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实在坐不住了,起身就往门外走。就见门帘一动,又进来一人,正是方才那个阮哥。这人打量一下金桂,又看看丫头,仍是面无表情。
金桂方才便见他打扮不俗,与众伙计不同,必是有些身份。眼下见他进来,如同见了救星,不由双腿一软,竟扑通跪了下去,口中道:“是大夫来了!大夫,快救救俺闺女吧!”说着话,左手抱着丫头,右手便抱住了那青年的足胫,眼泪落了下来。
那青年脸上波澜不惊,双眼看着金桂,身子微微一弯,似是作势要扶她起来。门帘一动,方才那伙计又进了来。那伙计见了青年,忙一点头,仍喊了声:“阮哥。
那青年也冲他一点头,眼睛又看着金桂。金桂仍是“大夫、大夫”不住的喊。那伙计忙上前将她扶起,道:“好啦,好啦!别嚷了,给人看见像什么样子?我说了这位不是大夫,是我们堂里的仆役副管,又是采药长,也懂些医术。大夫们都没来,让他先看看。”
金桂听说不是大夫,心中嘀咕:“城里人鬼心眼子多,也不知是真没大夫,还是敷衍俺们呢?也罢,既然有人来看,总比没有强。”当下抹抹眼泪,道:“那俺这闺女,就全仗这位大……太爷了。”
那青年也不答应,作个手势,让金桂坐了,自己坐在对面。青年伸手抚上女娃额头,皱了皱眉,回手看了看掌上的汗。金桂直打量那青年脸上神色,却看不出喜忧。只听那青年道:“这孩子病了多久了?身上一直这么凉吗?”虽是询问,语气却并无多少关切之意。
金桂忙道:“病了有七八天了。头几天只是有时发凉,这几天可不对了,晚上发热,白天发凉,发凉还冒冷汗,身上还直打颤。大……太爷,我娃儿是啥个病啊?”
那青年“嗯”了一声,仍是不应,伸手去给女娃号脉。却见那女娃手掌向内牵起,青年又一皱眉,手指搭上脉门。金桂虽是乡下妇女,号脉却是知道,便也不说话,只看着青年。
过了片刻,青年眉头微展,点了点头。金桂赶忙道:“太爷?你老瞧出来了?是啥个病?”
青年冷冷道:“这我不知道,要等大夫看了才好说。不过从脉象上看,这孩子暂时没有性命之忧,等个片刻无妨。你就在这里等着,一会诸位大夫就会来坐堂。到那时,让大夫来给你说吧。诊金一次三十文,阿蔡你收一下。”说罢站起身来。
金桂又喜又忧,听说丫头暂无危险,顿时放心一些,赶忙站起道:“谢谢太爷。不过你老不是说不是大夫,也没说啥病,这诊金……”
一旁那伙计道:“你这妇人,什么也不懂。这诊金不是给阮哥,是一会让大夫来瞧病的费用。你先给了,一会你就先看,就不用等了,懂吗?”
金桂忙点头,心中暗道:“这是城里人的地方,要叫他们瞧病,不给钱总是不行。便是要多收俺们的,俺们也只有认了,只要能瞧上病就行。”当下左手抱起女娃,右手就要摸向怀中。
她已抱了女娃多时,手上力有些乏了。那女娃又已然六七岁,颇有些份量,不比襁褓婴孩。她左手几乎要抱不住,女娃要往下滑。金桂忙回过右手,将女娃托住。金桂伸手擦擦额上的汗,道:“两位太爷,俺抱这娃半天了。老抱着,这娃也不舒坦。你老行行好,有没有炕啊、床啊啥的,让这娃儿躺着,就躺一会,也让娃儿歇歇。”
那伙计看了看那阮姓青年,微微有些犹豫,道:“阮哥,隔壁有几间病屋空着。看她们也是累了,让她们过去吧。”
那青年仍是不动声色,道:“隔壁有卧房,是给病患用的,要住,六十文一天。”
金桂心里一跳,暗叫道:乖乖,住间房恁贵呐?却听那伙计道:“阮哥,看她娘俩挺可怜的,确实也是累了。隔壁屋子一时也不会有人住,她们也就休息一会,等大夫来了,她们就出来,何不顺手帮她们一把?”
