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单位通勤车,一眼就看到L姐。她戴了顶毛线编织的帽子,娴静优雅地坐在座位上。
“帽子真漂亮,自己织的?”
“买的,都不织了。”
时隔多年,上一回与L姐关于帽子的对话还有印象呢。也是惊讶于L姐头上的帽子。
当时问的是,“哪里买的?”
“自己织的。”L姐平淡的回答里藏着一点小小的自豪。
“自己织的?”是真的惊讶。自己手拙,习惯性地以为样子特别、织法流畅的针织品都是工厂生产的,手工做不出来。
“就是样子好看,针法没有难的,都是平针、正反针,我在大楼看一眼样子,自己试着织的,仿得还行吧?”
S也长于编织,她早对我说过她那行中的巧手就是L姐,L姐不仅能见样学样,还能自创花样。L姐的基本功非常扎实,各种针法皆通,织活时,速度又快,织品又平整。中午在办公室,S手执银针,十指翻飞,絮絮地讲述她的偶像。
S也织过几年。我与她日日伴在一处,她曾经织了些什么,记得不大清楚了。只有一件她的织品,落在我的记忆中。那是件粉毛衣,她已经织了大半个身子,那一日,看她忙活,我忽然评价起了这件毛衣,其实也是随口之言,“这件衣服颜色难看”。S以粉嫩答我,片时不住地忙着。过了两日,我见S又织别的,有些惊讶地问,“那件粉的你织完了?”
“没有,我给拆了。你说完,我又回家问老公,他说色难看。我一共就问了俩人,都说难看,而且这俩人平时都不理会这样的事情。可能这衣服颜色真的太难看了。”“也不至于拆呀,都织了一大半了。”自己不会编织,我对于人家的作品便特别地珍视。一针一针,千针万针,多不容易啊。说拆就拆,太可惜了。S的意思却是织便要织出好的来,我的珍惜有滥竽充数之嫌。这大概算是能织者对织的尊敬与郑重吧。
这几年,大家都改穿小衫了。小衫的衣料与花样,差不多是日新月异地被制造出来。几乎没人再穿毛衣,有穿绒毛衫的,基本被归纳为老气的打扮。
S那几副精心挑选的针都被收束到衣柜的角落里。S的那些关于编织的画册与书,也不知被她塞到哪去了。
后来出了十字绣,S由牛刀小试到大绣特绣,见我诉苦,脖子、肩膀、后背疼得难以忍受,偏又喜爱那针针线线组成的事物,苦乐其中,欲罢不能。
十字绣的手艺,S后来也不再展现了。
我没听说过L姐绣过十字绣,但L姐的编织功夫确是沉睡的了,L姐似乎对它并无唤醒之意。
上学时,班上五分之四的女生对编织情有独钟。唯一例外的是我们寝,没有人开个编织的头,也没有相互感染带动的氛围,八个人里面,没有熟手,最简单的针法大概还都试过,但没有谁坐在床上老实认真地做过,也拿不出一件作品。其它寝室的女生在编织一事上,多少笑话过我们。
不上课时,随便到哪个女寝走走,总能看到有女生或坐在床边或倚在被上边聊天边织活。
毛线团一点点地变小,织物一厘一寸地变长,织者的心思那么明显地偎依在织物上,轻轻一瞥,便知端倪。编织的女生织的哪里是一件有形的物呢?她们织的是自己抽不尽缠不完的柔情。她们且织且想,想那个享用者从这织中得到的美与暖,这样的想法一开了头便止不住了,常常是这一件织物还没完工呢,她们就先在脑海里面编织起下一件织物。那么些的深情蜜意,哪里织得完呢。女生们的暇时里,总有一件事不可替代,就是织。对于织,女生们永远不会倦不会烦不嫌累不嫌长,她们的心里甜着呢。织物有形有样,女生们的温柔体贴的心思,无形无状,也无边无际。
一晃许多年,同学们常联系,却再没听说谁还织了什么。
现在寝室的女生们,休息时,多半在网上,还会有人学织么?
