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建国
嗯
差不多了,回去打饭了。志敏将手中的树枝丢进水中,站起来看着写在河滩上长长几行俊秀的字。建国提着树枝也站起来,他的前方也留下了几行,扭头看看志敏的,摇了摇头:怎么都赶不上你。
志敏走到水边蹲下,两手掬了水往脸上、头上浇,前襟打湿了不少,转头湿淋淋地望着建国:要吃工夫,工夫到了,自然就好了。
下午五点来钟,阳光仍旧毒辣。村里人渐渐出来到田地间劳作。草帽长衣,防止被太阳晒伤晒黑。
四点就放学了,学生们结伴在林中或镇街上乱逛。志敏想出一个主意,到邙河的河滩用树枝练字,热了可以用河水浇头。其实河面的水也是滚烫的。然而,不管学生们怎么游逛,有一事请最为紧要,那就是打饭。然而,也没谁下课便去窗口下蹲守,专为排前面熬一个多小时。婆子们开饭也没有准点,有时五点二十,有时五点半。窗口里面有一块可以推拉的挡板,推开,表示要开饭了。
学生们没有手表,估摸的差不多了,便赶紧往寝室拿了盘勺排队。有恶作剧的在操场冲林子早早地喊几声,打饭了!打饭了!总有十几学生冲到食堂,见窗口紧闭,渺无一人,便大声骂娘。不少学生结成联盟,有人排队占位置,有人跑到寝舍取盘勺。总之,每餐打饭都是一次战斗,尤其大热天的,挤出一身臭汗。对女生来,显得尤其不公平,她们只好排在队伍的后面,等着许多插队男生们先打完。除了叫喊几声发泄不满之外,便是寄希望早点有值班老师来维持秩序。
两人急匆匆回寝舍,静悄悄的,志敏坐在箱子后面的铺位上,冲建国摆了摆手,晚了,横竖是剩饭,干脆等他们打回来再去,倒轻松自在。
建国已经取了盘勺,对他招手:走吧,说不定今天有老师来值班呢?
志敏把嘴一撇:值班老师,都喊了一个月了,没见一个人来,就听见这帮插队的拿卷毛相互吓人
走吧走吧!建国不断催促。
志敏拗他不过,只好起身取了盘勺,出门,建国急急地跳下去,准备飞奔,志敏一把拉住:没用,慢慢溜吧。到食堂门口,里面一阵骚动,最先打到饭的几个学生端着盘并不急着走,而是扭头往里看。两个往里一探头,大吃一惊,门里,地面一溜跪了七八个男生,有的低头不做一声,有的梗着脖子涨着脸,一幅不服气的样子,有的嬉皮笑脸,无所谓的样子。窗口,往日纷乱拥挤的场面不见了。队伍长蛇一般排到食堂侧门拐了个弯沿着东墙排。队伍中有几个不安分的男生探头探脑,左右张望。有个滑头滑脑地男生嘻嘻笑道:好险好险,幸亏眼尖,早发现卷毛。队伍移动空前地快起来,排在中后的女生们高兴起来,早就该这样了!
有个高个男生从门口冲进来,没有留意到示众的“鸡”们,径直往窗口插,后面有个女生喊了声,插队了,当当敲了敲盘子,一时几十个人敲起来一齐喊,插队了,插队了。他回头直眉瞪眼做出恐吓状,忽而队伍静下来,斜侧里冲出一个人影,照着他后脑就是一巴掌,将他打了个趔趄,揪住耳朵往往外拖;大喝一声:给我跪下,跪下!这男生力气不小,攥住来人的腕子抗拒,来来往往两人转了几圈,就是不跪。来人腾出另一手往他肩膀上按,跪下,跪下。男生终是畏惧,顺势跪了下来,对方张手便给了两记耳光,骂道:反了天了,还敢打老师,告诉校长,把你开除!呼哧呼哧地大口喘气!
