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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圣归来(四)

朝圣归来(四)

作者: 文秋陈 | 来源:发表于2019-11-18 15:05 被阅读0次

    第四章

    1.

    刘敏急于证明自己,一到单位就高调亮相。自认为才高八斗,专业知识丰富,遇事总要和同事争个你对我错,看见什么都要评头论足。有人说她初入职场不谙世事,有人说她想抢领导的风头,还有人说她是在找死。可她不管那么多,始终我行我素,特立独行。这天,又因过时的财务制度和同事老李争吵起来。老李不想同她久辩,借口说上厕所回避,但内心钦佩刘敏不服输的性格,尤其感动她为了一分钱三天不睡觉也要做对平衡表的顽强,他又走回来劝道:“姑娘,你这个倔脾气会吃苦头的。这也看不惯,那也不顺眼,就不怕领导听了不舒服?”刘敏不以为然,转身又去同主任理论。

    主任的头发稀稀拉拉,胡子却密密麻麻。灯光下,无论是红红的酒糟鼻还是光秃秃的头顶都亮晃晃的刺眼。刘敏把长势良好的吊兰拉过来横亘在俩人中间,把对制度的不满一口气发泄完。主任“嗯”了一声,把吊兰推到原来的位置,眯着眼问她:“我们的财务制度怎么就不切实际,怎么就流于形式了?”

    “先不说财务制度十几年都不修改一个字是否合理,单说制度中类似厉行节约、合理高效、科学使用这样的表述就有问题,既没有实质性的内容,又缺乏操作性和实用性。一句话,全是废话。”

    “好端端的制度到你那里还成了一张废纸了!”

    “俗话说‘没有规矩,不成方圆’。建立健全财务内控制度体系,对于提高我们资金管理质量和利用水平,促进当地经济发展具有十分重要的现实意义。我们只有从制度抓起才能管好资金、用好资金。”

    “喔,肚里的墨水还不少啊!”

    “不仅我们的财务制度要改,其他部门的工作制度也要改。我们应结合当地实际和发展需求重新建立和完善各项规章制度,使制度更加科学合理、更加贴近实际,更加切实可行,只有这样,制度才能为我们的经济发展保驾护航。”

    “在自己碗里搅合不过瘾,还想把手伸到人家锅里去。想干什么,当局长吗?我问你,酥油茶喝了几碗,糌粑面吃了几斤,就敢这么高谈阔论。做好你的收支平衡表,其他的别操心!”

    “制度管理是一门学科,里面有很深的科学道理!”

    说话间,俩人把吊兰推来拉去,花盆“咚”一声掉在地上摔成两半。刘敏一愣。主任指着她的鼻子说:“给我出去!”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年底,刘敏又因主任擅自追加一个单位的年度预算同他干了起来。她说预算管理是合理分配资源、强化内部控制的保障,不能说追加就追加。主任岂容黄毛丫头挑战自己的权威,拍着桌子说:“年度预算就那么神圣不可侵犯?”刘敏说:“预算可以调整,也允许追加,但是他们要求增加的是办公经费,这就不行!”说完又想去拉吊兰,这才想起花盆早摔了。

    “你是主任还是我是主任,我说行就行!”

    “我说不行,就是局长来了也不行!”

    “看来这个庙太小了,容不下你!”

    刘敏气鼓鼓地走回来。老李低声说:“小心让你打起铺盖卷走人!”刚开始刘敏还不信,一周后人事部果然通知她去雪莲县财政局报到。刘敏想找人评理、想找人倾述,可是没有人和她评理,更没有人听她倾述,眼前浮现出顶替自己那个小子幸灾乐祸的笑声。沮丧之后她突然想到了班长张浩天,便拿起电话打过去。

    “你不是说不会哭鼻子吗?”张浩天刚开始还在取笑她,可听她一直哭哭啼啼的,有些慌神。从头到尾又听了一遍,他说:“专横跋扈。去告他!”可说完又觉不对,反过来批评刘敏。“你尽说些高深莫测的书本知识谁听得懂,要知行合一,理论联系实际。提意见不错,但也要给建议和措施,否则就是故意找茬,有意难为领导。我就是吃了这个亏,被领导骂过好几回。”听见刘敏还在哭,他又安慰,“雪莲县就雪莲县吧,哪里干都一样!”

    “你不知道雪莲县是什么情况,前面是山,后面是山,四面八方都是山。我学经济的到山沟沟里去怎么发挥作用嘛!”

    “不要泄气,说不定还是雪莲县的神仙请你去的呢!”

    “毕业分配被人顶了,上班没两天又被领导赶走了,我怎么这么倒霉!”

    “那怎么办?要不我去找组织部的人请他们重新给你分个单位?负责分配的那个人我还记得,小眼睛长耳朵,嘴巴大得像青蛙,说起话来呱呱呱。”

    刘敏突然笑了起来。“我才不走呢!他们不要我,总有一个地方要我。世界这么大,不信就没我刘敏的容身之处!”

    张浩天松了口气。“这样想就对了。坚持,不一定会成功,但是放弃,一定是失败。不过,雪莲县条件会更加艰苦,可要有充分的思想准备啊!”

    “放心吧,我不会再哭了!”挂断电话刘敏就想起了顶替自己分配的那个小伙子,心想,我才不会让你看笑话。

    2.

