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声音嗡嗡的,震的金桂心中微微一颤。她忙转身去看,只见一人三十来岁,竟是个虎背熊腰的汉子,穿着麻布短衣,前胸袒着,两膀腱子肉在外露着,脸膛黝黑,及肩发披在两旁,一身的剽悍之气。他身后停着一辆板车,板车上堆着一大摞干草。
金桂见他这样,像是个拉车的车夫,但他声音粗犷,身形彪悍,周围也没个人,叫人胆寒。金桂心惊:这人模样凶恶,别是个歹人?口中忙道:“没事没事,俺们就找个路。”
那壮汉却上前两步,道:“大姐不是城里人吧?这甘阳城路是不太好找。你要去哪儿,我给你指个路。”
金桂心道:“找他问个路,应该不打紧。”便道:“这位太爷,你老可知道慈心堂怎么走?”
那壮汉微微皱眉,看了看她怀中的女孩,道:“你们走岔了。一句两句也说不清楚,上我的车,我拉你们过去。”
金桂忙道:“不了不了,哪敢麻烦你老。”
壮汉道:“不打紧,我还顺路,快上来吧。”
金桂心中犹豫,暗道:“他要真是歹人,这里僻静,不听他的恐怕遭害。不如就上他的车,再看着办吧。”便道:“那便麻烦太爷了。”当下恭恭敬敬,抱着闺女,坐上了干草堆。
那壮汉双手一抄车把,拉起车便跑了起来。金桂满是警觉,打算一见不好,就跳车逃跑。却听那壮汉道:“你们去慈心堂,这么跑到这里来了?”
金桂道:“太爷,俺们问了……”
壮汉道:“大姐,别叫我太爷。可担不起,叫我大兄弟就行。”
金桂仍是警惕,暗道:“城里人狡猾,也不知这人是不是要诓俺,俺和他聊上几句,别惹恼了他。”
金桂便将守门兵丁说的话,外加怎么迷的路,都向这壮汉说了。那壮汉道:“大姐,你可弄错了。刚才你看见的花园和宅子,那不是府衙,是张大善人的家宅。张大善人是本城的首富,他的宅子自然气派了。”
金桂听说一户人家能有这么大宅子,也是惊异。壮汉道:“大姐,是给闺女来瞧病的吧?是什么病大老远跑来这里。”
金桂道:“也不知什么病,又发热又发寒的。实在没法了才来的这里。”
壮汉道:“大姐放心,慈心堂的大夫,医术高明,更会道法仙术。你闺女的病定能治好。但慈心堂看病不便宜,大姐,这钱可带够了?”
金桂脱口道:“俺带了……”忽地警醒:他别是打听俺的钱咧?赶忙话头一转,道:“大兄弟,俺听说这慈心堂有给人白瞧病的,你可知道咋个白瞧法?”