男生翻眼睛瞪着他,梗着脖子,咬牙切齿。
对方抬手做状要打,又似乎有所忌惮,中途撤回来。男生奋力反抗让他有几分狼狈,脚上拖鞋一地一只。他先踏了拖鞋,高声对学生们喊道:从今天开始,哪个再敢插队,叫我捉到,跪到打饭结束。说着,踏着拖鞋,踢踢踏踏,从侧门进了厨房。
建国、志敏在队伍后面目睹全程,心中凛然,心惊肉跳。此人便是令插队学生闻风丧胆的卷毛老师。
卷毛个不算高,一头浓密的卷毛耷拉在脑袋四周,瘦长脸,深眼眶,尖鼻梁,上唇留一字胡,长相很凶。上身穿一件花衬衣,下身灰色大裤衩。小腿上净是浓密的汗毛。他是初二的政治老师。志敏凑到建国耳边说,比街上的二流子还花哨。建国吓得脸色一变,生怕被人听见,慌忙往左右看。
高个男生见卷毛进去了,站起来,恨恨说道,等着老子,君子报仇十年不晚。饭也不打,愤然出门。其余示众的相互看了看,有个胆大的站起来,揉揉膝盖,排队伍后面。于是,都不跪了,凑在后面排着。
队伍进行很快,再有四五人就能轮到建国了,有男生打了饭,伸到鼻子下闻了闻,挎了一勺送嘴里,脸色大变,呸呸呸,馊了馊了,回身冲窗口大喊,凭什么给我们吃馊饭!我们交得是馊米么?听他一说,才打着饭男生也慌忙闻了闻,顿时吵嚷起来,拌馊饭了!
吃不吃,不吃别吃!里面有个婆子蛮横地厉声喝道!
他们犹豫了一下,婆子又尖声道:就剩这些,后面的要吃就吃,不吃没了!
有个胆大的学生也不向里面吵嚷,跑到外面大声喊道:食堂卖馊饭啰,快来看啰,快来看啰。不一时,许多学生向大门聚拢而来。大约是对食堂积压了太多的不满,学生们愤愤地骂起娘来。
志敏也跑到前面去,一面将敲盘敲得哐当哐当响,一面喊:我们不吃馊饭,我们不是猪。学生也是人!
于是,有人跟着喊起来,我们不吃馊饭,我们不是猪,学生也是人。
我们不吃馊饭,我们不是猪,我们也是人!
卷毛跑出来镇压,用手指一个个点指学生,把眼珠一蹬,威胁道:哪个再闹下试试,谁带头的?叫我查出来,绝不轻饶!
学生暂时哑下去,等他一转身,他们又喊:我们不吃馊饭…
学生越聚越多,有的不嫌事大,吹口哨,骂娘,打闹!卷毛大声呵斥,学生们仗着人多,不为所动。
校长眯缝着眼睛,背着手,挺着肚子慢慢地踱步过来,学生们见了,声音稀下去,很快鸦雀无声,一齐看着他校长从容走过来,一张张脸望看过去,叫他看得心里发毛。校长不慌不忙地说:都吃饱了没事干吗,下周给我挖操场,把山给我平了。忽然提高嗓音大喝一声,想闹事的流下来,不然都给我滚得远远地。学生们炸雷一般一哄而散,有几个跑出几十步扭头回望。校长走到窗口问前面的学生:怎么回事?
有个学生将盘里的饭往前一伸:馊饭?校长拖长声音问里面婆子:怎么搞得?
有个婆子答道:晚饭不够就把昨天小锅的剩拌进来,没注意到馊了!
