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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出桃源堡(七)

走出桃源堡(七)

作者: 一溜风云 | 来源:发表于2023-01-02 09:30 被阅读0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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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发展到共产主义阶段会怎么样呢?康建国,你来说说。

    坐中间第三排的康建国站起来,不假思索地说:书上说发展到共产主义阶段,物质极大丰富,社会可以按需分配,人都可以做自己喜欢的事情。

     卷毛点点头,坐下。抄起一支粉笔要写,沉吟了半天,又不写了。转身望着下面的学生们说道:什么意思呢,总而言之,就是首先吃穿不愁了,比方拿学生来说,吃饭有大食堂,饭管饱,鸡鸭鱼肉随便吃,不要钱,由国家养着。

      学生们高兴了,连趴在桌上睡觉的也支起脑袋。眼中放出异样的光芒来,有人禁不住发出赞叹的声音:呀,这么好,比现在老师吃的都好!

    志敏举手提问:彭老师,,都由国家养着,国家的钱又从哪儿来的呢?念书这么苦,学生为什么要念书;种地这么苦,农民为什么要种地?每个人做自己喜欢的,重活脏活累活留给谁来干呢?

    卷毛老师学名倒是不像他外表那么凶猛,文绉绉的,叫作彭清元。不过全校的学生私下只叫他卷毛。他教初二两个班的政治课。上课远不像捉走私或审讯学生那般令人印象深刻。进了教室他便颇不自在,照书本念经常磕磕巴巴,板书歪歪扭扭,字写得很丑。因此他捏起粉笔常没有自信,写了一两行匆匆擦掉。他的课一周两节,都是下午第一节,正是犯困的时候,后排的学生趴在桌子睡下一大片。没睡觉的假装一边听讲,一面看闲书或干别的。彭清元这时有着难以置信的好脾气,绝不会抓起黑板擦或粉笔头扔学生。他匆匆照本宣科之后,教室便出现可怕的沉寂,空出来的半节课让他如坐针毡,他抓耳挠腮不知如何打发着多出的时间。有时实在无聊了,便对学生们说:你们爱读什么书读什么书,就是不要大声喧哗。初二政治课也不算分数,我也不考你们。他在讲坛上转磨一般走来走去,下课铃响,他终于长长的舒了口气,学生们也长长地舒了口气。课下,他在食堂值日或走私,并不会认出那个是自己的学生而手下留情。

    卷毛见这个话题忽然引起学生的兴趣和热烈反应,兴致高了起来:这个这个嘛…首先共产主义阶段,国家肯定很富有嘛,打比方说,桃源乡政府,现在没钱,所以学校盖房子、平操场、买设备都得学校自己想办法。假如乡政府富裕了,就可以拨钱给学校,可以拿出一部分用在改善食堂的伙食上面嘛。还有那个时候人的觉悟比现在也是高很多嘛,重活脏活累活先抢着干嘛,做完了大家就都可以做点自己喜欢做的事情吗?

    志敏嘀咕一句:关键是谁来分配?分配你这个,我做那个?分配你吃这个,我吃那个?

    卷毛抹了把额头的汗,他对自己的解释并不满意。并不喜欢学生揪住这个问题不放。听了志敏的话,全然当作没听见了。

    郭胖在后面举手问:请问彭老师,共产主义阶段是不是几个男的可以共用一个老婆,娶老婆是不是包分配呢?

    众人听罢哄堂大笑。

    卷毛自己也笑:到共产主义高级阶段,肯定不像现在结婚要看男方的家庭,彩礼、工作单位之类的,人人都富有,人人都可以做自己喜欢的事,那么男女大概就是真正的自由恋爱啰。

    郭胖说:假如同时喜欢上几个人呢?说着他目光瞥向易小琴,后面的同学都咧着嘴巴傻笑。

    卷毛喝道:你年纪轻轻地揪着这个问题不放做什么?

    建国举手提问:彭老师,到共产主义社会大约要多长时间!

