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动车缓缓地驶出车站,在一片落日的余晖中离开林立的高楼群,金色的郊野徐徐在眼前展开,我坐在靠窗的位置,扭头望着窗外。十天前,也是在苍茫的暮色中,陈院长带着我们一行从呼市登上回京的动车,此行收获满满,既拿到金额可观的项目,又充分施展了院长的文化学者的魅力,让当地的老干部和文豪书法家们大开眼界。车上,沈、张、赵三位陪着陈院长打拖拉机,我和另一个老师坐在后面。小叶离群孤零零坐在车厢的最后面。票是他买的,想必离院长远一些,他觉得更为自在。
出差一周,几乎每日他都会挨到院长的训斥和责骂,不分场合,有时当着东道主亦如是。小叶忍辱含垢,时常精神恍惚。我在一边看着心中不免,在陈院长发作之际,也曾想替小叶说几句好话,张老师冲我摆摆手,示意我不要引火上身,我终于没有勇气说一句半句。
途中,我离座上卫生间,走到后面,见他目光呆滞地望着窗外,十分担忧,轻声问:小叶,你没事吧!喊了两声,他才恍惚中回神,冲我勉强笑笑:没事,康老师!他身边的位置是空的。我从洗手间回来,脑中闪过一个念头了,坐下来跟他聊聊,给他一些安慰。略一犹豫,终怕被陈院长猜忌,于是瞥了他一眼,仍怔怔地望着窗外。我轻叹一声,大步流星回到座位。
回北京后,陈院长御用酒楼开庆功会。小叶精神恍惚,苦着一张脸,没有及时端茶倒酒,陈院长大怒,指着他鼻子又骂:你家又死什么人了吗?成天哭丧着一张臭脸,好像整个世界亏欠你似的。他妈的,你就是一个一辈子也发不了迹的穷光蛋,一团扶不上墙的烂泥,一个到哪儿恶心人的扫把星,一个人见人厌的瘟神… ,狗眼珠瞪什么瞪,对了,我就是要把你捏在手心里,一个臭虫,我想什么想捏死就捏死…
两天后,小叶跳楼了。
我不再逃避了,我要把我所知道的真相告诉家属,公之于众。需要付出什么代价?学校将我开除?王璐将我扫地出门?恋槽久了,好像被豢养的家畜,胆子变得越来越小,连走出去的勇气都没有,我想清楚了,就算教人写字谋饭食,收入未必会比学校差多少。
躲避祸患大约是人的本能,只是躲得太久了,人也就变成乌龟了。
我靠着椅子 朦胧了一会,车不知道那个站停下了,四五个学生模样的年轻人上来,坐在我的附近的位置。大约等车时聊得正欢,放好姓李依旧兴致勃勃的继续话题。有个戴眼镜的年纪大一些的以过来人的口吻对其他人说:到时候你们就会知道,导师就是一个大的资源平台。暑假之前,我们导师召集门下弟子聚餐,本科的可不算。一个大包间,整整两桌,那些师兄师姐,从政的,高的做到司长,差一点的也是处长;从商的,随便一个身价就是几千万。其他几个听众连连赞叹,脸上露出羡慕的表情。眼镜男生提高声音道:我导师很牛,国家实验室的主任,每年经费多的花不完,各种机构各种公司主动过来谈合作、请出面做专家、媒体采访,多得不得了。打交道的都是精英阶层。你想想,在这样的高段位圈子,你自然而然就是精英级别。不过有一点,导师脾气也大,你要是眼里没活,不会察言观色,说话做事不能讨他欢心,他不会再给你任何机会,实验室码代码干苦力,好处不可能落到你头上,他的资源平台再好跟你也没半毛钱关系。所以跟导师关系绝对不是你们以为的那么简单的。
我听了,睡意全无,心潮起伏,韩愈说师者,传道受业解惑也。我似乎也是一个老师…
我推门书室的门,往里一探头,陈院长身穿白色衬衣,端着笔,气势磅砣地在纸上写了三个大字,撂下笔,看了我一眼,说:回来了,跟郭厅长聊得如何?
我淡淡道,还行。
他冲我招招手,小康,过来看看,我准备校长生日的时送他的。
我走过去看了,仁者寿。老干部体,如母鸡在沙地乱踩出来的脚印。我肚里存了一堆劝谏他好好待小叶家属的话。便想从仁字入手娓娓道来。还未开腔,沈老师推门而入,瞥了我一眼,走到院长跟前道:老大,那家伙口风又变了,好像又掌握什么消息,难缠得很,非要见您才肯谈条件。
陈院长把大手一挥,满脸不屑:我能出面见猪狗一样的人吗?无非是要挟多要几个钱。那就跟他们拖着,这种刁货就不能给他好脸子。又不是在学校跳的,跟学校有什么关系?跟导师有什么关系?给两个丧葬费就算尽了人道主义精神了。
我听了,无名火起,端起案上砚台泼向他那张丑陋的肥脸,一头一脸的墨汁,顿时白衬衣也滴花了,活像一个黑胖鬼。事发突然,他两只肥手在脸上乱划拉着 ,沈错愕间不及救驾,我将蘸满墨汁的手掌往他白净的脸上使劲一推,推出一米远。顺势将案上这幅字一掀,烂面条似的呼在他们的脸上。
我冷笑一声:仁者!你们也配!大踏步走出书室!
2022年7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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