校长吩咐:给他们盛小锅新鲜的!说毕,把手往后一背,也不理排队的学生们,溜溜达达自出门去了。
学校没有一间厕所,学生们拉屎拉尿都在附近的林子里解决。久之,松树底下,草丛中,新的旧的,黄的黑的,一坨一坨,星罗棋布。未进林子,恶臭扑面而来,受惊的苍蝇乱飞,稍不留神便容易踩上一坨。女生矜持一点,自然不能到林中随地解决。学校附近有三个公厕,校门对面,隔一条马路是派出所大院,里面修了公厕,男女各三个坑位,最为便利,初始男女学生内急都往对门跑,把派出所惹烦了,赶鸭子一般往外轰。有满脸麻子的联防队长尤其凶狠,捡了拳头大的石头只顾往人堆里丢过来。渐渐地,除了老师,学生们不好往对门去了。另一个是斜对过乡政府大院最里面,差不多要走上一里路,男女各有八九个坑位,不用担心去了没坑位。还有一个就是挨着学校西面,乡里的老影院,院内也有个公厕。影院屋瓦塌陷,墙塌了一面,另外三面岌岌可危。厕所残破,坑位没有挡板,且男厕和女厕中间的隔墙有个狗洞大小的孔洞,可将隔壁的如厕样子一览无遗。粪坑积累如山,不好下脚、倘若闹肚子什么的,走到半路,十万火急,那就惨了!
一百多人大通铺,学生夜起,初一的新生刚开始老实,迷迷瞪瞪摸黑去后面的林子撒尿,后见初二的出门立在走廊上便往下面的沟里射,有样学样,也就跟着了,不消几日,沟里的黄土都被尿液浸泡过了,早上起来,晨风一吹,一股骚味,等到打早饭,日头热热地一烘,老远就闻到骚臭味。学生们捏着鼻子骂娘。不过宿舍里面闷热,附近林子也照样骚臭,操场又无遮阳之所。端着盘子只能立或蹲在走廊下吃饭,时间长了,都习惯了,也就不抱怨了。有的睡上铺的在门边的、窗口的懒得下来,掏出家伙对准外面就射。有时风回,一串或几滴或飘到下铺人的脸上。
寝室只有一扇门一面窗,虽打开难以形成对流,天热溽热如蒸笼,挨挨挤挤一个贴着一个,翻身都难。学生们没地方洗澡洗脚,身上酸臭,空气污浊,蚊虫肆虐,加上打呼噜的、磨牙的、说梦话的,恍然鬼境。初来,建国难以入眠,熬到困极才能勉强睡下。志敏有手电筒,爬起来靠在墙上,掏出《水浒传》来读,临铺的嫌有亮光不满意,吵嚷起来,志敏只好关掉手电,将厚厚的书枕在头下。睡不着,便低声和建国聊天。
猪圈都比这强!
要是有张竹床该多好,就睡操场上。凉凉快快睡一个通宵。
我想到一个好地方,睡在水坝上
不行,蚊子厉害,而且怕有蛇。
寝室九点钟熄灯。月光或星光从门和窗户打进来,学生们躺下后,先叽叽咕咕的聊上一阵。这晚,正嗡嗡地聊着,门口不知说大喊一声:捉走私了,快看快看。学生们呼啦啦起来涌出门到走廊上。只见林子里几道电筒光柱乱晃,一阵纷乱急促的脚步声。卷毛粗暴的声音传来:认出你来了,还跑?!
不一时,脚步声、喊嚷声往往林子深处去了。初二的老生见识过,并不像新生初见大惊小怪,不明所以,有的说,明天早上不知谁该倒霉了。有的则提心吊胆起,问身边人,狗操的,你看见狗仔么?人呢,不会被捉住了吧。
所谓的走私,就是学生不在食堂打饭,而是去寝室西南边的农户家吃饭。村子三四十户,两三户夜间做些饭菜给专供学生,米、饭票都可以交换,同样的饭票,份量比食堂多,且不是用粮站的积年陈米煮出的。另有小碗的辣子肉和新鲜蔬菜。学校自然严令禁止。不过总有学生禁不住诱惑,有没有围墙,穿过林子百余步便进村了。校长再威风也不能进村命令农户别干。于是隔一段时间,由卷毛带着其他几个年轻的老师夜里在林中设伏,等吃饱喝足的学生们回寝舍,便拿住他们惩罚,杀鸡骇猴,以儆效尤!