    卷毛沉吟道:现在是社会主义初级阶段,还有过中级,高级,才能到共产主义初级。我估计怎么也得一两百年,你们是看不到,你们仔女可能有机会看到。

    学生们听了感到泄气。

    卷毛提高声音道:所以你们要努力奋斗,你们多努力,多奋斗,就缩短了进入共产主义社会的时间了。

    有人嘀咕道:那跟我有什么关系?

    当当当当,下课铃响,卷毛喊了声下课,学生们还在热烈地讨论,他觉得颇有成绩感,目光扫过教室,肋下夹了书心满意足地离开了。

    志敏凑到建国身边,笑道:如果你到共产主义社会你想干什么。

    建国笑:什么也不干,先吃几年,到处吃,什么好吃吃什么。

    志敏大笑:你跟我想的一样。

    夜间,我躺在大哥家二流房间睡不着,蚊子很开心送来了大餐,成群结队我脸上乱冲乱撞。我匆忙到小卖部卖了蚊香,三面都点着,烟雾腾腾,月光从窗户进去了,月色迷蒙,竟如白日的梦境。蚊虫躲开了,我也睡不着,窗外寂静,唯有风振树叶轻微的沙沙声。

     我失眠了,睁开眼睛,往事一幕幕从眼前划过去。有时我扪心自问,为何我会如此纠缠于过往,我还不老,四十几岁的年纪,正值壮年进取之时。老庄吃酒时都是劝我,想过去那些没用的做什么。活在当下,比别人多吃一口,多赚一块,多享受一分,你就赢了;将来,你也会比别人多攒一分。然而,我问他,将死之时呢?他撇撇嘴道:想那么远做什么?你呀,就是爱钻牛角尖,都几十岁的人了!

    可不是,大多数人汲汲于钻营,我为何不能像他们一样,我为何深恶痛绝讨好李校长和他们家族,我此来何为?项目、职称、名声、利益,路就摆在前方,走出去名利双收,出人头地,受人追捧尊敬,回来则衣锦还乡,不图兼济天下,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家族兴旺可期。

     我胡思乱想着,直到村里响起稀稀拉拉的一遍鸡鸣,我才朦胧睡下,一睁眼,阳光打在脸上,浑身汗腻腻的。

     我爬起来,到堂屋推了大哥的电动车出来。我不知要去哪儿,骑到村里,望着一片片收割完的稻田,稻杆随便堆在田里,一座山似的,没人去它们扎成人形晒干,望着河岸边碧油油的菜地,脑中一闪:去桃源中学。便一径骑到学校,锈迹斑斑的铁门虚掩,大门正中的桃源中学的木字的石灰剥落,看起像:兆源中学。推门进去,操场、校舍空旷,林子更显繁茂。

     我将电动车停在教学楼边上,下车,四面凝望,我在找寻什么呢?

     冬天,天寒地冻,晨起操场松了的黄土被冻成一团,踩上去嘎吱嘎吱作响。经霜之后,寝舍前稀疏的狗尾巴草早就枯萎了,趴在地上。太阳从东山爬上来,浑浊的黄色,像饿了饭的人,没精打采,被北风一吹,阳光如水波似的吹散了,寒风如割,学生们脸上冻得苹果红,手背皲裂,脚背黑黑生了一层泥污,洗得泛白的解放鞋里常黏糊糊的。

       天晴还好,下雨可就惨了,到处泥泞不堪,拖着两脚的黄泥进教室、去食堂、回寝舍,于是室内踩得到处是泥污。学生们在墙角、走廊、桌子腿上蹭脚底沾的泥,一时间黄泥到处都是。

    夜间,寝舍寒如冰窖,被褥潮乎乎的,人挨挨挤挤并不能抱团取暖,寝舍的门早被踢破,而蒙窗户的薄膜破破烂烂。寒风大作之时,在林子中呜咽嘶号,不时将门撞开,寒风呼呼往里面灌,睡在风口的那些学生冻得牙齿打颤,咯咯作响,夜半用石头顶住门,寒气也会从门缝里灌进来。学生们把身子蜷缩,只一动不动。某些晚上睡到夜半三更,林子深处传来低低的如婴儿啼哭一般的狼嚎,学生们便惊恐难眠!

