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爸的脑子坏了,去医院的路上我这么想。
或者,他的脑神经朝坏死的路上越走越远。回想起来以前他不是没有要住院的病,而是他自己扛着,自己找药吃,能拖则拖。我偶尔看他不舒服劝他去医院,他总说没事,由此时间一长也不觉得他有什么大病。有时想跟他多说说,却找不到话题。我宁愿相信他没有病,为了逃避还是回避?但这是不可能的,该来的事情总跑不掉。
“就是年纪大,没事,吃点药就好。”他自己这么说,像安慰我,也像安慰他自己,以为扛一扛便没事。
前一阵他第二次住院,尽管没第一次那么紧张,但也没有习惯住院。这次完全跟以前不一样,只要医生讲的他都遵守,自己挂号看病,医生说住院他就住。
住进去以后他又说也没见医生怎么看他,既没号脉也没听心脏就让他住院,以为上了什么当。我说人家一见你这么大岁数和说的症状根本不用看,他仍然很奇怪。
“他们看电脑就行了。”我只好这么解释,他耳朵背,说多了没用。他遗憾自己没学会用电脑,嘴上一直这么说。我教过他多少遍,开始他瞧瞧新闻网页、看看影视剧还可以,我一走就扔到一边,紧接着又拿起电视遥控器。此后见面他再说想学,我既没热情也没耐心。不在一起住时间一长还真很惦念,但见了面没几句话后,又找不到可说的话题。
他很习惯睡医院的病床,他说小时候还没睡过这么好的床呢。好像比在家里都好,吃喝都不用自己烦,比吃食堂还便宜。
他总会从包里掏出一张叠成豆腐块在家订阅的旧报纸,躺在病床上挂水的时候反复看,实在没得看,让我出去买,我转了一大圈,连个报摊的影子也没见到,只好拿地铁站免费派发的两页报纸凑数。怎么跟他说呢。
“你们都在看手机,手机里有什么看的呢?”他抬头摘掉老花镜,突然反应过来问。
“手机里什么都有。”我说,更多解释无法消除他的疑惑。
于是他要我教他看手机,他拿出此前我换下来给他的旧手机上网,没看一会便找不着网页。我替她加了老同事好友并问候,人家回过来他却不会再发过去。等我再给他找出来看一会儿他又不看了,“我就是不会用!”这话他已经说过很多年,直到我无语。
见过这么大年龄的,他反应最不迟钝。满头白发却精神矍铄,走路上下楼梯都很稳,看不出哪点不行。每次看他都怕从他脸上、眼神里,甚至声音里发现更多衰老的迹象。但说了几句话,多看了几眼之后,发现他还是那样。比现年要看年轻,同病房的都这么说,只有护士一个劲叫爷爷。的确,护士年龄太小,这么叫肯定没错。
我们甚至怀疑,难道真是把保健品当药吃、把药当保健品吃的结果?让他看起来这么面色年轻?
“我经常忘了多大年龄,看别人都比我老很多。”他说这话几乎无意识。
“那是,我们也没看你老。”的确,他只要能做的事,里里外外都让他自己做。人是会被“看老”和“照顾老”的。
他不觉得自己老,一个人买菜烧饭出去散步和其他人搭伴旅游。这趟才走完就想着下一趟什么时候启程。还有太多的地方没去过,都想去看看。直到住院为止,他明白不能再往外跑了。
“不过我去过的地方都忘了。”说这话的时候他面露微笑,没有遗憾。
问他去过哪些地方他越来越说不清,没去过的地方倒还讲的来。那一定是他心中的遗憾,我只能笑笑说,“不错啦,你已经去过够多地方,比我们都多。”
