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景春先生走了。
享年93岁。
今天上午9时,在石家庄市殡仪馆永安厅举行郭景春先生的告别仪式。
我曾与先生有过一面之交。
记不清是2010年秋天还是2011年的早春了,跟雪小禅一起去拜访郭先生。
那时雪小禅正为写《裴艳玲传》做准备,随裴艳玲四处演出两年,闲暇时间聊天以累积素材,此间我曾陪她去过两次石家庄。都在裴艳玲先生家聊到凌晨三四点,裴艳玲皮肤净白,小平头,布衣布鞋,是一个特立独行,具有“标签式”性格的人,同时又很懂得生活,把玩紫砂壶,讲究饮茶,她满屋子的石槽石磨石碾子老木头,她告诉我都是闲暇时进山淘来的。我说您还有这功夫,她说偷得浮生半日闲呐!裴先生说话直率,急了骂街,常得罪人,但她不在乎。
裴先生依然保持着梨园行老先生的作息,晚睡宴起,每每子夜沏一壶好茶,三五朋友谈天说地聊人生,当然离不开戏,离不开梨园行。那时候她已经跟郭景春先生分居两地。她毫无保留的跟我俩聊起她的感情,她的两任丈夫,以及陈怀凯。
我记得每每提起丈夫郭景春,她的称呼仍旧是:我师父,或是郭爷爷。
去采访拜望郭景春先生应该是在去石家庄的末一次。我记得前一天中午是在贡淑芬老师家吃的羊肉炖白萝卜,而贡老师早在丙申岁尾就已经仙逝了。
给我们开门的就是时年85岁的郭景春先生。先生穿一身黑色中式裤褂,剑眉,声音洪亮,腿脚利索。老人家热情,也十分健谈。
对着虹莲的录音笔张嘴就是:“裴大官人”的事,只有我这个老头子说得最清楚啦......"
自然,说到郭景春先生,绕不开裴艳玲。
在裴艳玲石家庄、新加坡和北京的家里,都有这样的一组照片:裴艳玲身披婚纱、郭景春西服革履,两人笑得很开心。
这些照片拍摄于2006年8月5日,拍摄地是台北照相馆。当时,他们二人正在那里准备四天后即将开始的“京艳——裴艳玲演京剧”系列演出活动,偷空儿拍摄了这组照片。
那天,裴艳玲将满59岁,郭景春81岁。
虽然外人觉得这组照片“很温馨”,但在舞台上演了半辈子男人的裴艳玲却乐呵着自嘲像两个“老妖怪”。
1960年,裴艳玲进入河北省河北梆子青年跃进剧团,与担任武生组教师的郭景春相识。那年裴艳玲不满13岁,郭景春35岁。裴艳玲天资聪慧,领悟力强,很受郭景春的喜爱。两人都来自京剧团,都不喜欢河北梆子。
裴艳玲说是“同病相怜”,“你想,他的业务那么好,他教得我又那么好,又有同病相怜,那能不往一块儿凑嘛?”