    到了阿里的何帅,吃了一大碗技术员李进送来的羊肉汤美美睡了一觉。第二天中午醒来看见一轮红日高悬蓝天,温暖而刺眼。怎么空荡荡的,屋顶呢?难道自己还在奔往阿里的路上,昨晚又睡在了荒漠戈壁。胡坤一翻身坐起来,这才发现屋顶早没了。阳光直射进来,无数沙尘颗粒在光束中飘浮游动,凳子、桌子上全是沙。他摸摸灰头土脸,掀开被子抖抖衣服去开门。往里一拉,半人高的沙丘倾刻间涌进来埋住了脚脖子。他闭上眼睛咳了许久,跳上桌子从后窗翻了出去,殊不知一转身却踩着沙丘上了自家屋顶。原来昨晚狂风把屋顶的铁皮带跑了,吹来的沙土把房子埋了半截,举目望去整个狮泉河镇都半掩在沙海之中,何帅的眼泪一下就涌了出来,一屁股坐下去。他抓起一把沙,紧紧抓住慢慢松开,慢慢松开又紧紧抓住。对风沙习以为常的狮泉河人像看怪物一样看了他一会儿,窃窃私语几句各自进屋了。

    怎么逃跑,如何生存?何帅坐在屋顶翻来翻去想。逃跑,这一路已经死去活来好几回了,再回去感受一次死亡的狰狞也没多大意思,生存下去显然比再体验一次死亡的滋味更具有挑战性。可是茫茫戈壁,如何生存。氧气有限,体力不支,何帅的头都想痛了也没拿定主意。他开始后悔当初的狂妄,不由得怀念起家里的好日子来,妈妈、奶奶、槐树、黑狗……他呆呆坐了一会爬回屋里,躺在床上看着纹丝不动的太阳。突然听见外面有动静,门口的沙堆正一点点变小。何帅坐起来对正在门外铲沙的李进说:“铲啥,说不定晚上再来一阵风,就干净了!”李进说:“要是不来一阵风,这门也关不上,你就冻成冰雕了。”

    何帅没再说话,但也不好意思袖手旁观,便从窗户翻出去同他一起清理沙堆,把刮走的铁皮抬回来重新固定好。忙完这一切,何帅问哪有澡堂。李进说哪也没有。何帅摸摸发酸的头发说:“那就带我去狮泉河吧!”李进大笑起来,朝门外指了指。何帅跟着他走了很远,来到一条结冰的河沟。李进拿起铁镐用力敲打冰面,把砸下来的冰块装进水桶。他们把冰抬回来。李进提来一个铁皮炉和半袋牛粪,又端来一个脸盆摸出一盒火柴,走了。

    难道是用牛粪烧水?何帅捂着鼻子用筷子把牛粪夹到火炉中,几乎用完了一盒火柴也没能点着牛粪。当剩下最后两根火柴时他急中生智,把一张旧报纸揉成团放进炉中才慢慢引燃了牛粪。终于有了火,融化了冰,烧热了水。他围着炉火洗了头又擦了把澡,算是给自己接风洗尘。牛粪其实就是一包草,很快就烧去大半。头发还没烤干,电灯突然灭了,外面轰隆隆的发电机也停止了响动。他用余温烤着湿漉漉的头发,身子离火炉越来越近。最后一点火星消失,他才钻进被窝。

    窗外一束亮光把炉子照得通亮。何帅以为又来电了,爬起来看见一轮明月挂在天空,圆圆的、大大的,像探照灯一样刺眼。天空那么蓝,雪白的云朵带着丝绸般的柔光轻轻飘动,让人忍不住想用手抚摸。他呆呆地看着,身子抖起来才重新回到被窝,躺下就情不自禁思念起了家乡,家乡的月亮,月亮下的桂花树……

    第二天起床他小心开门,担心沙丘又会排山倒海冲进来。这回风平浪静,地面很干净,门边一团报纸包着七八个土豆。他点上最后一根火柴,把土豆扔进所剩不多的牛粪堆。想起李进对自己的关照,本想给他送两个去,可忍不住先吃了一个。结果一发不可收拾,一口气就把土豆吃完了。看着一地的土豆皮,何帅真想抽自己几个嘴巴。吃饱了,他摸摸肚皮站起来,打开门看见地上又有一包东西,原来是两个小小的月饼。简直是芝麻开门的惊喜。

    走进办公室,李进已经在为他打扫桌面了。办公室是同宿舍一样的厚墙小窗。地面坑坑洼洼,走起来一摇一晃。李进把手中瞬间就要结冰的抹布翻了个面,笑道:“两天不抹,桌子就被沙漠占领了。”何帅拿起扫帚清理桌面,“抹布怎么行,我看得用扫帚扫。”李进说:“你这张办公桌前后坐过三位小伙子,来的时候都是意气风发,踌躇满志的,可没多久全跑了!”

    “我昨晚也想了一夜,怎么逃!”何帅说。

    “你同他们不一样,一看你就是想干点大事的人!”

    “我,想干大事?”何帅瞪着大眼睛。

    “我说错了吗?水利系的毕业生,自愿选择阿里,千里迢迢来到这里难道不想建几座水电站再走?”见何帅不说话,李进又说,“昨晚去敲门你已睡下了,本想把月饼放在门边,又担心被沙埋了,所以今早才给你送去,吃了没?”何帅从怀中掏出月饼,“土豆都吃饱了,月饼就吃不下了。本想给你送几个土豆的,可是没想到嘴馋,一下子全吃了。”

    “哈哈,还给我送土豆,土豆也是我送的!”

    “我还以为是圣诞老人呢!”

    “是不是过糊涂了,连中秋节都忘了?”

    “这里的月亮又圆又亮,我还以为是探照灯呢!”

    “只要愿意,在这里每个月你都能过一次中秋节。”

    “你们怎么烧牛粪,这里没有燃料吗?”

    “牛粪还是奢侈品,都是汽车从外面运来的,成本高得很!”一个声音突然在门口响起来,一个高个子男人站在那里。何帅听李进说这是局长,赶紧站起来说:“应该我先去你那里报到的。”局长笑道:“昨天我就要去看你,可李进说你走了好几天的路还在休息,就没去打扰。怎么样,觉得阿里如何?”

    “挺好的。就是风沙太大,把房子都埋住了。” 何帅说。

    “过去,狮泉河全是茂密的红柳林,一眼望不到边,可没几年人们就把红柳林烧光了,根都被套上铁丝用车从土里拉出来烧了。慢慢的,林地变成了荒漠戈壁,再也不见绿色。每年冬春之季,黄沙漫漫,遮天蔽日。”局长想找个地方坐,可椅子上全是沙,左看右看还是决定站着。何帅问为什么不引水灌溉治理风沙,种田植树恢复红柳林。局长说:“阿里地处藏西北,夹在喜马拉雅山和冈底斯山脉之间,又处在羌塘高原的核心地带,干旱少雨,生态环境恶劣,严重制约了农牧业发展,而我们的水利建设又十分落后,缺水问题很严重啊!”

    何帅问:“这里不是叫狮泉河吗,难道河里的水不能利用?”

