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轮车慢悠悠地行驶在公路上。此时刚刚七点过一点,路上还没什么车。我也慢悠悠地观察着道路两旁。路旁零星的长着几棵树。那些煤厂、商店、餐厅大都已关闭,煤渣的黑色与尘土的黄色混到一起,覆盖了整个道路和两旁的房屋与树木,灰蒙蒙一片,一幅破败荒凉的景象。
我们走的这条路是110国道,从下庙到崇岗这个区间,集中了石嘴山所有的原煤加工厂,所以我也习惯称这条路为煤业路。大概在七年前的时候,我们第一次来到这里。那个时候这里还很是热闹。煤业路两旁大大小小的厂子里,大大小小的机器在轰鸣着。餐厅门口也停满了四桥、半挂等,司机都在里面吃饭吧。人也很多,我们住的那个院子,房东在一排房的后面又盖了一排,租给工人住。这些工人多数都是老家那边过来务工的。现在人还不及那时候的十分之一,房子都空了。总之现在跟那个时候差距不是一点半点,自然一句两句也不能说清。现在的衰败,也说明这里已经无活可干,无钱可挣。
我们要去国宾煤厂。今天要在那里装九百个袋子。已经停了一个月没干活了,因为无活可干。母亲说我运气好,刚到家就来活。
由于不太远,我们很快进了厂,时间刚好七点半。厂子门口是磅房。下了一个小坡,进入二道门,就是厂子内了。厂内右边是洗煤机房,旁边堆着山一样的煤堆。左边是一片开阔地,是人工加工煤的场所。
进厂之后按照惯例要先打煤,就是从煤堆上用铲车挖一些放到空阔的地方,方便我们动手。铲车像一头健壮的牦牛,哞哞的吼叫着一头挤进了煤堆,脖子一仰,往后一退,腰一扭,就吼叫着往空阔的地方跑去。我惊叹于人类的智慧与伟大的工业。不出几分钟,煤就打好了。
接下来就是繁重而枯燥又无味的装袋子了。大概就是用手把煤块拾进袋子,也可以用杈子装。后者需要两人合作。三十公斤一袋,过好秤,缝好口,就是一个流程。这样做是要除去石头,钢煤,只剩下纯净的煤。我和父亲合作,他用杈子装,我提着过秤。母亲和弟弟用手装。
前几十个还是比较轻松的。天气有点阴,太阳还没出来,不热。也是因为刚来,体力充沛。轻松提了五十多个吧。两个弟弟和母亲在我的左边,母亲体弱,装好的由二弟弟提,三弟弟还小,装好的也由二弟弟提。就是说老二一个人要提三个人的袋子。我的母亲虽然体弱,但有超乎常人的毅力。她每一次干活,除非集中全身的力量也不够自己站起来的时候才会坐下休息一会儿。
到六十个以后,就感觉有点累,基本走两步就要停一下。那短暂的几秒钟,或许是要等待体力恢复一些,或许是在等待全身的力量汇聚到双手和双脚上。总之没有那几秒钟的停顿,这个袋子是上不了秤的。父亲不断的催促:“快点!你这个速度怕一天也装不完。”我不言语。他就喊老三:“你看那个怂又睡着了,嘿嘿嘿嘿……”听的出来,他很疼自己的老儿子(我们那里习惯称父亲的最小的一个儿子为老儿子)。
七十个的时候,手指就已经是火辣辣的了。如果你不曾体会过火辣辣的感觉,可以选择今年冬季来北方,挑一个很冷的天气把双手放到外面冻上三五个小时,再进屋放到火炉上热上一会儿,那种感觉就是火辣辣的。不止手指疼,腰也疼,长时间的鞠躬动作的确很腰疼。我提着一袋子煤上了秤,我的双手又把它送到了秤的另一边而没有停到秤上,淘气的双手已经不听指挥了。此时我的呼吸也深沉了起来,我想象着也感受着,我体内的疲惫仿佛真切可见,随着每一次呼气被带到体外。呼吸对人的作用可见一斑。我感觉很渴,但又不想喝。书上说人三天不喝水才会死呢,一两次不要紧。我把袋子放上秤的时候,故意放慢速度,假装多了取出几块,或者假装少了从地上取几块放进去,以这样的方式来缓解疲劳。我也得感谢我的爷爷,生了一个懒儿子。这个时候我父亲也开始借着抽烟或喝水休息一会儿,我就有正当理由休息了——装的人不在,我提的人只好等。在等我父亲回来的时候,我看到我的母亲还在那边,弯着腰,一块一块的把煤装进袋子,不慌不忙,不紧不慢,永远是那一个节奏,有七年了吧。快满的时候她就把袋子往起一提。似乎牙齿上也很用劲。弟弟此时看来也有些累了,他双手已经不能提起三十公斤的东西。需要借助大腿的力量——两只手提着袋口,右腿顶着袋腰,身体左斜着向秤挪去……
