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生病了。这是樊妮睁开眼睛后说的第一句话,说得颤颤巍巍的,似乎在求证又像确认后的宣告。
樊妮已经从EICU转到脊柱外科的普通病房。樊妈妈也是我让姓蒋的朋友去接,她暂住在樊妮家。一早,我就回去带她来医院,从樊妮住所到医院步行就十来分钟。路上,她就迫不及待地问樊妮的病情和手术状况。我把樊妮遭遇和手术情况跟她通报了,还说,估计比较麻烦,像这种脊柱损伤一般都会有后遗症,具体得看手术和后续的康复情况,我们应该有心理准备。她听了我的话,既忧伤担心又六神无主,昏昏噩噩地跟着我来到医院。此刻她就站在樊妮病床边上。
樊妮说这句话时目光直愣愣地看着我。她平躺在病床上,头发被无纺布头罩包裹着,显得格外的纤细,格外的无助,脸上还有戴氧气罩留下的印痕,看上去就像只敏感乖巧的兔子。她的眼泪止不住地从两边眼角滑下,像在表达委屈又像在讨喜。我的心像就泡了开水的棉花团,又湿又重又热,鼻腔一酸,眼泪也禁不住地涌了出来。我握着她的手,哽咽着说,醒来就好,吓死我了,你都昏迷了两天。又急忙说,阿姨也来了。樊妮依依不舍地把目光从我脸上移到替上前来樊妈妈。她像在责怪樊妈妈,她断断续续地说,你怎么来了?外公和小腾谁照顾?小腾是樊妮同母异父的弟弟的儿子,刚上幼儿园,和外公往常都是樊妈妈照管,怪不得樊妮会操心。樊妈妈支吾着说,你弟媳妇回家替我,等你好了,我就回去。
樊妈妈看上去有点手足无措,她说,想喝点水吗?樊妮说,嗯。樊妈妈找到汤匙舀了一小匙白开水漏在樊妮嘴唇上。水浸过樊妮那有些干裂、泛着白的嘴唇。嘴唇很快就恢复了血色,并鲜嫩起来。我简要地把这两天的经过跟她说了。她闭上眼睛,眼帘挡不住涌出的泪水。许久,她才说,我还能好起来吗?我说,会的,一定会的。然后,又凑到她耳边悄悄说,融资成功了,等你好了我们就结婚。她耳朵很敏感,微微颤抖了一下,看着我笑了,笑得梨花带雨。那一刻,我又痴了。
说话间,查房的五六个医生鱼贯而入,“啪嗒啪嗒”的脚步声很突兀,在病房中回荡。领头的是骆教授,樊妮的主刀医生,年过五旬,黑头发里参杂着白,高企的发际线划出的大片油亮的额头。他来到樊妮床头,习惯性地问了一句,感觉怎么样?然后拿起樊妮病床的记录卡看了看,又问樊妮,放屁了吗?樊妮苍白的脸上刹时泛起红晕,恧怩地说不知道。骆教授站在病床那头,摁了摁樊妮的脚盘,问,有感觉吗?樊妮没反应。骆教授又捏了捏樊妮的脚趾,再问,有感觉吗?樊妮才说,没有。骆教授又捏捏樊妮的手,问,有感觉吗?樊妮说,有。骆教授皱着眉头对旁边的一个女医生说,赵医生,你尽快安排做肌肉、神经、敏感度检测。姓赵的女医生说,好,我来安排。
骆教授对着我们说,手术很成功,但脊髓损伤一般都会带来不同程度的后遗症,给后续生活带来的不便,要有信心,还要有耐心。然后对旁边的医生说,要留意引流管积液的量、颜色,病人的呼吸是否正常,这两天翻身一定同向、同时,要注意不要碰到手术创口。他又问樊妮,有没有痰,能不能咳嗽,要樊妮试着咳嗽。樊妮轻轻地咳了一下,顿时痛苦得脸颊上渗出了汗。樊妮说疼,整个胸腔都疼得难受。骆教授对赵医生说,上雾化。旁边的医生在记录。最后,跟我们说,有什么问题随时联系医生,都能解决的。我和樊妈妈站在病床边上,看着公式化的医生们来去匆匆,满腔期盼和疑虑却不得不回答好,担心妨碍了医生们忙碌至极的救死扶伤的使命。