他要么耳朵背,或者反映慢,越是年头长的事情记得越清楚,可就是昨天的事情问他却想不起来。他发亮的银发和整洁的牙齿昭示着住院只不过暂时的,不像他那些老同事,腰腿不好的根本不出门,出门就是看医院,高血压心脏病什么的免不了。但他血压经常不高反而低,血酯也不高,那一定有其他毛病。这次是头晕得厉害才住院,照例进去从X光到脑部CT到MRI做了个遍。普通的老年病,唯一的治疗就是降压挂水疏通脑血管。
我的脑子也坏了,看着他渐渐老去,很多事情不是记不起来,只是记得情节,却忘了当时的情绪。送他出医院的时候我这么想,似乎看到我未来的缩影,已遥遥可期。
我不像我姐姐们那样不依不饶,受了哪些憋屈总要不时翻出来理论一番。原本还带有怨气,随着时光流逝,口气逐渐变得更加戏谑。听过太多,最深的仇恨往往来自亲人,越亲近仇怨越深。还好,我们都不住在一起,难得一聚,年节聚首也就相视一笑。
我爸记得他小时候的三件事却不记得我小时候的三件事。每当他没话找话回忆的时候总会翻出来说道,好像他的童年就在眼前。听了无数遍,我每听一次就忘记一次。也许是选择性遗忘,只有等他自己提起我才想起。
我那三件事他一直唠叨了几十年,从小说到大,见人就说。本来我根本就忘记来着,被他刻进了我的脑神经,以至于那三件事情都融入我自己记忆。
小时候当着人面说我,我脸红,大了再说,我脸皮变厚。再往后他不说了,反而是我提醒他说。在医院陪护时没事我就提醒他:
“哦,我不记得了。你看看我现在多糟糕,才说的事情就忘。”他说
是的,医生提醒他不能吃的药,过后他就要我拿给他吃。这病多半跟他乱吃药有关,把保健品当药吃也就罢了,反正吃不死人,把阿司匹林也当保健品吃,那就真吃出问题。他为什么这么做?以前人们常提到,几十年前阿司匹林和鱼肝油几乎就是救命药,甚至包治百病,而那时却要美金才买得到。他当补偿小的时候的短缺,难道他穷够了以后就把这药当糖果吃?一边吃烂菜叶子,一边吃阿司匹林,吃到营养不良肠胃出血。
不知道他命硬还是身体本来就好,省吃俭用那么多年,舍不得吃舍不得穿。平常他舍不得买好吃好用的,积攒无数垃圾袋发臭了都舍不得扔。经常就是小摊上快烂的水果和外贸处理的衣服,还要和卖菜和收破烂的讨价还价。剩饭剩菜吃上好几天,变馊了都舍不得扔,居然也没得什么大病。我们都默默祈祷,老人身体好就是子女的福。每次打电话互相问候都是同样的话,最早还多说两句,到后来就只有:
“我最近挺好的,没事,你们多保重。”
他仍坚持一个人住,过年过节我也经常过去陪他两天。
早饭后经常听他说,哎呀,又忘了吃药,那是饭前的药。我说不差少吃一次两次,那些药饭后吃也无所谓。他不置可否,笑容却若有所失。
我想起家里卫生间台盆上有张水渍发黄的字条用一个生锈的铁架子夹在陶瓷杯上,上面有两个字“吃药”。每次刷牙洗脸都瞧见,那么长时间我都熟视无睹,反正我不用天天吃药。他活到这么大,生过多少病,该吃的药一定记得吃。别的事情容易忘记,吃药可不能忘记。
我的无知直接的后果就是他住院后医生问他吃什么药,他除了说了一堆似药非药的保健品和看过病要长期吃的药外,还有阿司匹林。以前救命的药,如今成了要命的药!记得小时候读过不少名人的书,都说到过阿司匹林的神奇。医生说千万不能再吃阿司匹林了。
他的记性真不好吗?该吃不该吃的他都记住了,最后只剩下两个字:
“吃药!”