        有一天夜里,我下铺的田鸡被老鼠咬掉一块耳朵,夜深人静嗷地一嗓子,整个寝舍的人都吵醒了。邻铺摸到电筒往他耳朵照了照,鲜血顺着他的指缝之间滴下来。妈的,该死的老鼠,别叫老子捉住,用鱼叉钉住,浇了煤油烧死他。外面寒风呜咽,离开被褥寒气逼人,他从墙角摸了一些蜘蛛网、灰尘捂住伤口止血,很快钻被窝里去了。

         林子背风暖和,松树的枝叶略有些泛黄。学生们在课余捧了课本往里到远处的林子背诵或默读,我和志敏这时并不常在一起,他喜欢读一些与考试无关的书,比如三国演义、东周列国之类的。宝贝、春生时不时丢我一包萨其马或蚕豆唤我作业抄,考试时让我不要遮着试卷让他们抄。有时,郭胖和胡子也来借作业本抄,大约是考的太差了也会挨家大人的骂。志敏成绩下滑的很厉害,他数学和物理几乎要垫底了,测试被老师罚过好几次。不知他从哪里要的零花钱。他从不问我作业。每次考试下来,我攒了不少零用钱。他略带讥讽地笑道:行呀,建国,你要发财了。我说,你考好了也可以呀。他冷笑道:有意思吗?!

    我们开始疏远,初二他搬到上铺离门更近的位置,上下、进出更方便,有时晚自习我回来, 宿舍灯还未熄灭,我抬头一看,他还没回来。在教室他蔫然不响,看不出与谁亲近。我成绩数一数二,被老师和同学高看一眼,自己也早早明确了目标,再苦读一半年,考出去!

    一罐菜一般吃三天,周三下午得回去重新带菜,有时还要背米。冬天日短,山路又难行,到家天就黑了,只得次日早起翻山越岭顶风冒雪感到学校。到时内衣往往被汗水浸透。这日下课也不去排队打饭了,用一个尼龙绳的带子提了空菜罐匆匆出门,刚出学校,却见志敏立在郝美英的院门口,手里也提着菜灌,穿着一件大一号的蓝色半旧的中山装,一双半旧的解放鞋鞋面擦得挺干净:建国,去我家怎么样?

    我犹豫了几秒,抬头望了望天色,太阳只有四五杆子高,再耽误没出林子天就黑了。

    志敏眉头微微皱起,眼神带着一丝讥讽,怎么,不愿跟我这个差生来往了?

    我被他一激,脸色红到耳根,语气中带着几分怒气说道,是你先不理我的。

    志敏笑道:我老子涂标语赚了一笔钱,咱们赶紧去截住,不然他被村里几个闲人一蹿搓,打平伙叫人吃干净。

    他早就跟我说过他老子的美术字写得好,跟印刷出来的差不多。安县许多地方的标语都是请他写的。学校的围墙砌起来一段,一天,有个中年男人正在用白石灰刷字。我也围过去看,只见他用短柄木刷从桶里沾满石灰浆,在墙上随意的刷下来,很快就将字刷好,跟印出来的一般无二。围观的人惊得合不拢嘴巴,有人不断挑大拇指,男人只是憨憨地笑笑。回学校我拉着志敏要去看,他淡漠地摇摇头:我爷老子,字丑得很,我见了就要吐。

    从桃源到田下十余里,中间过厚坊。厚坊,大村,三百多户人家,李校长便是这个村的人。一段田埂路,一段山路,再一段田埂路,五里不到便到厚坊。志敏引着我穿街走巷到厚坊小学。一个硬土操场,东西各一排教室,南边一排教室办公室。墙壁上刷了:百年树木,十年树人之类的标语。志敏随手指了指:我爷老子在这里当了二十年的赤脚老师。教美术、自然、地理之类的无关紧要的课程,有时上体育课需要吹个哨子也让他干。

    我不由地肃然起敬:你爷是老师!怪不得!