许久不见动静,学生们都回寝舍睡觉了。许久,有几个男生喘着粗气到门口,先不急着到自己的铺位,一个喊了声:毛仔回来没?连喊了两声没答应,一跺脚,完了完了,毛仔肯定被捉住了,狗操的胆子太小,卷毛一审准把我们全供出来。便埋怨起身边的同伴,跟你们说不带他,不带他,你们不听,还说他跑得快,跑得快人呢?同伴说,怎么会这么巧,我们一去,卷毛知道了,除非有他的眼线,狗操的,这些人里面肯定又出内鬼了。
又一个说:操,惹老子毛了,书不念了,先搞下这狗操的。几个人上铺,趴着窗口往外看,只见长长的灯柱晃来晃去,暗淡的星光下,三个老师押着两个学生往食堂。,食堂有间秤米换饭票的房间,也是卷毛用来审讯走私犯的刑房。这几个学生龇牙咧嘴,操他妈的,完了!完了!
翌日早操,太阳从山巅爬出来,树林投下斜长的影子。学生散开后,广播声响起,有个老师旗杆下领着做广播体操。做完,高声喊了声,集合。各班级迅速上前靠拢,黑压压地站在旗杆下方,阳光已经热了起来。
校长阴沉着脸,走到正前方。上身穿着一件短袖白衬衣,下穿灰色过膝的短裤,黑色凉皮鞋,平头,说话之前先威严地扫视了队伍,全场寂然,学生们连大气也不敢踹。
我不说,估计你们大多数人也知道昨天晚上发生了什么。回去问问你们爷娘来学校是干什么的!校长低沉地嗓音不紧不慢地说着。忽而变得声色俱厉,用手点着下面:假如你们想来学校好吃好喝,舒舒服服混日子,我劝你趁早回去种地。你们背了家里多少米,要了家里多少钱,你们爷娘还以为都叫学校给赚了,装到我李炳林的口袋里了?走私,赌博,偷鸡摸狗,你们做了什么我摸得清清楚楚。我决不允许你们把整个学校的校风校纪给带坏了,一次罚,二次打,三次,开除!桃源中学绝不会留害群之马!找谁来讲情都没用!只要我李炳林做一天校长,桃源中学就是这个规矩!说着,如焦雷般暴喝一声,昨天夜里走过私的都给出来,到前面来。
队伍里有人垂头丧气往走到前面,有的迟疑了一会,还是出了队伍,一时间,前面站了十几个人。
排整齐来,让大家好好看看。校长锐利的目光从他们脸上一一扫过去,指了指其中几个,你,你,你,屡教不改,上学期就有你们。
回头往下:还有谁?我不会说第二遍。
队伍寂然,过了几秒,初三队伍中两个男生动了动,踌躇了一下,走到前面去站了。
校长冷笑一声:既然都是惯犯,那就按规矩来。早饭后,我要看到你们的悔过书,一遍不合格两遍,两遍不行三遍,直到过关。
走私犯们听罢,默不作声,各自散开。在校长及众老师的监视下,寻了小指头大小的石子,铺在地上,撸起裤腿,露出膝盖,跪在石子上。下面学生见了面面相觑,不觉悚然。
校长处置毕,脸上换成惯常的笑眯眯的模样:告诉你们一个好消息,从下周一到周三不上课。顿了顿,等着一阵欢呼过后。大声宣布:全校大劳动,开山挖操场!周日回学校你们每个人都要带工具来!具体听你们各班班主任安排。学校不是校长和老师的,而是你们每个人的,你们现在付出多一点,将来给你们的弟弟妹妹的条件就会好一点。这就是叫做前人栽树、后人乘凉。解散!