    局长笑了起来,“狮泉河、象泉河、孔雀河、马泉河,这里的河多了,可都是季节性河流。全年降水量极少,还不均衡。每年10月到第二年4月降水量占全年的15%,而5月到9月则把全年85%的雨都下完了。没有水利设施的调节,夏季暴雨成疾,洪涝严重,冬季又寒冷干燥,风沙肆虐。”

    “为什么不多修几座水电站进行调节?” 何帅问。

    “十几年前,总理就亲自批示过要在阿里修建水电站。无奈这里地质条件太差,常年冰雪覆盖,冻土层深达几十米,又处在地震多发地带,建水电站的成本太高,技术要求达不到啊!”局长说。

    “这么说,我们这里一座水电站也没有了?”何帅问。

    “后来,我们克服重重困难,终于在孔雀河上修了一个小型水电站,可只能用来照明。之后建成了扎达和日土两个微型电站,发电量也只有20千瓦,根本解决不了多大问题。门土倒是建了一座150千瓦的电站,可发电不到一天就被突如其来的洪水冲跑了。”局长说完叹息一声。

    连总理都没有办成的事情,我何帅又能如何。何帅立刻意识到自己在屋顶一闪而过要留下来的念头太不切实际。局长站起来说:“这下好了,有你们这样有知识、懂技术的年轻人来了,阿里就有了希望。只要解决了技术难题,建水电站是迟早的事情。等你休息好了,让李进带你四处看看,熟悉一下周边的环境。”

    局长走了,何帅却像泄了气的皮球坐下来。呆坐一会,他拿起手边一本水文资料,发现如此缺水的阿里竟然发生过多次洪涝灾害,干旱的农田好不容易等来一场降雨还是暴雨,几天就把庄稼毁了。他抓起一沓报纸,一看竟是几个月前的旧闻。李进说:“从拉萨到阿里的报纸和信件快的话两个月,慢的话一个冬天才能到。”一个冬天,这不是与世隔绝了吗?逃,一直在何帅的唇齿之间呼之欲出。

    赶紧逃!回到宿舍何帅就开始收拾行李。被褥是不能要了,目标太大,可除了被褥也就没什么可带的了。他把洗漱用品和一些零碎装进包里,天一亮就上路了。他一边走一边回头看,盼望有过路车恰好从这里经过。心里清楚,如果一辆车也不来,第一天自己就会死在路上。走过一段戈壁,翻过一个沙丘,还是没有等来一辆车。看看火辣辣的太阳,再望望光秃秃的远山,何帅加快了脚步。爬上一个土包,突然看见李进拖个麻袋在草滩上捡牛粪。两个人几乎是同时发现了对方,都一愣。最后,还是李进先说话:“是来帮我的吧?你怎么知道我喜欢在这一片捡牛粪?”何帅的心怦怦乱跳,站了好一会才捂住一路都在叮叮咣咣乱响的挎包走过去,“就这有片红柳林,你不来这捡去哪捡?”李进笑道:“还挺聪明。这是狮泉河难得的一片洼地,牛羊只能来这里吃草。不早点出来就被他们捡完了。”何帅笑笑,俯身捡起一团牛粪扔进麻袋,挎包叮咣一声。李进诧异地看看他。何帅在衣服上擦擦手,“不知捡牛粪要走多远,怕渴,带个水杯。”李进笑笑,转身朝前走去。何帅小心翼翼跟在他身后,琢磨如果他知道包里还背着牙膏牙刷自己怎么解释,难道说捡完牛粪再去河边刷刷牙,洗洗脸。他一直忐忑不安,谢天谢地李进什么也没问。

    几天后,李进带何帅来到狮泉河北岸一个村落。河谷冰封千里,乱石密布,白茫茫、光秃秃的田地寸草不生,像几个世纪都没人耕种。李进指着枯草中时隐时现的水渠,说今冬的任务就是把这条干渠重新修筑加固好,确保开春后能投入使用。想着自己的人生就要从这条残破不堪的五公里水渠开始,何帅暗自神伤。李进说:“这条五公里长的干渠由于年久失修已无法正常使用,村民组织人力简单维护凑合用了好几年了。今年我们好不容易要到了一点资金,千万要精打细算。你得好好勘测设计一下,做个样板让大家学学,再不能像过去那样的豆腐渣工程,水一冲就毁了。”何帅一屁股坐在地上,“还没裤腰带长的干渠还需要勘测设计?”李进说:“觉得大材小用了是吧?明年我们准备在这里建一座提灌站,到时你就有用武之地了。如果以后还能在这里建一座水电站,那你就是功臣了!”何帅哪有心思想干渠的事。他看看比实际年龄至少大十岁,头发乱糟糟,满脸胡子拉碴的李进问:“怎么没见过你老婆孩子呢?”

    “离了,孩子也给她了。”

    “为什么离?”

    “寸草不生的地方,女人怎么呆得住。”李进叹口气看着天。“到西藏六七年了,不说轰轰烈烈干一番事业,起码也要建个像样的水电站再走吧?我想总有技术成熟、资金充足的那一天,所以就在这里等,可她不想等。”

    “孩子多大了,你不想他吗?”

    “怎么不想。儿子都五岁了,我只见过他两次。去年回去,他一看见我就吓哭了,钻到床底下不出来。下次回去,我一定好好打扮一下,在外面洗个澡,换换衣服,刮刮胡子再进门。”

    “局长也离了?”

    “他就没结过婚。”

    枯草被风吹倒又立起来,立起来又吹倒。何帅有些难过,看着李进好像就看见了自己的未来。尽管还想逃,可不知道为什么,一想到这个字就不安。

    3.

    周逸飞很快融入新环境并得到领导的赏识,但不久就对办公室送文件、接电话这些没有技术含量的工作失去了兴趣。他心不在焉地浇着花,瞥了一眼叼着香烟批着文件的梁主任。心想,难道就这样跟在他屁股后面打一辈子酱油。我的理想高远得很,就连他屁股底下的位置也不是自己的终极目标。可现在除了干些迎来送往,端茶递水的事还能做什么。想着心事,花盆里的水溢出来滴在周逸飞锃亮的皮鞋上。听见水声,梁主任放下笔,“歇歇吧!”