我掏出手机看了一眼,有消息提示:给你再加一门课吧。这是我支教队发来的消息。我过几天就要去支教了。但我不想让手机在手里太长的时间。我的弟弟,我的母亲,还在那边。我把手机装了进去。父亲回来了。
最近身体还真是虚了很多。提八十个袋子,就是上限了。其实也不是我太虚。我从五号就没有吃晚饭,六号一整天就一包面包。六号晚上下了火车,原本打算好好吃一顿的,结果被一个老大妈骗了,说她们宾馆附近有餐厅。我就去住了她们宾馆。住下后出来转了半个小时也没找到清真餐厅。就将就着吃了一点饼干。七号早上我坐客车回家。还没到家就去了煤厂,帮着干活到晚上。所以我是两天没有好好吃饭,太虚不是我的错!前面提起袋子身体有点晃,我还努力控制着使之平衡,不至跌倒。此时我已经没有多余的力气去控制平衡了。晃吧,晃吧!倒吧,倒吧!咣当一声,一袋子煤就跟着我的身体顺利的倒在了地上。是双腿不干了,不是我要跌倒的。父亲在一旁说:快起来,又开始装了。母亲说:累了就去缝口吧,休息会儿再提。我在弟弟的搀扶下坐到袋子上开始缝口。
缝了有一会儿,大概十点前后,太阳出来了。它一出来就很猛烈。过了有半个小时,它就把周围的空气烤焦了。它没有直接烤我,先烤了我周围的空气。周围的空气被烤的心烦,又跑来烤我。空气不仅很焦,还很臭。这种味道就像是轮胎燃烧的味道,向四周涌来。估计是煤要被晒燃了发出焦臭味。书上说黑色吸热,这个地方从里到外,从前到后,从头到脚都是一片黑。哦,不,说错了,还有门牙是白的,剩下都是一片黑。我的同学说我很黑,也不是没有缘由。父亲还在催促:“你快点!这个车完了还要装一个车。你这个速度怎么能装完……”我晕,晕,晃,晃……一会儿我就看见有位姑娘从云际飘来,身后的彩带划出优美的弧线……
等我睁开眼睛的时候,已是十二点了,洗煤机停止了轰鸣,铲车也停止了吼叫。煤厂已经下班了。我们一早晨装了大概有四百过一点。母亲说休息一会儿。我们就拿出干粮——西红柿、麻花,五个人围坐一圈,开始吃午饭。母亲坐我对面,左手一个麻花,右手一个西红柿。麻花原本是橙红色的,被抓煤的手抓过以后就成黑色了。她面前还摆着一瓶开水。那个瓶子是昨天我来厂子,母亲给我买的营养快线,喝完了今天她就用它带了一瓶开水。两个弟弟坐我两边。没有人说话。只有父亲抽烟的吐气声,偶尔夹杂着一声叹气声。我感觉胃有点空,开水下麻花吃了俩之后,就只是吃西红柿,一连吃了四个,喝了两瓶矿泉水。
我们刚吃完,要装的车就来了。装的车来了,我们就没有休息的时间了——按照惯例,司机的时间很宝贵,耽误不得。工人们只有拼命抢时间。这个时候我很真切的感受到食物的力量,它慢慢进入我的肠胃,把疲惫一点点的驱赶出来。吃完午餐基本恢复了二分之一的体力。我们就继续。
太阳也很懂事的躲到了云后。到两点前这段时间,整个厂里很安静,只有杈子和煤块、煤块和煤块的撞击声。风儿清爽,云儿阴凉,干活的大好时间。这两个小时,装了有两百多。
到这个时候,就如同一场长跑到了最后关头。其实这整个过程都像是一次长跑,体力也许在最初的几圈就已经消耗殆尽,剩下的距离全凭着意念和精神支撑。
两点钟的时候,还剩两百左右。煤厂开始上班了。洗煤机开始轰鸣,铲车开始吼叫。我和弟弟坐着休息。我问他:“你说这么大强度的劳动,应该怪谁,怪老板还是怪我们?他难道不会思考吗?就五个人,一天怎么可能装两个车?”弟弟说:“”谁也不怪……”我以为他要说这就是命运。结果他说:“谁也不怪,这里的生活就是这样的。大家都在这样干。能怪谁。”我说:“好像也是。不过现在跟刚来那个时候相比,已经很轻松了。那个时候要把牛一样大的煤砸碎,有时候三个人还翻不动。现在就只是装啊,确实轻松多了。生活越来越美好,哈哈……”我们闲扯了几句就开始干活了。
我刚拿起一个袋子,一转身——啊,她……迷人的身姿,傲人的胸脯,那乌黑的头发简直要把我的心都掏了去。她一步一步向这边走过来。那是老板的女儿,听说是在外地上大学。一看到她我就忍不住要沉浸到我的幻想当中去。我想象着有一天去向她表白,她羞涩的低下头,我拉起她的手,沿着煤业路跑去,我们一起爬上西边的那座山,或是我背着她爬上那座山……我上学的时候,博学多知的室友告诉我,这种情况就叫做意淫。管球他呢!只要能缓解我的疲劳,减轻我的痛苦。意淫就意淫!老板女儿的到来,使我忘记了这一百袋子是怎么装完的。关于她,那是需要专门的空间去说的,我们后面再说,尽管我十分愿意接着往下讲她的故事。