早操后,是半个小时的早自习,在一节课,放学,早餐!初一(1)班教室在四层最西头,教室里闹哄哄,学生们交头接耳,议论纷纷。郭胖走到门口往下瞧着走私犯们,笑道:膝盖非肿了不可,该!活该!就该好好治一治这帮狗日的。
大家都知道郭胖和他的同桌胡文辉,一个叔叔是县委书记,一个大伯是地委专员,是不愁饭碗的。老师们也要给三分面子,对他们吃零食、说话、看闲书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因此,凡有点上进心的学生们都敬而远之了。
志敏听了冷冷道:没在学校食堂打饭的没资格说这话。
郭胖耳尖:那你就是对校长的处罚有意见了!敢不敢跟我一起去校长面前理论理论。
建国站起来喊道:都别说话了,赶紧复习,上午要考试了。这句话大为管用,大家立刻静下来。考试不仅仅事关成绩,更关系奖惩,各科老师都出了规定,垫底的十名每人每次罚款一毛钱,用于奖励前三的。有人零花钱连五毛都没有,如何不紧张!
思俊、我和其他几个初中同学立在硬土的操场上,望着残旧的校舍,夕阳的余晖洒在地面,微风吹来,操场边缘簇簇蒿草轻摇,举目远望,密林如堵。
10
晚上,一个叫戴建峰的同学在桃源饭店请酒,我、思俊,张保卫、吴志辉,郝美英、李春生七人。见面时,他们将我一眼认出来,康建国,一点没变。我脸上、身上比念初中时多了不少肉,不过看去仍显消瘦。令我尴尬的是,我望着他们一张张脸,一点印象也没有,目光茫然,脑中艰涩地搜索着。
思俊适时地帮我解围:宝贝、春生,你忘了,当时全校最有钱的学生,家里有台湾亲戚,每个星期的他们俩比谁的零花钱多,宝贝要十块,春生就要十五。一指郝美英,他们跑到她家小卖部买一堆零食的,萨其马、鱼皮花生、蚕豆,瓜子。放在桌斗里,一天到嘴巴不停地吃。我立刻想起来了,张保卫坐最后面,跟郭胖、胡文辉鬼混,流里流气;李春生跟我邻桌,白白嫩嫩,奶里奶气的,他们在桃源有亲戚,偶然在学校吃几顿,周五将剩下的多半罐菜赏给围着他们转的几个同学,大块的肥肉、辣子炒的腌菜,往热饭底下一埋,将周遭的米饭都染黄了,油汪汪的,别人见了,口水早流出来了。
郝美英家在校门斜对面,挨着派出所,外面有个不大一个院子,就在院门口开了间小卖部,学生有点零花钱,都去他家买吃的和蜡烛。思俊郑重介绍做东的戴建峰在东莞开鞋包厂,生意做得大,住着五百多平米的别墅,开着大奔驰。我附和一句:还是你们做生意当老板的有出息!戴建峰忙摆摆手,我们念书差的,早早出去打工了,虽然赚了几个钱,还是叫人看不起。思俊说吴志辉,吴老板在苏州建厂,做大型设备清洗的,生意做到全国去了。我装模作样地点点头。吴志辉嘿嘿一笑:建国八成记不起我们了。你当时只跟成绩好的来往,我们成绩差的,破罐破摔,成天跟着郭胖和胡文辉两个鬼混。念书那会,抓走私数我挨卷毛的打最多。
戴建峰插话:我也没少挨。
吴志辉笑道:你不记得了,我一个你一个,鼻涕虫一个,狗仔一个,我们四个商量去找他报仇,我从家里拿了麻袋,短棒,计划诱他到林子里,麻袋头上一套,乱棒打一通。一说要来真的,你们几个都怂了。
戴建峰一拍大腿,我想起来了:初二下学期,马上要放寒假。笑笑又道:初二尤显明教我们语文,动不动就罚我跪。而且他老婆在食堂打饭,剜勺子她最狠,五两恨不得挎成三两,我当时气得不行。宝贝也经常挨说,郭胖也挨他说过几句,我们商量用敌敌畏伴谷子毒死他家养得鸡出气。本来我就是嘴上说说而已,郭胖、胡子嫌事不够大,一个劲地挑唆。我那时也是楞,回家真的用敌敌畏拌了谷子拿来,当天上完晚自习,夜黑风高,摸到山上的家属房,院子外撒进去。狗操的,第二天武老师家的十几只鸡被毒死了。他们两家挨着。太紧张了,搞错地方了。结果把我们也给整蒙了。校长破案,把郭胖喊到办公室一问,狗操的,没打没骂,胖子就全撂了。我是主谋,郭胖、胡子家里有权没事,宝贝家里有钱,也没事。妈的,最后我一人顶缸,李校长罚我跪了两节课,我操,膝盖都快断了,包陪损失,然后开除,回家被老子一顿毒打,到现在我初中毕业证还没拿到。回来请李校长吃饭,他说当初要不严厉处罚我,我可能去做更危险的事,也就混不到今天的位置。以前很很他的,年纪大了,回过头去想想,李校长严格要求我们是对的,有的人父母管不住,要不是校长再不管着他,他就跑到街上去做流氓了。