那年,婆婆来我们这儿看病,正好儿子有一条棉裤开档了,我原先给缝过两次的,可没几天,裤子又成了开档裤,婆婆看见取来针线给缝好了。看了婆婆的活计,针脚细密匀称整齐,我第一回为自己的针线活儿心虚。一样的针线,婆婆缝过后,儿子的裤档再也没挣开过。
小时候,家里要用到许多的布帘子。除了窗帘买现成的布缝出来,其余的帘子,所有的门帘、各色蒙家什杂物的帘子,都是白布上面手绣的图案。有一张挂在炕琴脚上的窄长帘子,绣的与别的帘子不同,白底上并无艳丽的花鸟蜂蝶,而是青碧的远山淡水,东边一轮红日,中间绣了“江山多娇”四个红字。看过舅母们和妈妈绣帘子,在白布上描了花样,用圆花撑子撑住,拿绣针慢慢绣,绣好了,下水洗一回,就可以用了。
妈妈那里还存着我们小时候穿过的几件小衣服,小坎肩、小毛衣,都是妈妈自己做的。妈妈说,小时姥姥忙生计也顾不上教她,她自己看着想着试着,也就学会了。小时,妈妈下了班,哄我们睡了,才能有功夫裁剪缝织,一做就到半夜。到现在,妈妈一年里还能找到几回踩缝纫机的机会,她的女儿们,都不会那个东西。不知为什么,想到缝纫机,总是莫名其妙地产生会轧到手的阴影联想,我不喜欢它。小时也没有学的想法,同龄人中好象只有高中同学L会,见她在娘家时用过,这十来年,没听她提过用缝纫机了。
妈妈家有两床家织土布做的床单,第一回下水,褪了许多颜色;还有好几双手工纳底上浆缝制的布鞋,鞋底硬硬的,有些硌脚,还只能晴天时穿;还有一个绒布缝制的虎形小枕头,没事时,我们姐妹就在怀里抱抱。这些都是奶奶家那边的亲戚送的。几千里路,隔山隔水地送过来。在老家,关中乡下,还有家织布、手工鞋、手工布偶。年轻女子们,还要做这些女工。
也不知道这些关中女子的女工还能延续多久?
满世界算算,会女工的女子已经很少了。有多少女子,连针线也不曾拈过了?
《礼记》里讲,女工是妇德之一。《后汉书·列女传·曹世叔妻》说,“专心纺绩,不好戏笑,絜齐酒食,以奉宾客,是谓妇功。”若从头理论,女工与女子也曾经血脉相连,密不可分。言说女子,必是不离女工的。寻常百姓自不必说,男耕女织过日子。“夫是田中郎,妾是田中女。当年嫁得君,为君乘机杼”。便是贵妇名媛,虽不以针线为计,但也要在针线功夫上见见智慧,大观园里小姐们的女工也可圈可点。“唧唧复唧唧,木兰当户织”。即便是大胆泼辣、少规矩条框的北朝女子,又何曾不事女工?
古时女子与女工的关系如此亲近,在女工上能窥见女子的命运,“三日断五匹,大人故嫌迟”。“新人工织缣,故人工织素。将缣来比素,新人不如故”。女工再好,也改变不了古时女子的命运,却无端地成了替罪羊。
古时女子也会拿女工说事,乐羊子的女人咔嚓一剪刀,便让他的良人领悟到为学不可半途而废的道理,足称贤媛。宋仁宗的老婆曹氏,干脆亲自在后宫开荒织布,处身太平盛世,倡导勤俭节约,以女工事行不言之教,果然是母仪天下。
古时女子的女工,最让人感怀的,还是女工里一针一线绵绵密密的情意。“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但愿郎防边,似妾缝衣密”。“纤纤擢素手,札札弄机杼”。“一行书信千行泪,寒到君边衣到无”……牵挂、憧憬、担忧、甜蜜、满足、喜悦……古时女子,有多少剪不断扯不完说不分明的情意,就有多少千针万线织就的女工。
今非昔比。时代发展,社会进步,经济变革,技术创新,曾经与女人形影相随的女工,慢慢地而又必然地与女人分开了。此事本无可厚非。
女人不弄女工了。
女工里面那些长长软软的情意,会有变化么?
(2014年3月2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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