青年神色漠然,道:“阿蔡,慈心堂不是我的,也不是你的,是朱家的。朱家是东家,东家定的规矩,我们能自作主张么?我们做好自己的本份就好。她要觉得累,那里便有张桌子,让那女娃在桌上躺会便是了。要是让她们进了病屋,惹出什么篓子来,是你来担吗?”
那伙计脸一红,道:“阮哥说的是。” 那青年向金桂道:“你要是累,就把女娃放桌上。要是要床,一躺便是六十文,你要吗?”
金桂一抱闺女,急忙摇头道:“不不,恁贵,可住不起咧。”青年点点头,也不多说,转身出了屋子。
那伙计见他走了,便上来收那三十文。金桂虽然不情不愿,但也无法,掏出布袋,数出三十文来,交给了那伙计。伙计点了点,便向金桂道:“你在这里等着,等一会有大夫来了,我便来叫你。明白了吗?”
金桂直点头,看着那人又出了去。她抱着丫头实在有些乏了,便将丫头放在桌上,让自己胳膊歇歇,又在椅子上坐了。再等了片刻,不见有大夫来。这回与方才不同,她三十个钱出去了,总担心被人坑骗。她见大夫不来,心中不安,回身抱起丫头,到厢房门口去看。却见天光已亮,院里有人走动,有那穿长袍子的,看着甚体面,背着木匣子进了厢房。房门口一病怏怏的男子等着,就听那男子道:“大夫,我能进来了吗?”里头应了一声,那病汉便进了去。
金桂起了疑心,暗道:“这不是有大夫吗?不是说俺交了钱,俺先看吗?怎么叫别人先看,把俺晾在这里了?啊,城里人欺负乡下人,坑了俺的钱,不管俺们了!”
金桂此念一起,心里反反复复都是“他们坑了俺的钱,不管俺们了!”她越想越是不甘,心中动怒,暗道:“俺们乡下人也不是好欺负的!要坑俺们的钱?这里来来往往人也不少,俺便坐地撒泼,叫他们知道俺的厉害!”
金桂再顾不上什么恭敬畏惧,心一横,将丫头抱住了,屁股一沉膝盖一弯,立时便要坐在地下打起滚来。
金桂正要往下坐,忽听一个清脆的声音道:“阮哥哥呢?”
金桂一怔,心道:“这声音咋这样好听?”抬头看去,便见从院落门洞里,走出个少女,不过十六上下,黛眉弯弯,一双明眸顾盼生辉,肤色白皙,齿白唇红,脸颊如粉桃一般,一头乌发在两侧梳成两个羊角辫,端的是明艳动人。少女个子不高,一身石榴红的衫子,更添艳丽。就见这少女脚步轻盈,几步就朝院落里走来。
金桂看的怔怔的,心道:“这小姑娘可真俊!”那少女身后还跟着三五个人,看着是伙计打扮,其中一个便是方才那阿蔡。就听那少女气鼓鼓地道:“你们张灯结彩的这是做什么?这样铺张浪费。这钱要拿来给病人看病,能帮多少人?”
就听那阿蔡道:“大小姐,这是老爷一片心意。大小姐四年没回来了,这也是给大小姐接风。”
那少女仍是气呼呼的,道:“再说方才那些病人,看着都不是什么有钱人家。我们的诊金、药钱还都那么贵,有点要治病救人的样子吗?我要找阮哥哥评评理。”
阿蔡道:“小姐,您刚回来,有些事儿不知道。咱们收病人的诊金,已经很便宜了。咱们给坐堂大夫的,远不止这个数。咱们可是赔着钱让大夫看病呢。咱们药卖的也不贵,比西城的保仁堂便宜多了。”
少女杏眼一瞪,道:“那也还是贵!我在凤凰城的时候,那里的……”少女忽地看见了金桂,顿时眼睛一亮,便朝金桂走来,口中道:“大婶,您也是来看病的?”