我有两个姐姐,我真是幸福到家了,他们处处让着我,不是她们想让,而是爹妈明显偏向。现如今,在医院陪护,他们上下午轮流,我只是隔三差五白天过来。当然,因为我跟他们不住在一个城市,不能日日尽孝,这也是当时父母的安排,儿子要有出息就要在外面走的远一点,他们脸上有光。当初脸上的红光,如今已变成黑色阴郁的病容,不过有亲戚来医院探视依然可见眼中发亮的自豪。毕竟他们是从遥远的农村出来,一路挣扎到大城市,是所有乡下人的梦想。
我姐他们还在“乡下”,不过那里已经变成了城市,大家都成了城里人。她们每次出来还是要静心修饰一番,怕被人小瞧。真正的乡下已经没人回去,房子空着没人住,据说有些老屋已经房倒屋塌,剩下的也快拆迁掉。
老爸的乡愁就是到家对面老家人开的一个馄饨店吃上一碗什么,再跟人家用家乡话聊聊。人家一家三口维持一个小店,他就当照顾人家生意。而这些我们都不屑一顾,小店局促拥挤看上去还不卫生。
回想我们小的时候,他还年轻,黑白照片脸上都能看出泛出的神采。他不能什么都忘记,他是名战士来的。曾经军装在身,不爱红装爱武装的年代。那个精气神,现在依稀可辨。
那时我们全家人都穿绿军装,因为没有别的衣服可穿。我们是听着军号长大的,晨练呼叫和脚步声总在我们睡梦的结尾打上依依不舍的句号。
“立正,向左向右看齐,向右转,齐步走!”他经常教训我们姐弟三个,把军营当学校。
直到有一天我姐突然把他送进医院,那一刻我心里一紧。
我也是个医生,可我帮不上忙。总想为他做点什么事情,以前从没这个想法。只是听他不断唠叨,现在他不能唠叨,反而觉得是不是过去对他太蛮横,不懂关心照顾他。不对,因为小时候老挨他打,心里憋屈,总想躲得远远。
这念头闪过几次,等他病好,又能满大街做操跳舞就全忘了。想着还是以前的他,躲得远远的,让姐姐们照顾吧。
这次还能躲得过去吗?
见过太多生生死死并非麻木不仁,只是更加平和以对。每年给我妈扫墓,他就说,过两年我也来陪你。听到这话,我总是要拉着他赶紧走,顶多再看看一山林林总总的墓碑,生卒年月、已逝和未逝者之名,以及树碑的人,完全陌生,并不寂寞。
“我们原来单位的一个书记就埋在那边。”他指指一望无际碑林,似乎将要融入其中。
同病房A床一个老头带着呼吸机,不停地咳,家属不停给他拍背擦拭,护士不断给他吸痰。仿佛积攒了一生的酸甜苦辣最后都消融沉淀,再也无法循环排出。死亡的阴影总是压得人透不过气,好在我爸也是经历过的。我大伯去世时他回去送葬,说到火化后捡拾骨灰的情形,那是怎样的深切体悟。我只当看电影脚本,心静似水。倒令我想起他说过小时候和大伯的一件事情——上小学的时候为哥哥给一个女同学传书递信,这情节他念念不忘。
等我第二天再去病房,隔壁床昨天晚上已经走了。他很平静地说:
“看他那么痛苦,我到时走得痛快点好,别拖着。”
我什么也没说,有的人拖几个月,还有的人拖几年,家里人吃不消,所谓久病床前无孝子。这话我没跟他说,心想到时候就由不得你我。
“帮我把药拿过来。”他看着床头柜示意说。
我怀疑道:“医生给你开的吗?”
“我已经把阿司匹林仍了,其他药可以吃。”
一个塑料袋里装了方方圆圆很多药瓶和药盒,看他拿药的动作很清楚吃什么吃多少。
“保健品不能再吃了。”
“我知道。”
“那你怎么每次还买。”
“咳,人家每次上门不好意思,给人家挣点钱吧。”
“都怪我姐没看好。”
这话没用,明知看不住。谢天谢地,能吃药,知道吃什么药已经很好。毕竟没到吃不下药只能挂水上呼吸机的时候。现在还想象不出来,难道会像他说的那样痛快的走吗?
他身体真好,每次住院护士都这么说,挂水挂到手疼换只手继续挂,我们不在的时候自己拎着瓶子上厕所。不要护工陪伴,能省则省。他比同龄的病友强很多,甚至比他小的都不如他。那如果是年轻的时候呢,听我姐们说起过些,成天出差不着家。我们只能自己照顾自己。她们说他为了他自己,我们没沾到什么光。那当然,我们确实没靠家里。这也许是他最大的功劳?如今没地方上班,他还是闲不住,爱管闲事,每天出去活动,有时还跟人吵架。我跟姐们说能动总比不能动强,看他的样子还没觉得自己老。尽管他依旧不断重复着说:
“现在什么都不记得,刚说过就忘。”
因此出院前他要在小本子上把回家要注意吃什么都写下来,该吃什么饭菜什么药,还要反复问医生和护士。起码每次我跟他说过一次又一次,可每当我站在病床前一会儿没吭声他又要问。我沉住气,提高嗓门再说一遍。心想他是不是没话找话说,不会什么都忘记了吧。写到本子上的都记不住,回去还会看吗?可一到家他从来没忘吃饭,自己烧的饭菜依然没有变,还有更没忘记吃药!