随着时间的推移,彼此的好感与日俱增,师徒间产生了朦胧的爱情。但是,他们也都知道,年龄的悬殊,家庭的责任以及舆论道德,他们之间的这种感情是不可能继续的。就在此时,关于两人的风言风语在剧团传开了。
为免裴艳玲受伤害,郭景春主动提出离开省城到县里工作。
郭景春走后,两人失去了联系。
1989年,42岁的裴艳玲早已成家,事业红火,任职河北省河北梆子剧院一团团长,获得第三届中国戏剧“梅花奖”。此时,裴艳玲的女儿裴小玲也女承母业,专攻武生。但裴艳玲的工作实在太忙,根本无暇顾及对女儿的指导。那孩子交给谁来培养呢?裴艳玲想到了师傅郭景春。
当时,64岁的郭景春已经与妻子办理了离婚手续,正退休赋闲在家。接到裴艳玲的邀约,他欣然同意。
重逢后的师徒俩雪藏了从前的感情,郭景春把精力都用到指导裴小玲学戏上。
郭景春经人介绍又成立了新的家庭,而裴艳玲和丈夫的婚姻关系却走到了尽头。1990年末,裴艳玲与丈夫分手了。这时候,裴小玲意外扭伤了腿,不得不退出戏曲舞台。虽然指导裴小玲的任务结束了,但是,裴艳玲又将郭景春聘为剧团的艺术顾问,留下来继续工 作。师徒二人在工作和生活上互相关心着对方,风言风语又像30年前一样地卷土重来了。
1996年的一个夏日,在一次排练结束后,裴艳玲又听见别人在一旁议论她和师傅的事儿。她再也忍不下去了,来不及换下练功的红背心,就拉着已经离婚的郭景春去登记。
“你不是指指点点吗?我让你不指!我把这结婚证啊,贴在这儿,我走到哪儿都让你看见。” 在跟我们聊起自己的三段感情时裴艳玲形象地用手指着自己的脑门儿。
至今,如果仔细端详的话,还能看出结婚照上红背心上的汗渍。谈及此事时裴艳玲说:“这次结婚前,我曾和‘小师母’谈过两个方案:一、你还和郭老师过,缺钱我给,我管到底;二、你不愿和郭老师过了,就让他搬到我那儿去! ‘小师母’比我还小8岁,她说:‘我管他吃管他穿,但他一天和我没有一句话。一到你那里,他一天说到晚。还是你们俩合适,让他搬到你那儿去吧!有空了,我去看看你们。’就这样,我和郭老师结婚了。”
那位“小师母”活得也很大气。
1999年深秋,作为河北省戏剧家协会副主席兼秘书长的王仲德去主席裴艳玲家谈工作,正赶上那位“小师母”带着水产海鲜看完裴艳玲和郭景春,一起吃饭聊天后刚刚离去。办理完结婚手续后,裴艳玲和郭景春既没有摆酒席庆贺,也没有外出旅行,还是像往常一样练功排戏。风言风语倒是没有了,但有许多朋友知道消息后,跑来劝裴艳玲。他们觉得,无论从哪个方面讲,郭景春都配不上裴艳玲,完全是一时冲动:“你养活他就可以了嘛,你养活他我们都理解,你干嘛非嫁给他呢?嫁给他,你这个名声不好听。”裴艳玲却自有道理:“那不行,我不嫁给他,到半夜,好,派出所去了,这一砸门,‘非法同居’,非把我们抓起来不可。‘没事,我们给你负责’,我说,你负的起责吗?他们就不说话了。”
“夫妻之间,最重要的是不做状,这样才能轻松。年龄、地位、名声……我不考虑这些。郭老师比我大二十多岁,那有什么?如父、如兄、如师,这感觉也很好。我的思想与同年龄的人不同,与同档次的文化人在一起也很拘谨,和郭老师在一起,相处很轻松。我们看中的都是事业,叫‘一个中心’吧!在事业上,郭老师对我的帮助,是可以操作的。人们不是常说恩爱夫妻吗?有恩才有爱,没有大恩哪有大爱。所以,我的婚姻观:第一,报恩;第二,事业;第三,感情。”
这就是裴艳玲和郭景春,两个活成传奇的人物。
多年来他们亦师亦友亦夫妻,可说是惺惺相惜,互相成就。
“裴大官人”是郭景春最得意的作品,是他的传承,传承是人与人之间,心术与技艺的能量传递,陈子昂《登幽州台歌》曰:“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诗太悲怆了,一如他们的人生。而郭景春于裴艳玲,就是领路人。包括后来裴先生的从梆子认祖归宗回归京剧《响九霄》,无不有郭先生的言传身教在里头。他们二人正如《响九霄》里的戏词:戏是我的天,戏是我的魂!
