家了，看到家里亮着灯心里松了一口气，狗子回去了。弯下腰捶捶有些酸胀的小腿，这一静静就绕了好大一圈路，走得脚都些麻。秋嫂站在原地扭了扭腰，便向家里走去。一步，两步，秋嫂停住了，到底进不进去，进去了该跟狗子说啥，想了一会，突然听见鞋子擦地的声音，秋嫂走到窗户旁边，想从缝中看看狗子在做什么，还没看清，大门就被打开，然后秋嫂看见狗子飞快的跑出去，连喉咙里那句常说的“拖害几个”都没喊，狗子便与浓墨般的远方融在一起。秋嫂一瞬间感觉自己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只好贴着墙根慢慢滑下来。这是被自己儿子嫌弃了吗？
狗子飞快的跑出家门，压根没看到窗户底下站着阿娘，他有点担心那个婆婆，这么晚了回去没。池塘旁边草多路滑。于是脚下加快了速度，有几滴水掉在了狗子的脸上，狗子停下来，抬起头，好像不是下雨。狗子不是一个心细的人，不知道为什么今天从大头叔家跑回来之后心里一直记着这位老婆婆。狗子跑到池塘边一看，没人，就剩那把老旧的凳子，微风棉如丝，从木头缝里穿过引来一阵浅浅的呻吟，在蛙鸣声中极其微弱又诡异，耳尖的狗子还是听到了，心脏不受控制的砰砰直跳，狗子试着喊了几声“婆婆”、“有人吗”、“老婆婆”却无人应答。狗子估摸着婆婆着急回家，就没搬凳子。心里有点愧疚，自己下午还嫌烦。
摇了摇头，狗子慢慢的走回去了，手上拎着那把凳子，准备放在婆婆家门口，这样明天一早婆婆就能直接拿凳子了，省的跑那么远，狗子的心情因为做了一件好事变得开心起来。回去的路上哼着从老婆婆那听到的：大葱烧猪血嘞~放盐不放油嘞~家家好儿女嘞~坚强便进步嘞~
秋嫂坐在窗户下，眼神无力看着天边，等得快睡着了还没看见狗子，于是起身进屋，把门稍稍带着，自己翻身上床。
狗子回来的时候，看见阿娘已经睡着了，于是自己冲了个脚也上床睡了。
第八章
第二天一早，狗子睡得迷迷糊糊的，突然感觉到身体一阵晃动，睁开眼睛一看，居然是皮猴，便问道你怎么来了，等会，我去淌口水（洗漱）。还没等狗子坐起来穿衣，皮猴支支吾吾道，城里医院来电话，说是，你奶奶走了。狗子呆了，奶奶走了？皮猴眼睛有些红，点了点头，你妈到村头接了个电话就跑了，现在估计赶车去城里了。说完，皮猴就走了。
狗子这一呆就是一天，夕阳快掉下山坡的时候，秋嫂回来了，一进屋看见狗子还睁着眼睛躺在床上，怒火中烧，抓起门后边的笤帚就打，也不管打在床上脏不脏。狗子一句话都不说，就蜷缩着身子，一动不动。秋嫂边打边哭，边打边骂，也不知过了多久，月亮高高的挂在树梢，远处的河水流淌声清远悠长。狗子心里憋着眼泪，不想哭。秋嫂打累了之后，把笤帚一扔，明天早上跟我去接你奶奶回来。
这天，狗子早早的起了床，把早饭煮好，昨天一天没吃肚子饿得难受。然后抱着自己的被子晒在院子里，伸手掸了掸灰，看到胳膊上一条条肿起的红痕，心里苦笑了一下。奶奶今天就要回来了。
秋嫂起来之后，看了一眼早饭，就带着狗子去城里接老母亲了。过程很顺利，路上两个人都没有说话，谁都不想开口。直到由村里人帮着下葬了，回到家，狗子才觉得心中一阵一阵的悲伤汹涌而来。
埋上最后一铲土后，秋嫂却像个没事人，每天该插秧就插秧，该洗衣服就洗衣服，该吃饭还是会喊狗子，但是再也不做狗子爱吃的猪血豆腐了。一天两天，两星期过后，狗子再也忍不住了，在饭桌上问，阿娘，明天可以吃豆腐吗？秋嫂犹豫了一下，低低地嗯了一声，明天带你去一趟城里，快除夕了，要备点年货。