壮汉却似是并无察觉,道:“哦,难怪,大姐是冲着慈心义诊来的。那慈心堂也是做善事,每日有十几、二十个病人义诊。大姐一会进去,会给你个签筒,里头都是竹签,要是抽出来签子是红的,就是白看病。要是签子是蓝的,那就只好自己掏钱。”
金桂心道:“原来是全凭着手气。也好,这样俺心里也有个底。”金桂看看四周,见已出了那片民宅,走的是宽阔大道。忽地那壮汉道:“大姐,从这往远处看,那片才是府衙。”说罢腾出手,往远处一指。
金桂顺着看去,见远远一处所在,围墙高耸,青瓦黑门,门口似是两道栅栏,倒也伟岸。金桂心道:“原来这才是府衙,可论气派,还真不如那张大善人家呢。”
壮汉拉着车直往前走,过了一座桥,往旁一拐进了一条巷子,却是越走越僻静,两旁都是高墙,道路逼仄,光线昏暗。那壮汉也不说话了,周遭竟无半点声息,只有丫头偶尔的呻吟声。金桂心提了起来,将闺女紧紧抱住。
那壮汉往前几步,进了一条巷子的角落。眼见四下无人,壮汉拉车往外一拐,跑出几步,忽地停住,将车把向地上一扔,“呵呵”笑了声,道:“行了,下来吧,你们到了。”
金桂大惧,心道:“糟了,他要动手。”便要出声哀求,却才觉自己已在长街之上,一旁路边是一排店家的门脸,有一扇正开着,里头似还有人。只听那壮汉笑道:“大姐,我抄了个近路,这里便是慈心堂了。来,我扶你下来。”
金桂这才松了口气,由他扶着下了板车。金桂道:“大兄弟,多谢了。俺都不知道你叫什么,这个,俺……俺给你些车钱,好谢谢你。”说罢便朝怀中摸去。
那壮汉忙道:“大姐哪里话,我就是顺路来一趟,怎么好意思拿你车钱。我叫周顺,只因生了一副好脾气,身边的伙计都叫我‘没脾气’周顺。要想谢我,就只盼你闺女的病早日能好了,那就是谢谢我了。”说罢抬起车,转身照着原路回去了。
金桂还挂念女儿病情,也无心再谢他。往那开着门的店铺看去,只见那铺子门脸却大,都用的深棕色的木料,看样子便宜不了。门口挂着个杏黄色的葫芦,又挂着条木头刻的鱼,牌匾对联自不必说,大门两旁还挂着两盏红彤彤的大灯笼。金桂心中狐疑:“这也不是过年过节,咋还挂上灯笼了呢?这城里人啥规矩?”
她迟疑不定,又见这铺子甚是阔气,自己身份低微,犹犹豫豫不敢进。用手一摸闺女,只觉肌肤冰凉,知道病情变化。她毕竟挂心女儿,当下一咬牙,迈步走了进去。
她这一进铺子,一股药材味扑面而来。眼前一张柜台,后头一面墙是个大柜子,上头满是小抽屉,金桂听人说过,这是放药材的。柜台后刚才有人,现下不见了,厅堂里是空的。但她既进了这里,就着一股药材味,心中竟不由欣喜,只觉得女儿有救。当下便要找人询问,却见一侧门帘一挑,进来个人。
金桂不禁眼睛一亮。这人不过二十一、二,是个青年,中等身量,身形不瘦不腴,相貌清秀,脸膛浅褐,一弯月牙眉下,一对黑目精光内敛,乌发向上盘起,梳成个髻。身上穿着灰白色的长衫子,是细麻布制成,看着颇为体面,衣襟衣带都是青色,衬着白衫,甚是干净整洁。看面容颇为英俊,却是无甚表情。
金桂见这人相貌不俗,不知他是何身份,心中忐忑,竟欲跪倒,口中道:“这,这位太爷,请问这里是慈心……”
那青年看了她一眼,忽地高声道:“阿蔡!来人了。”竟将金桂的话堵了回去。
金桂一时不知所措,就见那门里又出来个人,看年纪不过十七八。那人向那青年一点头,道:“阮哥!”
那阮哥点点头,向金桂指了指,又拍了拍那人肩膀,口中道:“我去看看布置。”说罢回身进门去了。金桂心道:“这十七八的,大约是个伙计。”当下身子一屈,道:“大兄弟,请问这里可是慈心……”
那人却也不看她,往柜台里一走,口中道:“来抓什么药啊?”
金桂仍是恭敬,道:“俺不是来抓药,俺是来找大夫。请问这里是不是慈心……”
那人扫了她一眼,往柜台里一坐,拿出个筒来,筒里满是竹签,道:“找大夫啊?大夫都还没来。先抽签。”
金桂方才听周顺说了,抽到红签便能白看病。当下左手抱住丫头,右手伸出,又往掌心里吐了口唾沫,求点运气。伸手抓出支签,却是支蓝的。
那人将签子拿了回去,脸上有嫌恶之色,道:“抽签就抽签,吐什么唾沫呀?恶心不恶心?看见了吗,蓝的,没中啊!你还治吗?”