然后,骆教授又转向旁边病床的一个年轻女患者。她在一场车祸里伤了腰椎,手术做了两个礼拜,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有一条腿暂时动不了。估计以后很长的一段日子都要在康复训练中度过了。
此前,护士们查房后,建议我们请一个护工。那护士说,脊柱手术护理不比一般的护理,需要特别专业的护工,还为我们介绍了一个。等我和王姓护工谈妥每日300元包两餐的价格回到病房时,姜建辉已经来了。
樊妮跟姜建辉说,金辉珠宝的合作意向已经敲定,接着下来就是具体的产品的策划、设计......姜建辉打断了她,说,你好好养病,先不用操心,辛文会跟进的,有什么问题的话我也会插手。还说,没有什么比她的身体更重要。被打断的樊妮脸色沉了下去,不说话了。姜建辉有点尴尬,把带来的苹果和提子放在病床边的柜子上,有一句没一句地跟樊妈妈聊着。樊妈妈表示感谢,感谢领导的关心。
王姓护工很快就到位了,是个女的,40多岁,长得很壮硕,看似木讷的外表掩饰不住她嘴碎的习惯。她很会说,说她在这个科室做了多久,护理过多少病人,没有病人不满意的;说很多病人出院时还给她红包,她都没收,她知道病人要花钱的地方多着呢,这年头大家都不容易,不是吗?还说医生护士们对她评价都很高,要我们放心,病人交给她就妥帖啦。言下之意是,能找到她是我们的运气。
我说,我们的运气一向都很好,那就拜托她好好照顾病人。说完,我抹着樊妮眼角的泪水,说,我先回去,把阿姨安顿好再回来陪你。还说,估计得住一段时间了,你想看什么书吗?我给你带来。她想了一会,说,你把画册带来,《红拂夜奔》,还有IPAD。
我带樊妈妈回到洪湖秋色,带她到小区附近的华润超市,告诉她米面粮油、果蔬肉蛋,一应物品都在这里买。然后给了她2000元,说,阿姨,你先应付着用,用完再跟我说。又带她到楼下百里臣小卖部,说一些应急的小件物品,可以在这买。走入G栋时,我对着大堂那个除了春节前后收红包时才会露出笑容的胖保安说,这是我们家老人,请多关照。保安笑着点头示意了一下,马上又收敛了笑意变回色厉内荏的样子。樊妈妈拘谨地跟着我,一边说着家里的事,说着樊妮的事。
妮子自小就聪明,读书成绩好,也好强。家里人都很宠她。她爸原来是镇里的一个小公务员,后来跟县里的一个女的搭上了,那女的有点背景,我们俩的感情就出了问题。我们经常吵架。最后那次,记得那时妮子是上一年级吧,我们吵完架后,她爸就收拾东西走人。妮子哭着抱着她爸,死活不让他走,但他爸还是掰开她扣在他大腿上的手,决绝地离开了。自那以后,妮子就再也没有跟他爸说过一句话,就像势不两立的仇人一样。我在一年后也嫁给了镇上一个做小生意的。那时多少一点赌气的成分,现在想起来,我们都太自私了,没有考虑妮子的感受。打那以后,妮子就没有正眼看过我,我一直觉得很愧疚,觉得对不起她。后来她上初中、高中、大学都是住校,很少回家,回家也只跟她外公外婆亲。可能在她心里,亲人就只有外公外婆两人。她在长沙、来深圳我们都不知道。她和你回老家那回是她出来工作后的第三次,再上一次还是七年前她外婆过世那会。就是她上次的婚姻,也是在她离了婚后我才听别人说的。她的事从来不跟我们说,我们也不敢问。唉,我们当年太年轻,不懂事。