    “不累!”周逸飞端起茶缸准备出屋去洗。

    “先把这个文件给丁主任送去。年度经济工作会就够他忙的,现在又通知他去开会,看他怎么应付。”梁主任把文件夹交给周逸飞。

    周逸飞边走边想,丁处长的经济处是最牛的部门,干的都是发展经济规划未来的大事,业务也和自己所学专业对口,如能调到他那里工作,那不是如鱼得水。

    丁处长扫了一眼文件,“工作报告还没头目,现在又要我带人去广州开会,我有七手八脚还是有三头六臂!”丁处长平时说话幽默风趣,喜欢引经据典、故弄玄虚,但今天看起来有些倦怠和烦闷。周逸飞一只眼盯着他,另一只眼却在别处漂游。发现屋子烟雾弥漫,沙发上堆着未整理的被褥。他说:“处长又是通宵达旦,夜以继日吧?所有处室就数你们最忙了,你看我手中的文件十有八九都是送给你的。领导工作这么辛苦,可要注意身体啊!”说完端起玻璃缸接住丁主任指尖刚好落下的烟灰。丁处长弹弹烟灰看着他,“小伙子挺会说话嘛,不仅乖嘴蜜舌,还字字珠玑。猜我多久没回家,多久没睡觉了?”

    “还用猜,一看就知道几天几夜没合眼。为了工作,你的白头发都长出来了,我刚来的时候你可精神帅气了!”周逸飞倒掉烟灰。丁处长哈哈笑起来,“精神还有点,但帅气绝谈不上。这个月已有两名同志病倒了,刚才又一个打电话说来不了,可材料还得照常写,你说我找谁诉苦去。”周逸飞盯着他熬红的双眼,“丁处长,看我能帮上忙不?”丁处长的镜片后面浮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虚光,“你才来几天,能帮我什么忙?”周逸飞说:“我在学校就发表过多篇论文,还帮人写过许多材料,多少有些经验。”丁处长重新打量他,慢腾腾地说:“我知道你是学经济管理的,大家对你评价也不错,但起草年度经济工作报告是个大活,可不是凭着热情就能拿下来的!”

    “虽然我来这里不久,基本情况了解也不多,但我清楚这项工作的重要性,也懂得写经济报告的基本要求。既要对当年的经济工作运行情况进行全面的总结和回顾,又要对未来的经济发展形势进行科学分析和准确判断,同时还要合理制定明年的发展规划,但不管内容多么不同,分析方法都是相通的,只要思路明确,下些功夫是可以完成的。”

    丁处长有些心动,弹了一下烟灰,“我们前期已经收集和整理了一些数据,对一些规律性的做法也进行了粗浅的分析,但是要总结到位,归纳准确,还需要很强的专业知识和较高的政策水平,我担心……”

    “尽管我没什么经验,也没干过这么重要的工作,但是,请领导给我一些时间,保证完成任务!”

    丁处长激动地站起来,但很快又冷静地坐下去。把这么重的任务交给一个初来咋到的小伙子,是不是太冒险了,搞不好是要出大娄子的。但是,现在别无选择,何不让他试一试。如果搞砸了,回来再熬几个通宵就是。说不定新人新思路,让人耳目一新。想到这,他把烟头按灭。“好,就这么定了,我立刻派人为你介绍基本情况,提供相关的数据,全力以赴配合你!”

    “谢谢处长的信任!”周逸飞深吸一口气。转身出门又走回来,“处长,来你这帮忙的事还请你给梁主任沟通一下,免得他误会。”丁处长一笑:“小伙子想得周到,我这就打电话过去。”

    虽然向丁处长保证过了,但周逸飞拿到送来的文山书海还是一头乱麻。要在这么短的时间完成这么一项艰巨的任务,的确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可是,到西藏来干什么,不就是要出人头地,高人一等吗?现在机会来了,就看有没有胆量抓住了。起草年度工作报告意味着什么,成功了会引起多大的反响和轰动啊!

    经过几昼夜的奋战,周逸飞终于在丁处长回来之前完成了初稿。丁处长只看了个开头就被吸引住了。他坐在椅子里飞快翻动稿纸,烟灰烧到指头才动弹了一下。“不落俗套,很有新意。虽然不是无可挑剔,但是瑕不掩瑜。你等等,我这就去给部长汇报,”不一会。丁处长回来了。“太好了,部长一眼就相中了你写的这份报告,说重点突出,分析合理,总结到位,措施得力,很有理论高度。当然,也不是一点问题没有,领导也提了几点修改意见。这样,我再给你找些材料,回去再辛苦几天,好好加工整理,争取一炮打响!”

    周逸飞又开始埋头苦干,可梁主任有些不高兴。他问:“丁处长说好借你一周,怎么又是一周,不是要把你调去吧?”周逸飞笑道:“主任多心了,我是你调来的,咋会跟着人家跑了。”梁主任说:“我想也是。”

    终于等到了大会召开的那天。周逸飞提前来到会场,把校对后的材料端端正正放在主席台上,扭头看见张浩天和李小虎背着采访包走进来,忙走过来打招呼。张浩天说:“好久不见,你怎么瘦了,眼睛也红了?”

    周逸飞说:“为了会上这个材料,毕生精力都耗尽了。”

    张浩天说:“这么快就挑大梁了,不错啊!”

    周逸飞说:“部长表扬过几次,引起了小小轰动而已。能否得到与会代表的认可和你们大记者的好评还不知道呢!”说完把材料塞给张浩天,让他提提意见。周逸飞走了,李小虎说:“部长表扬过几次,引起了小小轰动而已。呸!我就看不惯他装腔作势的样子!”张浩天说:“他不就是抢过座位吗?多大点事!”