金桂满心失望,想起丈夫说的话来,有心就要坐地撒泼。却是心想:“这天还没全亮,周围都没啥人。俺撒泼要没人看,也不中用咧。也罢也罢,来都来了,叫这里大夫看看吧。”当下道:“大兄弟,还是请大夫瞧瞧吧,是俺闺女病了。对了,俺问一句,这里是慈心……”
“是慈心堂,是慈心堂。门口这么大招牌看不见吗?”那人皱眉抱怨几句,接着道,“给闺女看病啊?闺女多大了?怎么不舒服?”
金桂忙道:“虚岁七岁咧,这两天又发冷又发热的。是不是这就请大夫瞧咧?”
那人道:“哎哟,别着急,别着急。不就是发冷发热吗?你来的也不凑巧,大夫都还没来。你跟我来吧。”
那人起了身,就往门里走。金桂赶紧跟在后头。穿过那道侧门,转出一道走廊,竟是豁然开朗。里头一个开阔的院落,四周厢房一间挨着一间,一院里似有十来间。院落四面,又有数个门洞,又是通往各个院落,竟不知有多少。
再看院子里,房檐下都是悬着彩条,十步一隔挂着彩灯,真如过节一般。金桂心道:“难道是有谁办喜事?可也没见贴着喜字儿啊?”
她再看院里,虽是清晨,人已不少,打扮多与那伙计仿佛,有的提着盆,有的拿着药包,有的端着痰盂,还有的正拿扇子煎药,都是来来去去的忙活。金桂更是疑惑:“这些人看着也不像是办喜的事呀?做的都像是医堂的杂事。这城里人是搞的啥名堂?”
着那伙计却不管她,直往前走,金桂自是紧跟。二人穿过一个院落,到了一间厢房。那人推门就进,金桂忙跟着进了去。见里头不算宽敞,但干干净净,摆设也是简单,不过一桌两椅,桌子上一个蓝白瓷器的矮盆栽,后头墙上挂着一副水墨山水。两侧还有两间内室,金桂跟着进了左边那间,见里头更宽敞些,却更素净,只是一桌二椅,桌上放着几本蓝皮册子,四壁皆空。
就听那人道:“在这里等着吧。我去给你叫人。”说着话甩着袖子拖着步子,晃悠悠出了门。
金桂见他扔下自己走了,也不知如何是好。房里什么也没有,便只得在一旁椅子上坐了。也不知等了多久,金桂一阵起急,正要起身,就见门帘一挑,方才那人来了。
金桂按捺不住,忙迎了上去,身子一屈,道:“大兄弟,啥个时候大夫能来瞧啊?”
那人一皱眉,道:“都说了嘛,你来的不凑巧,现在没大夫。这不早不晚的,值夜的大夫已然走了,白天的大夫还没来坐堂。哪里有大夫来给你看诊?”
金桂急了,道:“大兄弟,你老不是说叫人来瞧么?怎么又来不了了?可别拿俺们乡下人开心。”
那人气道:“你这妇人,哪个有闲心拿你开心?我已叫了阮哥过来,哪会骗你?”
金桂怀中丫头忽地哼叫几声,发颤起来。金桂忙拍她两下,道:“大兄弟,俺们不晓事,你老别见怪。你老看我这病娃可怜,能不能帮忙催催,请他快些过来?”
那人脸沉了下来,道:“你好不懂事!催的什么?这一大早的,查房换药、张罗人手,阮哥不得盯着?又赶上今天大小姐……好了好了,既然答应了你,他自然会来,有什么可催的?你就老实等着吧!”那人说着话,从桌上拿了一本蓝皮书册,转身又出了去。
金桂无法,只得耐下性子等着。再坐片刻,金桂只觉丫头身上阵阵发凉,伸手一摸,竟是一手的汗。金桂焦急难耐,心道:“咋恁久咧?别是欺负俺们乡下人,晾着俺们了?”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