狗子心里激动的很，却知道自己不能表现的太兴奋，装作很淡定，也嗯了一声。
殊不知，这趟省城之行，会令他那么绝望以至于死亡。
第九章
狗子跟着秋嫂开开心心的去了城里，秋嫂在备年货的路上精打细算，买什么不买什么，哪样东西可以不要，但是如果比去年的价低就可以考虑一下等等。狗子有点不耐烦，不过他偷偷的隐藏起这份不耐烦。
办完年货后，秋嫂带着狗子来车站，狗子看见一个小孩手里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豆腐脑在吃，狗子努力的咽了咽口水，回想着记忆中辣而不麻，嫩而不腻的感觉，突然很想吃，这个念头犹如猛兽一般在他的大脑里咆哮着，我要吃！于是他站定。后面转头掏钱准备买票的秋嫂冷不丁的撞到了狗子，刚想开口骂一句，就听到狗子问“阿娘，那里有买豆腐脑的！”秋嫂看了看兜里的钱，抖了抖，里面的硬币只有几角，不够，叹了口气，摸出一张十元的面额说，你去买吧，记得找钱回来，别掉了。
狗子欢快的跑去小摊，手里紧紧的攥着秋嫂给的十块钱，摊主是个大娘，看见狗子小跑过来，挤着皱纹笑嘻嘻道，要豆腐脑吗，五块钱一大碗，来尝尝。狗子点点头，站在摊边等着。摊子不大，就两大桶熟豆腐脑，桶上面覆着一层布，掀开布，热气腾腾的豆腐脑就出现了，大娘拿了一个碗，从桶里舀了两勺豆腐脑，然后往里面加酱油和辣椒面，还有一些自己配的料，最后撒上一层葱花，递给狗子。
狗子看了一眼，没有猪血吗？大娘擦了擦手，城里人不爱吃，就不加。狗子也没多问，端着碗就开始吃，刚打出来的豆腐脑还有点烫，狗子只好先哧溜哧溜的吸，等舌头感觉不那么烫了，就开始大口大口的吞。不远处的秋嫂看了看狗子，就径直走到旁边的摊上看看有没有需要买的。
狗子吃完，砸了砸嘴，肚子充满了豆腐脑的感觉真好，转身就想走。大娘连忙喊道，诶！你还没给钱呢！狗子才反应过来，自己没给钱，突然一阵恐惧感直袭心头——手里的钱呢？狗子一阵眩晕，肚子有些胀，大娘一把抓住狗子，像抓住家养的一条狗，问“钱呢？”狗子好慌，我带了钱来，不知道去哪了，我娘就在那里，我会给钱的。说完，狗子大吼，阿娘，你快过来。秋嫂转头一看，这是怎么了，赶紧走过去，一问，发现狗子钱不见了，反手一个巴掌抽过去，狗崽子，我是不是告诉过你，别掉钱别掉钱，我看你就是故意气我，话没说完，又是一个巴掌过去。狗子心里还在想钱掉哪里去了，两巴掌让他一瞬间失去了自己平时在家的骨气，拉着秋嫂的袖子，一遍一遍的喊着，娘，我错了，我下次再也不会了。
旁边大娘看见秋嫂动手打狗子，也有点怂了，就说，你们走吧，这钱我不要了，就当送给你们了。不料秋嫂听见这句话后，浓浓的羞耻感涌上来，对狗子下手更重了。打了一会，听见旁边人说着什么最后一趟车，收了手，拽着狗子往车边赶，走了几步，转身扔了一张十元，冷冷的说，给，不用找了。大娘讪讪的收了笑脸。
第十章
回来之后，秋嫂一直冷着一张脸，一句话都不跟狗子说，也没有动手打狗子，连饭都没做，就睡下了。狗子屋里熄着灯，突然很想念阿爹，也很想念婆婆的笑脸。狗子估摸着秋嫂睡熟之后，偷偷的出了门，小心的把门带好，直奔大河而去。
走在去池塘的路上，四周静悄悄，一切都那么和谐。狗子站在河边，冰冷的风、厚重的月色压在狗子身上，逼着他跃起一跳，再也不愿起来。
四周依然静悄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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