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1）

一阵紧似一阵的腹痛，母亲知道，又一个孩子要出来了，这已经是她第四次当妈妈了，凭着经验，她知道，这一夜不会安生，她已经做好准备，迎接她生命中最后一个小生命的到来！

是啊，最后一个小生命，她能把她顺利生下来已经是上帝的眷顾了，她还奢求什么呢？

这是1979年七夕刚过的第一天，计划生育的政策已经全面铺开，大喇叭上每天要喊很多次计划生育宣传口号，村子里的气氛似乎不大对，管计生的妇女主任赵迎春每天就在村子里转来转去，每每身边路过一个妇女，她就会盯着人家肚子，从上到下，从左到右，仔仔细细地打量一番，遇到衣服宽大的，她甚至恨不得扒了那层衣服看看人家的肚皮有没有轻微隆起，只要有一丁点怀疑，她就会拉着人家去镇上的卫生所去把脉，若真被她蒙对了，无论腹中的胎儿是否成型，无论人家怎么痛哭流涕哀求，她都是铁面无私，丝毫不念及“一个塬上，低头不见抬头见”的旧情，仿佛她所从事的是一项非常非常神圣和正义的事情！没有多少知识的庄稼汉们生生被她镇住了，这不，昨天，二狗子他媳妇，已经怀孕六个月，千般藏，万般躲，一个没注意被她看出了破绽，生生地把那已经六个月的孩子引产出来，据说，孩子已经好胳膊好腿，面目清秀，最主要的是一个男孩，二狗子他媳妇也差点丢掉性命，，刚缓过劲，一听孩子是个男孩，就又昏死过去了！村里人都骂这个赵迎春缺了大德，以后一定不得好死，有人背地里给她取了个外号，叫赵缺子，最好祖祖辈辈缺子缺孙！

想起这些，母亲那跟着思绪变得恐慌的脸上突然有些舒展开来，眉宇间不自主地显露出几分窃喜，甚至是得意，毕竟，过了今晚，这孩子就安全了，自己再也不用明明拖着大腹便便的身体还要佯装出一副只是略微发胖的模样，是啊，仅仅是略微发胖，又怎能瞒得过赵缺子那双毒辣的眼睛呢？可谁又会怀疑一个每天没日没夜在田里干着重体力活的村妇会即将临盆呢？想到这里，母亲又下意识地擦了擦额头，没有触碰到湿湿的汗水，才知道是自己恍惚了！

阵痛比刚才的间隔时间短了些，也厉害了些，看着身旁熟睡的三个孩子，大女儿十三岁，一副瘦弱乖巧懂事的样子，生出来一个月还不睁眼睛，由于乡村医疗条件差，只能看着村里那些有生养经验的老人折腾，老人们说那是娘胎里带来的毒气，便用那摔碎的青瓷碗片的茬口在脸上一道又一道的划出口子，挤出破口处乌黑的脓血，直到看到殷红，方才罢休，孩子的哭嚎每每像一双利爪，撕碎当娘的心。

岂止是当娘的心啊，有时候，母亲甚至怀疑，自己上辈子一定是做了了什么孽，否则生个孩子咋这般不顺呢？想到这，母亲不由得打了个寒颤，比此刻的阵痛还要疼上多少倍！眼中又浮现出那一盆子的脓血和她那胀痛的乳房，她疼得快昏死过去了，愣是咬着牙没喊出一声来，她也不知道自己骨子里的倔强和忍性出自哪里，但就是有一股力量，让她不畏一切！可是，“老天爷，你如何折磨我都可以，千万别再折磨我的孩子了！”一声声最强烈也最无奈的祈求穿越时空，再一次清晰地回响在耳畔，多少个夜晚，微弱的油灯之下，夜深人静之时，看着可怜的女儿，所有的坚强坍塌……

不知道是不是老天爷听懂了母亲的祈求而善心大发，某一天，大女儿终于睁开了双眼，眉清目秀，与同月龄的孩子相比，虽然看起来孱弱，但再也无病无灾，母亲的身体也好了很多。

想到这里，母亲不由自主地用她那年轻却粗糙的手摸了摸大女儿的脸，眼里饱含着无尽的温柔和疼爱，这对于母亲，是极少表露的！

大女儿动了动，揉了揉惺忪的睡眼，就要起来，“妈，你咋还不睡啊？是不是小妹在你肚子里不乖啊？”，“没事，你快睡吧，明天还要上学呢！”母亲示意女儿躺下，闭上眼睛，自己也假意躺下！

隔着窗户往外看，远处已经有点鱼肚白了，母亲有些忧虑，一定要把这孩子赶快生出来，否则，天亮了，人多眼杂的，难免传到赵缺子耳朵里，母亲不敢想，那会有什么可怕的后果？！

母亲坐起来，在地上来回走，不知道是不是孩子知道了母亲的意图，一副着急着出来的样子，阵痛的强度加大了，频率加快了，疼痛中也能明显感觉到有东西在下坠，胀痛在扩散！母亲的额头沁满汗水，但还在走走停停，她必须在天亮前赶快把孩子生出来。

不知道什么时候，大女儿已经自己穿好衣服，怯怯地站在离母亲大约一米的距离，母亲走一步，女儿走一步，她不知道怎么才能减轻母亲的痛苦，她担心母亲，但她不敢靠近母亲！

母亲终于发现了女儿，她可不想让女儿看到自己生产的样子，她叫女儿去奶奶房间，女儿不肯，这个小时候吃了许多苦看起来瘦弱的女儿，此刻竟然变得特别固执，她一声不吭，像个木桩一样屹立在那里一动不动。

母亲见劝说无效，开始板着面孔，发起火来，眼见着发火也无效，母亲开始推搡起来，连骂带推，女儿被推着一步一步后退，直到出了屋门！

母亲一下子关住了屋门，丝毫不顾女儿是不是怕黑，女儿会不会害怕，是啊，她又怎能顾得上呢？肚子里的小东西马上要出来了，她实在没有精力考虑太多，只知道，绝不能让女儿看到，毕竟她还是个孩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