戴剑锋接过话说,十五六岁,还是童子鸡,根本不懂事。也就是李校长,别人当校长还真镇不住。
张保卫抢过话来说:管不住!李校长有杀气。谁都害怕。郭胖号称天不怕地不怕,校长眯着眼睛看他一眼,他也慌。念书时,他只怕李校长。喝酒的时候他亲口承认的。
于是,众人七嘴八舌称赞李校长治校之功,让他们终身受益云云。
戴建峰见我一直不怎么说话,忽而问我,大教授,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你能有今天这么大的出息,跟李校长打下的基础是分不开的。
我被他问得一愣,沉吟半晌,不知道如何作答,只好讪讪地笑着点头。
酒喝开后,诸同学谈兴渐浓,谈得都是经世钻营之道,这个说认识说跟安县书记,那个说跟市里某局局长熟络。无非是能攀上一些官员,大人物。我插不上话,坐在一傍傻子似的咧嘴笑着。他们当然也很照顾我,谈论一段便劝我吃酒。我心里掠过一丝悲凉,这酒局与陈院长主持的酒局并无不同。无非一个阳春白雪,一个下里巴人,我耐着性子坐着,心想千万不要再来这么一顿了。酒吃了四五个小时,夜里十一点多才熏熏作别。
这晚的月色很好 ,地面上的一切都好似抹上了一层神秘的朦胧色彩,整个桃源如同传统的水墨画卷。路上没什么人,稻田里的蛙鸣也稀下来了。思俊搂着我踉跄而行,他吃了很多酒,嘴里含含糊糊说着醉话。
建国,你知道吗?你别看我没心没肺了,肥吃肥喝,对什么都无所谓似的。其实,我他妈的混成这样,怎么都不甘心。孩子一直父母管着,明年高考,我从来没怎么操心。我老婆,比我小十来岁,一个初中生,在一起根本没什么话说。论学历,我比不上你,可是,比他们这些人不是强多了吗?落到与这帮人为伍,落到租车回来充面子。落到回来求这些乡长、镇长芝麻小官。有时想想,难过的不得了?不敢往深了想。有时吃酒是为了逃避,醉了就什么都不想了,一天天,一年年很快就过来了。
我抬头指着高悬的圆月对他说:很久没看见过这么好的月色了,莫辜负了它,我们去邙河看看。
他晃了晃大脑袋,咧嘴笑道:家里天天大圆月,有啥好看的?还是回去睡觉吧。他半拉身体沉沉地搭在我肩膀上。我们两个的脚步都是踉踉跄跄。我半驮着他到他家门口,丢下他,说:我桥边看看,给我留门,
他打着哈欠,点点头:建国,我就不陪你去了,我醉了,别从栏杆往下跨,你拉不住我。
我念高中时,乡政府从中学斜对面搬到忙桥这边,其后,集市、饭馆、商户都搬过来了,沿公路两侧盖起的二三层的小楼越来越多,桃源下面的各村家境好的,也在这边买地盖房。桥那边越发的残破衰败了。
新修的公路也不经过邙桥。因此从主路拐到去邙桥的马路后,路面明显变得残破,坑坑洼洼,石子裸露出来。
我沿着路侧慢慢地走着,四周沉寂,偶有唧唧虫鸣,爬到一个坡上,远远地望见桥身两侧凸起的暗灰色的栏杆。站住看着,心脏猛地收紧,突突跳了一阵。
我心情急迫起来,加快行进,十几分钟,到桥边。月光照得明朗,桥面亦如路面一般残破,栏杆一米来高,让人感觉像枯萎的树桩,随时要塌下去。
我溜达了一回,到中间位置,贴着栏杆往下看河面,桥面高出水面七八丈,令人头晕目眩,似乎要一头栽下去,水面很平静,月下,如罩了一层乳白色的轻纱。
建国?