为此,我吸取教训,每次回去都检查一遍他吃什么药,除了第一次发现他出院后还吃阿司匹林被我扔掉外,后来他再也没吃。至于保健品就随他吧,藏着掖着不给人看到,他还会吃,每年都要花掉上万块钱。
“这钱还不如给我们呢,就当请阿姨护工的钱。”姐姐们说。
我说:“总比隔壁病房B床老太好,退休以后没事干成天打麻将,子女拦不住,白天黑夜打,直到中风瘫痪在床为止。如今大小便还得人照应,你们就等着花钱请保姆伺候吧!”
“都是闲的惹得祸,不作不死,还得把子女搭进去。”
当然,我爸每次都问我要不要钱,我说不用,你的钱留着自己花吧。他不用给我们钱,我们不用给他钱,大家都省心。只不过他住院我们得来照顾,他喜欢亲人在身边,不愿请护工。即使一整天只是坐在病床边,看他挂水,偶尔说说话。多半时间一言不发,他瞌睡,我看手机。
后来明白,每次我儿子来看他,他都给钱。还跟我说这样孙子以后会常来看他,也是要我将来能常来看他照顾他。他有心,我们无意,那是他唯一的孙子。这孙子,拿钱的时候眼睛都不眨,心安理得,还看着我笑——我从来没给过这么多!
大姐说人老了会越活越小,凡事要人管,自以为是。二姐说她公公更严重,谁说的话都听不进。我爸真算好的,起码没有卧床不起,也没更多操心的事。他经常说的就是:
“等到我不能动了,就把我送到养老院去。”
前几年我陪他去看了几家养老院,包括他以前同事和同学住的。但是他腿脚一直不错,就没真想住。他有个老同学搬到养老院没一年又搬回家住,既不找保姆,也不与子女住,说这样自在。他没说怕给我们增加负担。我们说找个住家保姆还是负担得起的,可他样样都自己来,节俭惯了。当然我们的私心是现在能跑能动,万一哪天跌一跤,住医院是小,回家就得有人伺候。他说:
“你们放心,我要是跌一跤就走了,多省事。不用你们操心。”
说这话也是因为有个老同事,也是一个人住,有次洗澡摔倒再也没爬起来。他的子女第二天打电话没人接才知道出了问题,我们可不想这样。
“我不会那样。”他很自信。
拗不过他,我们也只能随时留心。担心他,也是担心我们自己。
本以为住院多大的事情,两次下来觉得也没什么,既然吃药吃坏了,还是住院稳妥。我这个外科医生帮不上什么大忙,他也不可能远道跑过来住院,只能叮嘱安慰他。他很宽心,反而每次安慰我,怕我有事叫我赶紧回去。我的确忙,但是老爹的事情再忙也得过来。他一住院我急急赶来,没事之后又想着赶紧出院离开。似乎只是出个场表现一下,而根本不关心他的需要,感受他的感受。
他嘴上这么说不要人陪,还是不愿意我们不在医院看护。
医院这个生死道场,看病、住院,不管怎么进来的,有可能躺着出去。我爸说过,他最后躺也要躺在家里。他不知道这是在城里,不比乡下,这里邻居会很忌讳。
回到家里,他依然抽烟喝酒还有吃药!我们从来没讨论过涉及生死的问题,太不吉利,也没探讨过人生,太尴尬。他和老妈生前没完没了的争吵,和姐姐们隐隐约约的不和,和单位同事理不清的矛盾和争斗,亲情和意志只在吃饭喝茶间一点点消磨尽净。从他生病住院时的眼神里能看出深藏的恐惧,似回避但并不慌乱。
来去匆匆忙忙,每次总想在他的白发、白眉毛和白胡子里审视出他年轻时的形象。如同要看出宇宙深处欲见未见的隐秘,那不是岁月掩埋得掉的记忆,也不是衰老冲淡的时光,更像共同流淌的血气和脉动。我明白现在劝说他该吃什么该做什么和他当初教导我的一样,听听有理,回头该怎么还是自己我行我素。
我不知是否跟老爸较劲,秉性相斥,也许害怕慢慢也变成那个样子。看到父辈老去甚至死去多少勾起自我意识,宁愿躲远点。就像小时候怕犯错被骂挨打,大了终于逃出牢笼,却又不时回头望向仍在笼中的困兽,难道自己不也如此吗。
只有他生病才替他操心,平日忙自己的烦心事,隔三差五打个电话问候下,没事就好。
终于,在我一次出差外地的时候,老姐打来电话,说老爸快不行了,就是不肯去医院。等我安排好事情赶过去,哭着背他下楼上车。医院说没有床位,只能进ICU抢救。我一时无所适从,侥幸以为熬过这一天会好转些。可等到第二天凌晨,三点多钟,他在ICU里断了气。
我懵了,怎么会这样,明明前几天他还能走动,只是医院没床位,实在走不动,想在家歇着。亦或他已经意识到自己天年将尽?