    志敏不以为然:怪不得什么,我可没沾上他的光。顿了顿,他也没什么光可沾的。眨了眨眼睛问我:你知道校长是谁吗?

    我望着教师办公室的大门,大门紧闭,上了锁。学校早放学了,老师们各自回家了。

    志敏嘿嘿一笑:李校长的老子。老李校长。跟我老子一起当赤脚老师的。

    我听了,大为吃惊,嘴巴都未合上。

    志敏故作神秘地问我:你知道顺口溜的事校长为什么放我们一马吗

    顺口溜这祸闯的极大。班主任专门声色俱厉地讲这个问题,说相当于文革时候写大字报攻击学校,性质极端恶劣,在没查出来之前最好主动交代,校长或能网开一面。否则查出来,便是开除。我听了脑袋嗡的一声,浑身发软,脸色刷白,心头顿时压了一块沉重的石头。志敏表面嘻嘻哈哈,满不在乎,心里也吓得要死。班主任专门将我唤到办公室,眼神锐利地看着我说:康建国,你跟这事没关系吧。你成绩好,挨了处罚是要写到档案里的,对一辈子都有影响。

    我听了悚然,意识到后果严重,差一点交代了,话到嘴巴想到不能出卖志敏,便咬着牙使劲摇头:我没有!

    班主任松了口气:你没事我就放心了。

    出门时,我才发现出了一身的汗,风一吹凉飕飕的。

    晚自习郭胖专门阴阳怪气敲打志敏:那种字全校没几个能写出来,对对笔迹就出来了。审出来!卷铺盖走人!说着,故意用眼睛瞄着志敏。这天下午放学,志敏不见了,晚自习回来。我们心不在焉地等到敲铃。下课出了教室,志敏对我说:顺溜溜的事,你打死不承认,查出来我一人担了。  

     提心吊胆的过了一周,见校长偃旗息鼓了,不再追查了,我渐渐地把悬着的心放下来。时间一长,便忘了有这么一茬了。

     我恍然大悟,于是点点头:你爷老子向老李校长求情,老李校长说话李校长肯定要听。

     志敏摇摇头,淡淡笑道:建国,你太天真,凡事都是有代价的。手指划了一圈:我爷老子回家种地了,连赤脚老师也当不成了。

     我瞪大眼睛问:为什么?

     为什么?赤脚老师将来转正,我老子最有资格。我老子走了,李校长的弟弟就接手了。不过我老子也倒想得开。反正当赤脚老师不赚什么钱,田还老荒着。

    志敏老气横秋地说道:田下人什么时候争得过厚坊人,人少还不团结,还归人家厚坊大队领导。我在这里念书就老被班上厚坊的欺负。

       太阳离西山只有一竿高了。志敏一脚踢开脚下的石子,喊道,走吧!反正我老子还可以写标语赚钱!

      厚坊到田下五六里路,抄近路也是一段田埂,一段山路,一段田埂,进村天已经黑了。

      志敏的家在村子中间,一间砖瓦正房一间土砖厨房。在村里显得颇为寒酸。跟着他高一脚第一脚到厨房。梁上悬着十五瓦的电灯包,发出昏黄的光。他老子杜青衫正坐在桌边的一只条凳上吸旱烟,吸了一口,猛烈地咳嗦,咳出一口浓痰吐在地面。

         志敏引我进来,将我手里的菜罐同他自己的放在桌上,指了指我,我同学。一面以大人的口吻对他老子说:旱烟受不惯就少抽两口。昨天刷标语的钱没有花光吧。

         杜青杉一面冲我笑笑,用烟杆在鞋底磕着烟灰,回他儿子的话:没有,你明天来就不一定了。他大约四十多岁,长相憨实,一眼看去像老实巴交的种田人。长着又黑有密的络腮胡子,眉目却慈善温和。一双手却跟女人的相似,十分瘦长,这倒与他教书、写字很相称。