金桂未料她竟过来和自己说话,一时着慌,手脚也不知该往哪里放了,结结巴巴道:“对对,俺,俺是从乡下来看病的。不是俺病了,是俺闺女病了,俺身体还好。”
少女走到近前,金桂只觉她容貌明艳,竟有些炫目。就见她看看丫头,眼中满是关切,道:“看您不像城里人,这么远来一路一定辛苦了吧。女儿得的什么病?大夫怎么说?”
金桂道:“还,还没见着大夫咧。收了俺三十个钱,让俺在这里等,俺想让俺等着,俺就听话咧,俺就等咧,等等不来,俺想再不来不行咧,俺就想咧,俺坐地上……”金桂见少女脸上渐有怒容,不由地停了下来,这才惊觉,差点把撒泼的事情也说了出来。
就见少女一个回头,眉毛一挑,道:“是谁收了她三十文钱?“
一旁阿蔡面有尴尬,支吾道:“是我。我也没多收。”
少女一瞪他,道:“这大婶从乡下来,穷苦人家,收她三十文钱,你也好意思?咱们少挣这三十文,又能怎么了?快拿出来,还给人家。”
阿蔡犹犹豫豫道:“小姐,我要不收她钱,堂里还得找我要。这堂里规矩,我也是没办法。”
少女哼了一声,竟从怀里掏出二两银子来,道:“看你小气的。这钱我给了,这二两银子都记这婶子帐上,她看病花多少,都从里头扣,行了吧!”说着话,便把银子递了过去。阿蔡哪里敢要,少女却不管他,硬是将银子塞到他手里。
阿蔡只得接了,道:“是是,大小姐真是心肠好。”便赶忙从囊中取出三十文,还给了金桂。
金桂见竟将三十文钱拿了回来,又白白得了二两银子,惊喜得说不出话来。那少女道:“大婶,快带闺女找大夫去吧。对了,您女儿叫什么名字?”
金桂这才又想起大夫的事来,道:“俺这丫头叫小翠。俺是想找大夫,可对面那大夫都给别人瞧上病了,也不管俺们。”
阿蔡急忙道:“那不是坐堂的大夫,是专给住堂病人……”
少女一摆手,道:“好啦好啦。快带大婶找大夫去,大夫一坐上堂,就给大婶看,明白了吗?”
阿蔡只得应了,向另两个伙计道:“那你们陪着大小姐,我走开一会。”
少女一摇脑袋,道:“别跟着我,你们净给我看好的,我就爱自己看看。阮哥哥呢?”
阿蔡道:“阮哥这会应该在奇术阁。小姐,老爷吩咐了,要我们陪着你。我们就这么走了……”
少女转身一推他们,道:“你们老听我爹的干嘛?你们不听我的,我让我爹罚你们。都走都走。”
阿蔡无奈,只得招呼了金桂和诸人走了。金桂自是对少女千恩万谢,欢欢喜喜跟着去了。
少女见做成一件善事,心中大悦。蹦蹦跳跳向东行去,一路春风得意,穿过几座院落,到了这一座院内。只见这座院子格外幽静,院中央一棵鹿角怪松,树干横生,几曲几折,却是一团绿叶茂盛。太阳照在叶片上,闪出莹莹的红色灵光。庭院中一股药材气息,却夹杂着淡淡的香甜气,却是以法术蒸炼灵石精玉留下的气味。
少女向前几步,见四周的厢房里,各有人影晃动,庭院里却没有人,只东北角上有一人,背对着自己。穿着一身灰白的长衫子,头上梳着一个髻,手中拿着一本蓝皮书册正看。
少女心中微微一颤。看背影彷佛便是,可高大了许多,四年没见,不知会不会认错?
少女轻轻走上去,微一迟疑,终于轻轻喊了声:“阮哥哥?”
那人彷佛也是身子一颤,慢慢转过身来。少女朝他脸上看去,只见他浅褐色的脸膛,黑眸精光内敛,双眼之上,一对弯弯的月牙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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