嗯
三更半夜我叫你陪我到桥上看水,你心里不会也以为我发癫了吧。
不会。我知道你心里烦。
志敏和建国立在桥当中,扶着栏杆望着下面明镜一般的水面。两个都比初一时高了一些,志敏眉目疏朗,看去略有几分忧郁,眼神中流露出几分玩世不恭的神色。建国一脸的严肃,眉头紧锁。月光明朗,将他们的淡淡的影子斜斜地拖到桥面中间。
志敏望着水面,沉吟良久:建国,起初他们都说我们好得像一个人。你想什么不用说我知道,我想什么不用说你也知道,就像诗里说的,心有灵犀一点通。现在你是你,我是我,一个往东,一个往西。你是全校最好的学生,门门考第一,次次考第一。我呢,比郭胖、胡子这些混日子的强点有限。你能忍下去背书、做作业;我不能,要是强迫自己就好像要了自己的命,我把大部分时间花在练字、画画、读红楼梦,背古诗词上面。你也劝过我多少遍,我就是不愿学数理化和政治。我心里也清楚,在桃源这种地方,光会画画、写字是没有出路的,跨不过邙桥的。
建国目光沿着水流往上,叹了口气:我也不想成天背书、做作业,可是我这是我们惟一的出路,不然我就得像我爷、我哥一样在深山沟里打赤脚、种地,一辈子看不到希望。志敏,我知道你不喜欢被人压迫和约束,可是这是为自己,再辛苦一年,考出去,你再做自己喜欢的事情不行吧。
志敏嘿嘿一笑:可是我就是不想逼迫自己,因为觉得会让自己死掉。
建国有点生气:志敏,不是我说你,我们的这家庭不比郭胖和胡子,你不该这么任性,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志敏摇摇头:建国,你已经开始不了解我了。我怎么可能跟他们为伍呢,我的任性跟他们的任性能一样吗?
建国不说话,扭头望着大片的农田,晚稻秧苗已经很壮很高了,蛙鸣阵阵。
志敏望着呆呆望着水面,冷不丁说:哪天活腻了就跨过栏杆,跳下去,水看去挺深的,淹死人不成问题。说着两手攀着栏杆,作壮要翻过去。
建国一把扯住他衣服,大喊:你发什么癫!
志敏哈哈大笑,我现在还没活腻呢。我想我投胎投错了地方,说着眼圈里有了眼泪。这学校像个牢房,正在一点点杀死我。
建国望着他,因为易小琴吗?
易小琴是他们班的女同学,长得很文静秀丽,是校长的小姨子。
志敏不答,问:建国,你脑子里想过哪个女生吗?
建国脸顿时一红,有时候吧
志敏大笑:你也喜欢她吧,我看过你看她的样子,只是你藏起来,想把她从脑子里赶出去。
建国摇摇头:我不想让它影响学习,也不想让郭胖来找麻烦。老师说过,千万不能让这种脏念头影响自己。
志敏冷笑一声:建国,你想没想过,村里男的女的,十八岁就结婚了。比我们大一两岁而已。我记得村里一个后生结婚了,洞房花烛夜后,第二天一早,其他后生围着他问一夜打了几次糍粑。
建国不想听了,想这些不是让自己分心吗,难怪成绩上不去。
志敏说,易小琴成绩也不算好,我成绩也不好,我喜欢她,她喜欢我,我们是不是可以谈恋爱,等毕业了结婚?郭胖看上她可以招惹她,我为什么不能?就因为他叔叔是县委书记,她姐夫是校长,我就放弃,只要她没拒绝我,我就可以追求她。我给她写情书了,她回了我,我们两个在林子里拉着手说了许多悄悄话。
那她姐姐为什么让你不要去影响她呢
她姐姐不是校长的学生么?师范毕业一毕业就赶紧结婚了。怎么回事明眼人不清楚吗?