      志敏吩咐他说:你去烧火吧,我同学来了,总要炒两个菜。他将烟杆旱烟收了放在桌子上,一声不响坐在灶边去烧火了。

     我大为诧异。

    志敏指了指条凳说;你先坐下,我来看看有什么菜。一面冲我龇牙笑道:我爷老子不会炒菜。我在家都是我照顾他。我不在,人家见他赚了几块钱回来就拉他打拼伙,哄他买肉买酒,一起吃个精光。他不会攒钱!

    听了儿子的奚落,杜青衫只是嘿嘿笑了两声,也不反驳,用火柴点了一团干草塞进灶堂。

      志敏在竹筐里找出一堆辣椒,几根茄子、橱柜里翻出半碗豆腐干,盐缸里翻出四指长的腊肉来。他砧板上切肉切菜即快又熟,显然操持厨房非止一日,食材很快就弄好了,锅红下油,油滚下菜,老练从容。一面慢慢翻炒,一面对一脸惊愕的我笑道:没娘的孩子早当家,我八岁那年,我娘走了。村里人说她是神婆,能走阴阳,她不要我们爷俩,去侍奉神明去了。

       油烟腾腾,辣子呛人,一会工夫,一碗辣椒炒腊肉、一碗炒茄子、一碗炒豆腐干搬上桌来,又将剩饭倒锅里炒热。解下围裙问我:闻着就香吧。

    我使劲点点头,已经咕噜咕噜咽口水了。不年不节难得见到荤腥,在学校,便是连新鲜的青菜辣椒也吃不上,这么三个菜简直是高级享受。杜青山也很高兴,去橱柜搬出碗来,筷筒里拿了筷子,摆好,等着开饭。

    志敏问他:爷,快拿你的酒来跟建国尝下。

    我慌忙摆手:我不会喝酒。

    志敏笑道:大了总要尝尝。

    杜青山去橱柜里翻出一瓶酒来,剩半瓶,拧开瓶盖要给我筛。志敏抢过去,说;我来筛。往我碗里倒了一点,正好盖住碗底。给自己倒的多一点,给他老子倒了半碗,说:就吃这么多。便拧上瓶盖。塞回橱柜里。回到座上,端起碗来向我:爷,我们来敬下建国,欢迎建国来我们家做客。杜青杉也把碗端起来举向我,我慌忙端起来,看着他们将碗端到嘴巴,学着样子抿了一口,一个辛辣从嘴巴延伸到胃,我辣得一咧嘴,差一点跳起来。志敏喝下去张嘴哈了一声,冲我笑道:辣吧,多喝两次就好了。吃菜吃菜。筷子指到腊肉碗劝我吃。我夹了一块肥的丢嘴巴大嚼,油脂四溢,肥腴充口,又香又辣。顿时将酒的辛辣压下去了。酒下去之后,大碗盛饭,打开腮帮子、颠开后槽牙,大嚼大吃。一碗两碗,眼见锅里米饭不够了。志敏对他老子说:你去婶婶家借点剩饭来。杜青山放下酒碗,端了个盆就去了。

      我怪异的望着志敏:没见过这般使唤老子的。

      志敏往我碗上夹了 一块肉,笑道:没事,我老子除了会刷字,什么都不上心,我不吩咐他做他记不住。村里人见他老实好欺负,分田分地都是分到最远最差的地方。我娘在的时候,我娘出头跟他们吵,我懂事了,我出头跟他们吵。农村人,都是欺善怕恶的。可是总归我人小,吵也吵不过他们,闹也闹不过他们,我就写,用我老子刷标语的刷子刷在祠堂的墙上,谁谁谁欺负我一个没娘的孩子。他们便有点怕了,我又吵吵,下次去乡上县上刷。他们以后便不敢随便欺负我了。我们家事他们都找我商量,他们说我比老子厉害多了。

      一支烟的工夫,杜青山将一盘冷饭盛来,重新烧柴火热了,直到我们吃到喉咙口,撑得弯不下腰去。杜青山啜一口酒,吃一小口菜,吃的很慢,我们吃完,碗里只要汤汤水水,他还有一半酒没喝,不过他筷子沾下汤汁也能吃的有滋有味。

     15

    建国,在哪在哪?!思俊火急火燎地打电话找我。

    我从思绪中飘回,啊,啊,我在桃源中学呢?