最后一百个了。这一百个进行的很是庄严和神圣。仿佛一场战役已经到了即将清理战场的时刻。此时人已经变成了一个纯粹的机器,没有思想,没有言语,只是机械的重复着那些动作。一遍,一遍,又一遍。厂里只有洗煤机和铲车的轰鸣。风吹起的尘土和煤沫子笼罩着整个厂子。有风了,她就不会出来了。
最后一个袋子是我提着过秤的。我不知道当年的革命前辈,踏出两万五千里的最后一步的时候,他们是否流下了胜利后的喜悦、激动、幸福甚至心酸的眼泪,我此刻心里泛酸。
所有的都结束了。都结束了!两个弟弟已经躺在了地上,一动不动。父亲也斜躺在煤堆上,叼着一根烟,说:“哎呀,这个活,真把人搞得不行了。看你们几个坏怂,把书不好好念,能吃得了这个苦吗!又世子(他在叫我三弟弟),你睡着了吗?嘿嘿嘿嘿……”三弟弟睁着眼睛,目光呆滞毫无色彩,面无表情,宛如一个智障。他的嘴唇一动一动,好像是要回答父亲,但显然他的力气不足以让他发出声音了。母亲坐在袋子上,我坐在地上,四目相对,相对无言。母亲的眼睛已经深深的陷了进去。她今年才四十……几个人都黑的跟煤块一样。我把视线移到我们装的袋子上。九百个!那么一大片,摞起来就是一座山啊。二十七吨!平均每个人五吨有余。一个人一天可以用手挑拣搬运一万斤煤。人的力量是伟大的。劳动人民的力量是伟大的,他们可以在一天筑起一座山!
沉默了许久,母亲说:“你们几个先回吧。先回去把家里收拾收拾,把衣服洗了,等我回来做饭。”我和两个弟弟就先回来了。路过商店,买了一个西瓜。我们刚到门口,我手上的,不,我身上的力气就再也不足以支持我拿起西瓜,它去到了地面上,成了两份。弟弟说拿进去洗洗吧,在厂里馍馍和着煤能吃,家里西瓜和着土也能吃。
我们先切着吃了一些,剩下的留给父亲和母亲。之后我们就闹腾着洗衣服,洗澡。等父母亲回来时,时针已跨过七点。
已记不清饭是怎么熟的。在吃完的时候,三弟弟突然感叹:就是不想做一个平凡的人啊!我有点惊讶,一个不满十四岁的小伙子,竟有这样的思想。但也看得出来,他说得很认真。唉,我们都是平凡的人呐,走着平凡的路。可我们,都曾有过不平凡的心!
第二天早上六点过一点。母亲就开始叫我们起床。我和老二相互看了一眼,就起来了。但是老三还在睡着。母亲先是温柔的喊了几声,见他没反应,就暴躁起来:“赶紧往起走,我们也想不去,不去能行吗?不去你们吃啥?一上学几千几千的拿,不去哪来的钱?你二哥十岁上就开始干活,先是家里盖房伺候木匠,苦了一个夏天。紧跟着到内蒙打白灰,又是一个假期。十二岁上就到沟口翻煤,一到假期就跟着我们干,干了这七年了。你十四岁的人了,活把没抓过。你不去……快起来……”
我在旁边帮着劝了劝:“起来吧,今天活也不多,很快干完就回来了。天气也不热。”
之后他起了床。一切重复着昨天的内容,就没有必要再重复叙述。
昨天中途休息的时候,我跟弟弟说:“我想写一篇文章纪念今天。”他说:“没意思。”我心凉了一下,以为他要说我矫情。我问他:“为什么呢?”他说:“这就是很平常、很普通的一天啊,就是一天的生活,有什么可写的呢。”他是对的。这就是劳动人民的一天,平平淡淡,普普通通,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大自然颇有节奏地变换着它的四季,这样的生活始终如一。我离校回家是这样的生活,我离家回校也是这样的生活。的确没有什么可写的。我也并不是最苦最累的,光在这个地方——煤炭集中区,就有多少幼龄儿童!可我终归是一个多情的人呐,内心的那一缕情思总需要安放。那就写吧。
我知道这篇文章有不少废话,但莫言先生说小说就是废话的艺术。不过我也知道以我的能力和水平,还写不出来什么小说,但这就是生活。生活本身就是诗。
忉郎笔
初稿于2016年7月9日
修改于2016年9月2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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