说到悲戚处,郭先生老泪纵横,说到高兴处,又会起身抄花枪就表演抖枪花儿,那架势,若是场地宽敞,非得再拧几个旋子不可。
聊到近午了,郭景春先生说今天来的小雪、小冬,我喜欢你们俩小孩儿,咱们出去下馆子去。
我俩说要不咱们在家里做口吃的,要么出去吃我们俩请您。
先生边戴礼帽边说:“那可不成,我的工资花不完,你们要争我就生气”说罢真假装吹胡子瞪眼起来。
那天阴冷,郭先生穿一件雪花呢大衣,同色呢子礼帽,系一条大红羊毛围巾。到街角不远处的一个馆子,老人熟练地点了几个特色菜,我们爷仨吃饺子。边吃边聊时虹莲问:“郭先生,您几段婚姻,哪段感情是真的?哪个是您真爱?”郭先生不假思索脱口而出:“我的每段感情都是真的!当然,他们说我什么我才不在乎”那句肺腑之言,听了心惊。
饭后我们把郭先生送回家,起身告辞。老先生抓着门框一声声地嘱咐:“这俩小孩儿啊,常来啊!”王虹莲爱哭,当时红了眼眶,我则在多年后仍清晰记得老人家抓住门框的那只手,那几声叮咛。
大前年,天津著名鼓师崔宝林先生的公子崔凯随岳二哥来我家做客,彼时他正跟郭景春先生的孙女谈恋爱,我当时要了电话给郭先生打过去,老人家有点耳背了,当我大声说出小雪小冬的名字时他居然还记得,连说来玩呀,问候你们全家安康......
我听着话筒里的声音,脑中浮现的是先生使劲儿眨着眼对我们说:你们赶上好时候了,年轻多好呀,大把的时光可以做自个儿爱做的事,喜欢自己喜欢的人,要买漂亮衣服,要去好好谈一场恋爱,你看我,85了,还爱美,去年还割了双眼皮儿,可是,我没赶上好时候儿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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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看到讣告,我不为先生悲戚,93岁,已然高寿了。
他累了,这跌宕起伏的一生,也该好好歇歇了。
只是,梨园行又走了一位大武生,世间又少了一个有趣的老头儿。
郭景春先生千古!
河北省著名京剧表演艺术家、教育家,京剧李(兰亭)派武生艺术主要传人,20世纪50年代以来活跃在京剧舞台上的武生名家郭景春先生,因病医治无效,于2018年6月3日20时在石家庄与世长辞,享年93岁。
大武生郭景春,生于1926年1月17日,原名郭继明,曾用艺名盖神童、盖麟童、郭智融等,北京人。父郭红奎为京剧琴师。先生7岁拜东北名武行高德玉为师,习武生。
1938年冬,于大连拜李派武生创始人李兰亭为师,先后得授30余出剧目,深得李派艺术精髓。
1939年随师到天津稽古社子弟班,带艺入科,排“承”字,取艺名为“郭承融”。时与同门师弟李大春、李元春,曾被观众合誉为“天华景三春”。
1946年参加中国人民解放军冀中军区十一分区旧剧队。
1947年并入冀中军区实验旧剧团(河北省京剧团之前身),后转入河北省京剧团,任主要演员。1954年,参加河北省第一届戏曲观摩演出大会,主演《挑滑车》一剧,荣获演员一等奖。
1959年调河北省河北梆子青年跃进剧团,开始从事编导和教学工作。
1960年调回河北省京昆剧团,任主要演员,间或为河北省河北梆子青年跃进剧团教学、排戏。
1972年调邢台市艺术学校。
1974年转保定市京剧学员队,培育青年演员。
1976年调保定市京剧团工作。
1982年回河北省京剧团,同年应聘给天津市京剧团出国演出排演《宝莲灯》,颇受好评。
1984年退休后,应邀到河南省新乡市戏校、石家庄市丝弦剧团、河北省河北梆子剧院任教或担任艺术指导。
戊戌麦序月小满于桐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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