    我来你家了!路上连问了两小孩康建国在哪里,都不晓得你是谁?看来,必须把你的名头打响了。他像个做传销的,无时无刻在给我灌输那些念头。

    我嘿然不应

    呆着别动,我马上来找你!

    我听见猛踩油门的轰轰声,便赶紧交代他路上开慢点。年节奔驰在乡间公路的司机,十个里面至少有五六个酒气熏天。

         我在教学里的阴影中慢慢踱步。

       几百个学生一起劳动的场面蔚为壮观,砍伐草木,挥动镐撬,铲土装框,将土运到低洼之处,填坑整平,喧腾成一片。全校大劳动一般在春秋两季开展,每次三日,前一日学生到家拿了镐撬铲柴刀粪箕等工具,开工日之前,把要平整的山地一块块用石灰标出来,全校六个班级,便是六块,校长让六个班级的班主任抓阄,抓到那块便是那块,算是领了班级任务。到班里,班主任再分劳动小组,一组十几人,组内再分工,谁砍柴、谁刨土,谁铲土,谁运土。经历过一两次,学生们便有了经验,事先协商如何带工具,以免漏带镐撬等重要工具,领到任务之后,不像初一的生瓜蛋子磨洋工,看见监工的老师才装模作样。老生心里清楚横竖都是这活,背着抱着一般沉,早晚都要做完,因此,绝不浪费时间,撸起袖子便开干。

     经过一次次的大劳动,已经平出一大片操场,足有十亩地那么大。学生们早操显得颇为空旷。校长似乎烦见东面的山林,见了便又推平它的欲望,或以为学生们平日四体不勤,该劳动筋骨。在学校念书,久不干农活,乍劳作之下,挥动镐撬的,不消半日,手掌起泡,挑土的,肩头红肿,又身体单薄,长期营养不良,三板斧之后,各个气喘如牛,脸色刷白,动作迟滞,心脏砰砰地急跳。做下歇息便不想再动了,这时候监工的老师便会呵斥,不要磨洋工,回头看看哪个组最慢,登在黑板上。

      于是学生们像被抽了一鞭子的牛一般咬牙继续。中午吃完饭,学生们不顾身上脚上的污泥,倒在自己的铺位上睡得跟死猪相似。

         山势高操场一米多,树根盆根错节,土里石块很多,镐撬撞上火星四溅。

        到第三天,学生们身体酸疼,如强弩之末了,正在沉闷难熬之时,忽而郝美英所在的十组纷乱起来,大家纷纷拥到她面前喊道:镯子镯子。建国和志敏也跑过去看热闹,只见郝美英手里捏着一个淡绿色手镯,有些发懵,大声解释道:我从土里捡到的,我从土里捡到的。有人说了句:肯定是随葬的宝贝,很值钱的。围观的学生们都羡慕她的好运气,议论纷纷。有几个学生兴奋大喊:挖到古董了,挖到古董了。附近的学生们撂下手头活都围拢过来。监工的老师过来驱赶学生:看什么热闹,快回去干活。等闹明白怎么回事,大喊:谁呀不要动,挖出东西来,上交学校,谁不能拿走。

    卷毛一向嗅觉灵敏,听了,凶巴巴赶过来,一面大喊大叫,一面动手打外围的学生,学生们纷纷避让,打开一条路到里面。卷毛严厉对郝美英说:镯子你不能拿走,必须教学校处理。

    郝美英不像住校学生那样惧怕他,抓住手镯往身后一缩,顶了一句:凭什么?!