樊妈妈说得泪眼婆娑,缓了缓,说,樊妮外公身体越来越差,衣食都不能自理,还有小孙子上幼儿园,片刻也离不开我。又说,樊妮弟媳妇是个粗糙的人,做事不上心,临急替一下还行,靠她照顾外公和孩子、还要帮外公洗澡换衣服伺候大小便,恐怕也做不来,迟早会出问题的;况且,他们自己在县城开的饭馆了离不开她,收钱、进料、清洁一大箩筐子事,离了她,饭馆就塌了一半。最后说,我也就临时替一下,等妮子稳定了,出院了,我得赶紧回去。
我说,妮妮这次事故不小,你一时半会可能还走不了。樊妈妈忽然抬眼看着我,又即刻拽着我的手,说,小徐,你可不能离开妮子,她太可怜了。说着竟呜咽起来。我的眼眶也湿了,半晌才说,阿姨放心,不会的,我怕这段时间会很忙,怕照顾妮妮不周,才要你多留些时间。又说,你先住下来,等妮妮病情稳定了,我们再商量,可好?樊妈妈擦着泪回答,好。
我这样安排:白天,就樊妈妈去医院陪樊妮,给她做三餐吃的,给她擦拭身子,陪她说话什么的;晚上,下班了就我去,我在医院陪她。反正我们都是辅助的,护工王姐为主,我们只要在,护工就不敢不上心。末了,还说,人心不能靠自觉,需要监督,多少护工人前一套背后一套地欺负患者,我们多盯着点,樊妮少受点委屈,樊妮的性格你知道,她受了委屈也不会吭声。樊妈妈说,好,知道。
我收拾了一些樊妮的日常用品,包括她说的画册、书、IPAD,就回医院了。
还没进入病房,我就听到隔壁床的病人和护工王姐正在推测樊妮的病情。隔壁床病人说,我是撞车把腰椎撞移位了,手术还算成功,纠正回去了,但脊髓还是受损了;现在一只脚没力气,另外一只脚一点感觉都没有,大小便都不受控制;医生说坚持康复锻炼就能好,我也不知道能不能好,我才开始工作,现在工作也丢了,公司也不管我,我不知道以后怎么办?又要拖累我爸妈了,爸妈白养我这么大……那姑娘说着说着就哭了起来。一会又说,姐啊,你伤在背上,比我的高,估计比我的还要坏,你得有心理准备。王姐接着说,不是估计,是肯定的,我上一个病人,刚出院,她受伤的位置跟你差不多,除了头能动,手能动一点,能动的手指也像螃蟹的钳子那样,胸下面都动不了,屙屎撒尿都不知道,你揪她掐她她也不知道……忽然意识自己说漏嘴,慌忙换个话题,说,就像那个体操明星,叫什么来着?就在嘴皮边上硬是吐不出来,瞧我这笨嘴。王姐“啪”一声抽了自己一巴掌。我听到都觉得疼。隔壁病人说,叫桑兰。王姐如同便闭很久忽然拉了出来的那股酣畅感,大喊,对对对!就是那个桑兰!
看着我进来,王姐骤然闭嘴,那种畅快到一半在脸上戛然而止的诡谲画面,让人哭笑不得。隔壁病人也不说话了。我走到樊妮床头,看着她两眼瞪得大大的,目光直愣愣的,脸庞僵滞苍白,满脸都是汗水…...魇着了。
我揪心地用手抹去她额头上的汗水,叫她,妮妮,妮妮,你怎么啦?她蓦地醒过神来,举手要抓我,但手没举起来,然后,崩溃似的哭着对着我喊,阿哲,我不会瘫痪的,对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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