    洛桑走过来问他俩是不是参会代表。李小虎眨眨眼问啥意思。洛桑说:“主任让我带带你们,争取早日独当一面开展工作,我看算了!”张浩天说:“你就直接说我们哪不对吧?”洛桑说:“报道大型会议,首先要对会议议程、重要内容、关键环节做到心中有数,这样才不乱方寸。进入一个不熟悉的会场,最好提前四处转转,一是看看灯光条件,二是熟悉一下主席台领导的位置,拍照片时才好选位。你们一来就坐在这儿,那怎么行?”他俩立刻站起来,在洛桑的指导下熟悉自己的记者工作。

    大会很快开始。领导虽然是在一字一句宣读工作报告,但口气和神情是极大的认可和赞许,有时读过一段不过瘾,还要借题发挥一通。代表们专心聆听,神情专注,会场不时响起阵阵掌声。洛桑低声说:“报告写得不错,有理有据,全面准确,同过去完全不同。”张浩天也感觉到了,除了写法新颖,标题也引人注目,各部分的内容衔接紧密,逻辑关系非常严谨。会议结束本想找周逸飞谈谈感受,可周逸飞一直围着领导打转。李小虎说:“他的眼里哪有我们!”张浩天说:“又来了!”

    回到报社,张浩天很快写好了新闻稿,但却不敢拿给主任看,坐在办公桌前翻来覆去修改。李红走过来说:“新闻的时效性非常重要,速度要快!”她拿起稿件看了一遍,修改了几个字,“写得不错,已经上路了。会议报道无非是些固定的套路,多写几次就上手了……”她说得很专业,修改过的地方顿时顺畅了许多。张浩天发现她不知什么时候又把手放在了自己肩头,脸一红,立刻去找田笑雨的眼睛。田笑雨咬着嘴唇看着他,要哭未哭。

    这时,李小虎追着洛桑走进来,问为啥他拍的照片总不好看。洛桑说真想听就答应他一件事。李小虎拍拍胸脯说一百件都行。洛桑接过照片看了看,“拍会议照片要顾及会场全貌,一般正面远景拍摄。会标一定要拍清楚,其次要突出会场的主要领导,最好多拍几张,确保万无一失。”说完摸出一个纸包,让他把这个还给打字室的梅朵。

    “没问题!梅朵,梅花朵朵。”李小虎念叨着出门并很快回来。他前脚迈进办公室梅朵后脚就跟了进来。梅朵嘴里含着奶渣,气呼呼地把纸包扔给洛桑,用藏语叽里咕噜说了一通,甩手走了。洛桑埋怨李小虎没把事情办妥。李小虎看见散开的纸包叫起来:“原来你用了人家女人的口红不好意思还,让我一个大老爷们去替你还!”大家都围过来看。林江涛说:“洛桑,你也是,人家女孩子要一只口红也不过分嘛,干嘛非不给买?”洛桑说:“这不是买了吗?还发这么大的火!”林江涛转身又批评李小虎:“你刚才叫人家什么?她叫梅朵,不叫梅花!”李小虎问梅朵是啥意思。林江涛说梅朵是鲜花的意思。李小虎说:“脾气也太大了吧,叫梅花都不行,非得叫鲜花才高兴呀!”洛桑气得想打他。

    4.

    第一堂课得到认可后,王雪梅不断探索新的教学方法,并进行大胆尝试。在讲数学推理课时,为了让同学有概念性的认识,她先让大家思考一个问题,如何测量一座五十层楼房的高度。宋丽说在楼房最高处放下一根绳子,绳子的长度就是楼房的高度。王雪梅说:“这应该说是比较准确的方法,但条件是要有足够长的绳子,还要勇敢地爬到楼顶放绳子。”曹刚说量最下面一层楼的高度再乘以五十。王雪梅说:“这个办法既省时又省力,但前提是每一层楼的高度都必须一致,否则就会有误差。”其加说可以把高度不一致的楼层挑出来单独量。王雪梅问:“怎么挑,肉眼能辨别出楼层的微小差别吗?”其加摸摸头,说不能。

    王雪梅说:“如果我们在楼房十米高的地方做一个记号,然后用相机把楼房拍下来,再用尺子量一下照片上十米高的刻度,按照这个比例,不就可以准确地计算出整个楼房的高度了吗?”大家“喔”了一声。

    “当然,这样一个小学算术题显然不是我今天要讲的知识。我要告诉大家的是,这样一种有别于常规的解题方法,教会我们如何学会逆向思维,开辟出更多的解题途径。怎样在已给的信息和条件下进行逻辑推理和分析判断,找到正确的答案才是我们今天关注的问题。”见同学们的思维正慢慢引导到今天要讲的逻辑推理上,她不断激励大家,“同学们,逻辑推理是福尔摩斯经常运用的一种破案方法。如果在座的哪位同学今后想成为他那样的大侦探,可要好好听今天的课啊!”大家的情绪一下就被调动起来,整堂课听得兴趣盎然。

    下课了,其加说想用这个方法去测量自家门口那座雪山。王雪梅笑道:“这种方法只能测量山的相对高度,无法知道它的海拔高度。”相对高度和海拔高度让其加一头雾水。王雪梅知道他过去欠账太多,要跟上现在的进度很难,决定为他补课。宋丽和曹刚知道了也想请老师开小灶。王雪梅决定先测试一下他们的真实水平再确定补课方案。她把他们带到办公室考试。其加进门就拿起桌上的报纸念起来:“青藏川藏公路纪念碑揭碑仪式在拉萨河畔举行。实习记者张浩天、李小虎。”他结结巴巴,多次把“碑”念成了“牌”,可这丝毫不影响王雪梅对意中人的思念。听见张浩天的名字,她愣在那里,一时竟忘了要做什么。王雪梅把试卷发给他们又拿起了报纸。普通的新闻稿因为作者是张浩天,字字句句都有了特别的感觉。王雪梅眼前再次浮现出张浩天那双清澈明亮的眼睛,心潮起伏。

    “老师,我想当个居里夫人那样的科学家。她那双微微内陷仿佛能看透一切的大眼睛给我留下很深的印象,我从小就爱听她的故事。”宋丽首先做完了试题。王雪梅接过试卷,鼓励道:“居里夫人毕生都在探索未知世界,致力于造福人类,是全世界女性学习的榜样。我希望你也能成为她那样的人。”曹刚说:“我爸希望我当个陈景润似的科学家,可我的数学并不好。”王雪梅说:“只要有理想,什么都不是困难。”其加说:“我想走出雪山去内地读大学,看看外面的世界!”王雪梅说:“那就为梦想奋斗!”她很快批改完试卷,根据他们各自的水平制定了不同的补习方案。