这话让建国云里雾里了,他觉得志敏成绩到初二一落千丈是有原因的。
建国摇摇头:我劝你收了心,把校长惹恼了就不好了。而且郭胖一伙会不停定找你麻烦。
志敏冷笑道:我不怕他们,他们只能吓唬胆小鬼。
建国想起来了,上月全校大劳动,几百人分布在操场四周开山刨土,他们分到比较靠前的位置,柴草一簇一簇的,极多,志敏和建国用柴刀前面砍柴草。
郭胖和胡子每次劳动都是做做样子,校长或者班主任来检查,便挖几下土,或假装忙点什么,鞋子都不沾黄泥的。两人忽然带了四五个死党围上来,三个人挡住后面不让别人看见。郭胖、胡子手里挥着一把闪亮的西瓜刀,冷冷地盯着他们两个。
郭胖冲建国摆摆手,书呆子,没你事,闪一边去!
建国有点害怕,脸色一变,将志敏拦在身后,说:想干什么?!志敏将他推到一傍,手里握着柴刀,吊儿郎当地望着他们。
郭胖用西瓜刀一点志敏: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你再敢骚扰小琴,别怪我对你不客气!
志敏个头蹿了不少,不比郭胖矮了,不过显得单薄多了。他不甘示弱,用柴刀点着回应:这话轮不到你说,要说也是她亲口对我说,你算她他什么人!
郭胖已经不再是班长了,此时我是班长和学习委员一肩挑了。郭胖脸上横肉挤紧,恶狠狠地:老子看不顺眼,你田下一个癫婆子的小崽子也敢当我们面醒女仔。这次是警告,下次直接剁了你手指,让你写字臭显摆!
志敏冷笑:别看你们成天玩刀,放过人血么?志敏说着,看着,老子教你们怎么放血,伸出左手食指,用锋利的柴刀锋利的刀刃一割,深可见骨,血喷涌而出。倒转,淅淅沥沥滴在黄土上,连眉头也不皱。郭胖、胡子等人一愣,皆感到错愕。志敏脸上露出嘲讽的表情,冷笑道:打赤脚的不怕穿鞋的,真到玩命不一定谁输给谁。不信我们现在就玩,我这把柴刀砍到你又肥又粗的脖子,你猜会怎么样?
郭胖见他摆出玩命的架势,心里先怯了,咬咬牙,你小子有种,总有你好看的?!你以为校长会放着你发骚不管吗。将刀别再腰里,花衬衣掩了,领着众人走了。建国忙抓了一把土敷在志敏伤口止血,瞬时染红了。建国忙去找班主任,撒了一个谎,说志敏砍柴看到手指了。班主任连忙带他去卫生所上了云南白药,包扎了。
志敏轻轻叹了口气:小琴对我突然变得冷淡了,要一刀两断。我们发誓等毕业后要在一起的。她说我有艺术天赋,在大地方不用学数理化也能考上艺术学校的。她还是就算我在家里种地,她一样会跟着我的。
天晚了,建国不耐烦了:志敏,我们回去吧,明天还要早起晨读呢。
我立在桥上,望了望四周,田野已经沉寂了,不早了,该回去了。回到思俊家,循着呼噜声到他隔壁的房间,倒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
朦胧中,有人坐在床沿,用略带责备而又惋惜的口吻说道:你怎么也来了?继而又道:既然来了,好好找找,看能找回什么!
我猛地坐起,喊了一声:志敏!曙光从窗户漫进来,天光已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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