    卷毛大怒:凭什么,学校操场挖出来的东西不是学校的吗?那架势,若非女学生他就要动手了。

         郝美英大约吃得好,发育的比一般女生成熟,像个成年女人,手脚粗壮, 嗓音也变粗了,皱着眉头 ,大声争辩道:这是我们桃源人的山,我们郝家的祖坟就埋在这里。

          传言桃源在民国时出了个康百万,是这一带的首富,死后金银珠宝都随葬了,只是后人不知道坟墓埋在何处。先前,各村都有游手好闲的二流子满山遍野地乱挖,号称寻找康百万的墓穴。

         正争持间,外面的学生纷纷散开,有人怪叫一声:狗操的,谁敢欺负我妹妹,我让他立刻从桃源滚出去。一个穿花衬衣留长头发的年轻后生领着七八个后生闯进来,撇嘴瞪眼,气势汹汹,流里流气。学生们知道郝美英的二哥来了,桃源街上有名的混街的,诨名黑仔。有时街上走,看那个学生不顺眼,过去啪就是一个嘴巴。

              卷毛的后援团也来了,七八个老师眼里也带着杀气。卷毛清楚黑仔一伙不好惹,气焰先矮下三分 ,指了指他:你不要乱来啊,派出所就在对面。

    黑仔甩甩罩住眼眉刘海,冷笑一声:学校挖我郝家人的山,刨我的祖坟,你们是教书的还是盗墓的?!开我们姓郝的山,找我们商量过么?谁让你们挖的。怎么挖的怎么给我填好!根本不把卷毛一干老师放在眼里。过来一拉郝美英,妹妹,走,我们回家。便往外走。

          卷毛伸手一栏:镯子留下,不然学校开除。

          黑仔伸手推开卷毛:狗操的,开除试试,老子让你学校开不成!眼眉立起来,咬着后槽牙,拳头捏得咯咯响,一幅狠样,眼见就要动武!

      卷毛大喊:反了,还没王法了,却不敢上前。

      让我看看谁在这里闹事!人群外一个声音响起,音量不高,不过很镇定。人群分开,李校长慢慢进来,眯缝着眼,脸上的横肉紧绷着,很有威势,后面是几个穿军绿色制服的派出所。

    黑仔气焰立刻矮下去,换了一幅笑模样:陈所长,李校长!

    站在校长身后的陈所长对他倒也是挺客气:黑仔,能不能让我瞧瞧是挖出什么宝贝来!

    黑仔对妹妹说:把镯子给陈所长看看,有理走遍天下,郝家祖宗的东西讲到到哪儿都不怕。

    郝美英走过去将镯子递给陈所长,大约是汗浸久了,手掌全染绿了。陈所长捏着镯子一看,外面绿漆融了一段,露出里面的亮色的玻璃来。他举到众人眼前,笑道:就是街上卖的便宜货,两块钱三只的,我估计有人掉山里了,挖山的时候落到土里,小孩见过什么,以为挖出了古董。众人看了都泄了气,同时又松了口气。陈所长看着黑仔:黑仔,你要不要带回家给你们族里人看看。

     黑仔摇了摇头,我也不是为了抢东西来,是听说有人欺负我妹妹。扭头看着卷毛,哈呸!一口浓痰啐到卷毛脚下,朝同伴一挥手,走了!走了。

    卷毛冲围观的学生吼道:看什么看,都给我干活去!

    众学生一哄而散。

    建国,建国!思俊停车,推门跳下来,冲我跑来,一股酒气扑来。这么个破地方有啥好看的!