    送走了学生,王雪梅几乎是一路小跑来到报社。走进张浩天的宿舍才意识到自己不知为何而来。她不敢看张浩天的眼睛,接过他递来的一杯水却走到李小虎身旁。李小虎正在用一块棉布擦拭旧钱币。王雪梅拿起一枚问是什么。李小虎说:“旧藏币,足足用去我半个月的工资。”

    “花这么多钱买这些破铜烂铁干啥?”话是对李小虎说的,王雪梅却偷偷打量张浩天。发现他捧着一本书正温和地看着自己,内心更加紧张了。李小虎说:“我准备搞收藏,到时买一栋别墅!”王雪梅把目光收回来,笑道:“我才不信。说不定为了这些不值钱的东西,还要变卖家产呢!”她掂掂沉甸甸的钱币,又把目光瞥向张浩天。李小虎一把夺过来,“到时你别眼馋!”张浩天说:“雪梅,别理他。想钱都想疯了!”王雪梅这才走过来翻着张浩天手边的书,“全是新闻写作知识,我可看不懂。”张浩天说:“原以为自己知道得不少,用起来才知杯水车薪。”王雪梅说:“你说过,要做一名有情怀、有思想的新闻工作者。”

    “干了才知道,要做一个好记者需要付出很多,激情、思想和责任,缺一不可。”张浩天拍拍床边示意她坐。王雪梅靠着张浩天坐下来,心“砰砰”乱跳。一直以来总想和他靠近,就在刚才还在渴望这样的情景,可坐下来却万般紧张,而心中最想说的那些话又是那样难以启齿。张浩天问起学校的情况,王雪梅这才稍稍镇定。她说:“学校信任我,放手让我尝试新的教学方法,我也很有信心,但要在这么短的时间实现让学生进名校的目标,压力还是挺大的。不过,想到不久的将来我的学生能在各行各业出类拔萃,独领风骚,我还是觉得动力无穷。”张浩天用欣赏的目光看着王雪梅,“我成不了你那样的灵魂工程师,但深知一个记者的社会责任与使命但当,我愿意做一个有深度,有力度,有温度的好记者,并为之努力……”

    李小虎笑道:“两个理想主义者谈起理想来充满了理想!”

    王雪梅说:“难道你就没有理想?”

    李小虎说:“我的理想生活就是没有理想地生活!”

        他俩不搭理李小虎,继续刚才的话题。王雪梅陶醉其中,认为俩人之所以如此投缘共鸣,不仅仅是有共同的理想追求,还因为彼此情投意合,心心相印。聊了一阵,张浩天忽然想起徐致远买了辆新自行车,就请王雪梅一起去看看。三人出门又碰上刚从外面回来的田笑雨,就叫上一起去了。

    布达拉宫脚下,徐致远把自行车的链子摇得“呼呼”直响。宋建华和陈西平蹲在一边羡慕不已。张浩天说:“可以啊,还是‘永久’牌的。”说完跨上自行车看着王雪梅,“带你兜一圈!”王雪梅激动地跳上去。张浩天脚一蹬,车身一晃,她情不自禁搂住了他的腰。车飞快向前奔去,风在耳边轻轻吹拂。街道两旁所有人和所有景都飞速后撤为他们让路。王雪梅仰望布达拉宫,一钩新月悬挂在蔚蓝色的星空,星星点点的雪花漫天飞舞。多美妙的时刻,像小时候坐在旋转木马上那种感觉。这样的景致,这样的心情,这样的时刻,王雪梅的心都快化了,做梦也没想到,爱情这么快就像雪花一样悄悄降临了。

    “回来了!”张浩天紧捏车把刹住车。李小虎抓过来就骑了上去,回身对田笑雨说:“我也带你兜一圈!”李小虎骑了一圈回来还意犹未尽,再次从大家翘首以盼的目光中飞驰而过。大家喊:“不,停!”李小虎回头对田笑雨说:“他们说不要停!”田笑雨说:“我好像要飞起来了!”李小虎说:“我们就是在飞!”他们一回来,宋建华和陈西平又迫不及待跳上去。

    “我还没骑呢!”杨丹丹抓住车把不松手。宋建华说:“你自家的车还和我们争什么?”可杨丹丹硬是不放,非要徐致远带她先去兜兜风。宋建华眼巴巴看着他们远去,唉声叹气。这时,周逸飞骑着一辆崭新的自行车奔过来,把车往他面前一横,“追上他们!”宋建华对还在发愣的陈西平说:“上!”

    杨丹丹拍着徐致远的后背,“快点,快点!”陈西平打着宋建华的屁股,“加油,加油!”顿时,全拉萨市的狗都被他们招摇过来成群结队跟在后面一路狂奔。一群小孩又喊又叫。路旁闲逛的市民笑嘻嘻地驻步观看。眼看宋建华就要追上徐致远了,杨丹丹的高跟鞋不早不晚掉下来落在他们车轮前方。陈西平大喊:“高跟鞋!”宋建华越是想躲开越是瞄得准,前轮不偏不倚压上去,车把一歪,俩人重重摔在地上。狗围上来“汪汪”乱叫。杨丹丹高呼:“我们赢了!”

    陈西平捂着屁股站起来寻找宋建华的眼镜。宋建华坐在地上,把屁股下的高跟鞋扔给一跳一蹦回来捡鞋的杨丹丹,“你怪会使美人计的呀,这简直就是一场阴谋!”周逸飞跑过来扶起自行车左瞧右看,心痛不已。宋建华见田笑雨头发上有根皮筋,就央求她取下来绑折断的眼镜腿。李小虎拉住田笑雨的手说:“用皮筋可以,但是他得请我们吃饭!”大家起哄叫好。

    宋建华说:“落井下石!这哪是革命同志嘛,简直就是一群强盗!”田笑雨不顾大家的反对,硬是摘下皮筋递给宋建华。李小虎一把抢过来,“说好的,他不请就不给!”宋建华把头一扭,“不戴眼镜也罢,反正也把你们看清了!”田笑雨又取下另一根,“没有眼镜啥也看不清,多难受啊!”宋建华接过皮筋忍不住笑了起来。大家都责怪田笑雨心太软,这么快就被他瓦解了。张浩天却突然被田笑雨的善良打动了,觉得比她外表更可爱的是她骨子里的温柔和发自内心的美好。见大家还在笑,田笑雨用求助的眼光看着张浩天,“你看他们嘛!”张浩天安慰道:“我们没有取笑你的意思。”