我茫然间胸口堵塞难耐,我总想为他做点什么,却始终什么都没做。几天时间惶惶如丧家之犬,痛彻心扉。该来的还是来了,却在不经意间。他走的太快,以至于容不得我撕心裂肺稍有喘息,而此前那么漫长的时间,却无法再找回来一点点顾念和慰藉。给他买的好烟好酒他没抽也没喝,他一定怨我,我欠了他太多,不知道他孤独地躺在ICU一大屋子病床挨病床的垂死灵魂中间最后一刻还会念叨什么。
他偏偏等不及就这么走了,为什么不等我多聊聊,好多话还没说出口。每次见面能说一点是一点,不止他小时候的三件事和我小时候的三件事,可定还有六件事、九件事,很多很多我不记得的事情等待他再花三年时间、六年时间、甚至九年时间说出口。那一定又将化为我的人生记忆的包袱,伴随我后半生,有如他绵绵絮絮的唠叨。
难怪那几天我心神不定还胸口痛,我怪老姐为什么不早说。她们怕耽误我的事儿,以为只是一场重感冒,一开始老爸只顾自己吃药,哪知拖长了还不见好。又吃了各种其他的药。拖到最后,五脏六腑都无可挽回地败坏。后来医生说有些药有冲突,造成心肺肝肾衰竭,已无法挽回。
我怎么也不相信,这次他怎么就没扛住呢?我得过且过一直悬着的心病最后还是爆发了。看着他瘦削干瘪尚未凉透的遗体,浑身毛发皆白,内衣破旧,身上没有一身像样的衣服。为他擦身穿寿衣,我浑身麻木,仿佛死的人是我。
但这一刻却戛然而止,原来,我们彼此之间了解的如此、如此之少,少到仅有的几句都坠落成尘埃,伏地无声。
“你是个好孩子!”
我清楚记得这是我离开ICU时他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当时没明白什么意思。他最后死活不肯去医院,一定有预感,却被我求着拖去医院。明知进ICU等于去送死,却宁愿他在医院的病床上插满管子,而不肯让他最后留在家里静待最后一刻。是我亲手把他送进了鬼门关,没好好照顾他,却要逃避责任,我好吗?!
他还有多少事没来得及享受,还有多少遗憾没来得及后悔,还有多少话要跟我说却没来得及说出口。活的好与不好,这一辈子就这么过去了,我甚至不愿追忆那些不堪的往事。既然活着不痛快,也许走了才真正解脱!
火化前,我偷偷在他衣服口袋里塞了一瓶阿司匹林和一包我送给他而他舍不得抽的香烟,随他一起火化。阿司匹林是我收缴他的战利品,一直放在我的包里没有拿出来。我要为他吃后悔药!
当他化作一缕青烟的时候,我望着殡仪馆的天空,愿他在天之灵有知。
在他去世后一个月,我回家收拾东西,看见对面那家馄饨店,于是第一次走进去要了一碗小馄饨。老板娘不认识我,但我知道她认识我爸,见到她感觉到我爸的影子晃出她的眼神。馄饨和汤色调料的的确确是老家的味道,我用家乡话跟她说了一句:
“扁食大好吃!”我不敢看她的脸。
“你是哪个谁家的吧?”老板娘突然反应过来,迟疑地说,“好久不见,你爸还好吗?”
一句话,我的眼泪唰的一下滴落碗中,满头的汗和满脸的鼻涕横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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