    我皱了皱眉头,指着校舍说,不是因为这里,哪会有给校长祝寿这回事。

    思俊嘿嘿一笑:过眼云烟,过眼云烟。有的事情不能较真,有的事情又要较真了。比如答应给写的字,早写出来我好去装裱出来。

    我有点不高兴了:思俊,你怎么变得这么庸俗啊。

    思俊腆着脸笑道:建国,我就是俗人一个呀。

    我再想说几句狠话,到嘴边说不出口,思俊随波逐流,但至少他是善良的。

    我望了望对面的灰暗倾颓的学生寝舍,淡淡说道:回来想起了一些往事。

    思俊指手画脚说道:唉,现在老师学生加起来也没几个,有办法的都不在这里呆着了。长年累月的在荒山野岭呆着,不搞出点事来才怪,去年有个男老师把一个女学生给办了,肚子都搞大了。女学生爷娘都在外面打工,家里就一个七八十岁老婆婆,每次搞完给两钱买吃的。不知搞了多少次。这蠢货,他妈连套的钱都省。她父母赶回来,开价五十万。狗操的,去县里玩十八岁的姑娘能玩多少次!到现在还在谈价钱呢。

    他讲得活色生香,完全没有当一桩丑恶的犯罪。  

      我眼眉倒立:这种禽兽之人,应该枪毙才对。

      思俊吃了一惊:乡下人并不在乎这个,关键是得有钱搞。现在女孩子懂事也早。

    我不说话了,望了望东面的密林,忽然问思俊:你还记得卷毛老师吗,他现子怎么样?

    思俊摇摇头:谁还记得他来,一面诧异地问我:你怎么想起他来!

        我淡淡说道:偶尔想起他体罚学生吧!

    思俊不住校,大约对他印象不深,没搭这茬。他急切对我说:建国,给李校长作的文章和写的字都想好了吗?写了我好送去装裱。别让胖子抢了头彩。狗操的郭胖,知道我们去过校长家了,不知通过什么关系请了一个中文系的教授来,要给李家祠堂作一篇赋。一会我带你去厚坊看看新建的大牌楼和李家祠堂,李校长在深圳做生意侄子出的钱,据说花了五六百万。

    我听了不乐意:郭胖愿意搞让他去搞吧,我们何必去跟他争宠呢。不就是给校长贺个寿吗,何必这样挖空心思。李校长能给你们什么好处呢?至于连自己的生意都不做了!

    建国 ,又来了,既然要做那当然就要做好,让校长满意才对。做一半还不如不做,你一向清高,还不习惯跟地位高的人打交道。思俊以过来人的口吻劝谏我,又苦口婆心地说:你想想学生们都找校长,肯定不是为了简单地贺寿啦,贺寿不过是一个由头了,大家都要向校长传递一个重要信息。我也不瞒你了,你知道李家差不多成了安县最有势力的家族。这跟李校长几十年的经营是分不开的。以前郭胖跟他叔叔明目张胆的搞政商一体太显眼了,也容易出事。因此李校长不希望家族有人在安县台面上搞生意。要找个关联不大的代理人。可控可靠,你想想,以前的学生里挑不是最合适吗?

     我听了,不禁摇头:当傀儡你们都争?

    思俊急得把脚一跺,我的建国,什么年代了,还书生意气。李家吃肉你喝汤,有什么不可以的,到哪儿去找这么容易到嘴的肉汤。

    所以你们都要打破头了。我语气中带着讥讽。

    思俊搂着我的肩膀哄我:建国,我知道你的性格,让你做这些太勉强,你放心,不让你出面,你帮我作文写字就行,求人的事我来,成了少不了有你一份。若送礼,我也没什么钱,一般的礼物李校长看不到眼里。我摸到了他现在的心思,想在李氏家族留个身后名。李家在他手里兴旺起来的嘛!

     我摆摆手:我不要分你什么!

         见我油盐不进,思俊胖脸憋得通红,几乎以哀求的语气说道:建国,算你帮我行不行,你老同学没出息,被人看不起,孩子丢在父母身边从没管过,半辈子还到处看人家脸色,我也想硬气一回,牛逼一回。行不行?老同学,这么多年我没求过你吧,没找你借过钱吧,写几副字对你不难吧。你不能中途丢下我不管吧。

         我被他缠得没办法,只好勉强点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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