    “看看你们这群穷凶极恶的,只有笑雨姑娘,不但美丽还善良,为了她,我请这顿饭!”宋建华戴上眼镜左顾右盼,“看清了,那里就有一家牛肉拉面馆,走!”可走进去一问价格他又有些舍不得。周逸飞“嘿嘿”一笑,说可以少要一碗,刚才部长专门请他吃了饭,还亲自端了两杯酒。宋建华拍了一下钱包,“省下三元又能干啥,再吃一碗又何妨?”李小虎说:“人家不吃就不要硬劝嘛!”张浩天捶了李小虎一下,问周逸飞刚才是不是吃的庆功宴。周逸飞笑道:“经济报告大获成功,领导嘉奖。听人说,部长请我这个级别的职员吃饭还是头一回。临走部长还奖励我好几张舞票,吃完饭我请大家跳舞!”

    一到舞厅,周逸飞就拉起了田笑雨的手。他摆好架势说:“借你的钱我还不能还,你看见了,我又买了辆自行车。没车不行啊,大院里的人不是坐车的就是骑车的,我也不能太寒酸。”田笑雨笑笑,说不急。音乐一起,周逸飞就踩了她一脚,说他从未跳过舞,还请多包涵。田笑雨笑笑,耐心教他。

    此时,王雪梅已跟着张浩天旋转起来。她感觉他的舞步是那么轻松得体,身姿是那么潇洒自如。手指用恰到好处的力度轻轻搭在自己腰间,柔和而有弹性。眼神是那么亲切,笑容是那么温暖。她无限幸福地看着他,真希望美妙舒缓的乐曲永远不要停下来,一直和他这样陶醉般地跳下去。

    徐致远搂住杨丹丹的腰双双甜蜜地滑入舞池,像两只追逐嬉戏的蝴蝶翩翩起舞。优雅的脚步,柔美的身姿,灯辉如水,乐声绕指,瞬间就把大家的视线吸引过来,让人自然联想到在学校他们就是最吸引眼球的一对。

    也许还沉浸在领导赏酒的喜悦中,周逸飞学会几个简单的舞步就松弛下来。“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想到这句诗他脸上立刻泛起红光,憧憬起自己的美好未来,幻想着某一天自己就成为了某个级别的领导,不由得加快了脚步。田笑雨握住周逸飞的手,目光却在追寻张浩天。一个旋转,张浩天靠了过来,俩人相视而笑。突然,周逸飞踩了她一脚。“对不起!”周逸飞说。田笑雨温婉一笑,周逸飞顿时乱了阵脚。刚才看见田笑雨给宋建华皮筋就被她的善良打动过一回,现在又被她甜美的笑容牵绊住了心。他大胆看了田笑雨一眼,懊恼自己怎么从来没有注意过她的美貌。过去一直在追求锦绣前程,竟忘了爱情也是各种需要中的一种。就是她了!他觉得自己是突然爱上她的,同时也为这个突然感到突然。此时,欲望就像关在潘多拉魔盒中的怪兽,顺着缝隙就溜了出来。他镇定下来,看看身边飞旋过来的张浩天和王雪梅,想确定一下刚才的欲望有多少梦幻成分。他们闪过之后,那个念头又席卷而来,他确认自己真的是喜欢上了田笑雨。在荷尔蒙的作用下,他借着昏暗的灯光细细打量起田笑雨来。她像绿波中的白天鹅,像夜空中的一弯清月,像山涧里的一股甘流。迷人的彩灯一遍遍掠过田笑雨清秀的脸庞,使她更具梦幻般的美。“你身上的味道很好闻!”周逸飞奇怪,自己平时对女孩说话都要脸红,今晚怎么这么大胆,一定是刚才部长敬酒时自己喝得太猛了。

    “是这个味道吧?”田笑雨趁转身换位,把口袋里刚买的茉莉花香皂摸出来。“喔!”周逸飞又回味了一下刚才的味道,除了淡淡的茉莉花香还有一种令人迷醉的特殊香气,那是女孩身上独有的气息。他有些眩晕,有些迷乱。“春风得意马蹄疾,一夜看尽长安花”。他环视舞场的女人。今夜拉萨城年轻貌美的女人差不多都云集于此,但最有韵味的还就是眼前的田笑雨。周逸飞挺了挺腰板,心醉神迷地想把交谊舞变成求婚曲。

    “倾倾!”田笑雨一歪头对他说。亲亲?爱情几乎是以闪电的速度行进。周逸飞不敢看她的眼睛,更不敢亲她,心“砰砰”乱跳一阵,说不敢。田笑雨疑惑地看着她。周逸飞红着脸说:“我不敢,不敢亲你!”田笑雨笑起来,捂着嘴跑到座位上,对跟过来的周逸飞说:“我是说让你的身体倾斜柔软一些,别总像根电线杆那样硬邦邦的。”周逸飞面红耳赤,“我,还以为……”

    坐了半天冷板凳的李小虎并没有听清他俩在说什么,拉起还在掩嘴笑的田笑雨就跳进了舞池。周逸飞擦着冷汗,后悔刚才为什么没有将错就错亲她一口。

    “该我了!”宋建华终于等到张浩天领着王雪梅曲终回来。陈西平抓耳挠腮,说可惜自己不会跳舞。张浩天刚坐下,杨丹丹松开徐致远的手就走了过来。她微微一欠身,“高贵的王子,能请你跳一曲吗?”张浩天站起来不好意思地看着徐致远。徐致远把杨丹丹推到他怀中,“现在她属于你啦!”

    乐曲还在流淌,灯光不停旋转。田笑雨终于等到张浩天来牵手。她急切地和他走进舞池,握紧他温热的双手。她感到他的脚步完全同自己丝丝入扣,步步合拍,每回望他一次,心就“怦怦”狂跳一阵。她心仪地仰望他,近乎于飞翔般地和他旋转起舞。张浩天温和微笑,嘴角的笑容迟迟不退。

    这一夜的舞厅属于这三个飘然若仙的女人和她们有着曼妙舞姿的男伴。他们在舞厅掀起的波澜不亚于一次海啸,他们给夜生活单调的拉萨城带来了时尚、前卫和新潮,事后多日拉萨的街头巷尾还有人在议论他们引起的小小震动。

    走出舞厅,雪还在下。地面厚厚的积雪反射着舞厅迷幻的霓虹,每个人的脸上都泛起了红光。田笑雨捧起一把雪洒向空中,雪花在夜色中如碎玉般飞舞。陈西平抓起一团雪塞进宋建华的脖子,雪战就这样开始了。张浩天和徐致远自然充当起三个女生的护花使者。三个女生向“敌人”胡乱扔过去一些松散的雪团就尖叫着躲到两个男人身后。两位勇士极力抗争,浴血奋战。周逸飞一会站在田笑雨身旁朝宋建华他们扔两团雪球,一会又跑到李小虎身后朝张浩天抛些雪渣。结果他两面受敌,四面楚歌,被打得最惨。

    舞场上没有耗尽的热情终于在雪仗中释放殆尽。男人们躺在地上喘着粗气,雪花一片片轻轻落下,附在他们热气腾腾的脸上。女人们捂着冻红的脸,跺着快要冻僵的脚看着雪花飞舞的夜空。终于心平气和,张浩天坐起来,“各自散了吧!”

    5.

    天空像一面用了好几个世纪的镜子,灰蒙蒙的令人沮丧。何帅放下镐头靠着久也修不好的干渠坐下来,看着扔下石头就要跳舞的村民。不明白他们为什么好像从来没有忧伤,也不懂得人间的寂寞愁苦,脚下这片没有绿色的大地随时可以成为他们欢乐的舞台。局长摸出一支烟靠在残垣断壁上,眯着眼睛说:“我老婆比她们都漂亮,是我们村远近闻名的美人。去年给我生了个儿子,长得同我一模一样。”何帅一愣,看着李进。李进悄悄说:“都是瞎编的。那个女人来阿里同他结婚不假,可第二天就跑了。儿子永远在他心里出生和长大,说不定以后还会冒出个女儿呢!”周围几个同事表情自然,不知是信以为真还是习以为常了。

    太阳穿透厚厚的云层投下几束弱弱的光,没带来丝毫温暖反倒倍感寒冷。何帅舔舔干裂的嘴唇,摸出口琴吹起了“草原之夜”。“想给远方的姑娘写封信,可惜没有邮递员来传情”的歌词让他一遍遍想起刘敏。蓦地,他掏出纸笔飞快写下“刘敏”两个字,想想又写下“你好”就再无下文了。说什么呢?告诉她自己正在生命禁区承受疯狂后的代价,告诉她此时自己多么空虚孤独,告诉她这里和近代文明隔得那么远,到了阿里就像到了另一个星球。他呆坐一会,把信撕成碎片扔在空中。太阳终于从云层露出半个脸,身上也温暖了许多。他又掏出笔写下“刘敏你好”几个字,看看后扯下来,不知是撕是扔。一阵风带走了那张纸,也带走了他刚才的纠结。

    李进端着两碗羊肉汤走过来,捡起飞到脚边的纸片看看,问刘敏是谁。何帅把纸片塞进口袋,问为什么顿顿都是羊肉。李进从筷子上取下两个馒头,掏出一头蒜递给他,“吃羊肉还有意见?这可是从新疆运来的羊肉,七元钱一公斤。算算你一月的工资能买几只羊。”何帅咬了口馒头,“想吃菜,绿油油的青菜!”

    “做梦吧!”李进端起碗望着寸草不生的河滩,“不过,我们要是把水电站建起来,农田有了水,就不愁没菜吃了。”

    “修水电站,那才是做梦!”何帅嘴里的馒头渣乱飞。

    “怎么说是梦,是梦想!”李进喝了口汤,“我儿子病了,我要回去看看,还想好好赔他过一个春节。孩子长这么大我从来没和他一起过过年,已经失约好多次了,再不答应他,我就无地自容了。不过,我争取早点回来,和你一起把提灌站搞起来,再研究一下水电站的事。”

    “你不是借口逃跑吧?”何帅问。

    “逃跑?要逃跑七年前就逃跑了,还用等到现在?”

    “你还真打算在这里修座水电站?”

    “付出那么多,不干点什么,死不瞑目!”李进拍拍何帅的肩,“相信我,我们会成功的!”

    何帅知道他说“我们”就是把自己和他、他们的命运绑在了一起。何帅看看身后的局长,还有那群围着局长听他讲老婆和儿子故事的同事。

    回到宿舍,何帅一直在想局长的老婆,李进的媳妇,同事的女人都长什么样。屋外的风很大,像一个合唱团在齐声吹口哨,又像千军万马从房前屋后奔腾而过,再一听又像是一条开冻融化的大河,水声潺潺。他爬起来看天。天黑漆漆的,没有一颗星星,完全不像过去看惯了的明朗夜空。他又回到床上,裤兜里梗得难受的大蒜让他的思绪断断续续。他起身点燃几张报纸融化了一小碗冰水,把蒜掏出来泡进去,然后盯着它看,想象大蒜发芽抽绿的样子。看累了,又摸出白天没写完的信,在“你好”下面写起来。没想到,信开了头就一发不可收拾。由于有太多的话要说,有那么多情感要倾述,他奋笔疾书,洋洋洒洒,激动得把脆薄的纸张都划破了好几处。思念和苦闷像决堤的洪水滔滔不绝,淌过一张纸又一张纸。停电了,他点上蜡烛,又整理了一下中断的情绪,在蜡烛上烤着笔、烤着手、烤着心。他用调侃的语气和幽默的口吻讲述着这一路的心路历程和生死体验,没有过度渲染自己的坏心情,而是像一个文人那样站在历史的角度评价着这里的过去和未来。末了,不知为什么还向刘敏透露了想在阿里建一座水电站的想法。他满怀深情地读了一遍,有些后悔在大谈理想之后没有倾诉一下对她的思念和爱慕之情,其实还应该声讨一下阻隔他们相见的千山万水和那个半年才来一次的邮递员。可看看已没空地了,便放下了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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