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娃身子烫的似火，不住打颤，两只小手向内牵起。双眼紧紧闭着，似是神志模糊，口中含含糊糊，哼哼不止。忽地大声哭叫一声，哭声划破黑夜，充斥在不大的土屋，揪人心肺。
金桂心急如焚，却也没了主意，便要伸手将女儿从土炕上抱起。忽听外屋里一阵响动，似是脚步声。金桂借着松明的微光看去，就见急匆匆进来一人，个子不高，穿着单衫，背后披着麻布外衣，赤着双脚，脸有焦虑之色，正是自己男人王六。
金桂见他眼中仍是惺忪，知是女儿将他吵醒，待要说话，却听王六急道：“闺女咋样了？咋闹个没够了？”
金桂胸中发酸，眼眶发热，道：“娃儿身子直烫手，又是颤得厉害，叫她也不应，直说胡话。孩儿他爹，这药下去咋不见好呢？”
王六忙凑上去看，金桂也转过头，微光下见丫头脸色蜡黄，仍是双眼紧闭，口中呻吟。王六直摇头，道：“这娃儿咋还越病越重了？得赶紧请大夫瞧。”
金桂道：“俺去叫二伯来？但这黑更半夜的……”
王六恼火：“你这婆娘，还请二伯？二伯就能给驴看病！开个破药，收了咱们五个钱，几天不见好。再请他，是再给他送五个吗！”
金桂委屈，道：“那咱们这乡下地方，上哪去请大夫咧？”
王六看看窗外，道：“现在估摸着，还不到紫末。你这就带着丫头走，上甘阳城，天亮应该能到。甘阳城的慈心堂里有大夫，那是会用法术瞧病的，不比二伯强？”
金桂微微吃惊，道：“俺还不知道慈心堂有大夫？但请城里的大夫、药可都贵的很，咱们看的起吗？”
王六道：“我听贵儿爹说，慈心堂每日里，有白给人瞧病的。咋个瞧法，俺也不知道。俺想着你就早去，一开门就等着，说不定就轮上你白瞧了。”
金桂道：“丫头身子沉，俺抱着走远路也吃力。俺城里也没去过几趟，心里也没个底。你是男人，要不你带丫头去吧。”
王六斥道：“这两天天好，后头种的柴胡、红花，还不得俺去赶紧收来？卖给慈心堂，也是半个月过活的钱。要不紧着收，万一雨天来了，把根泡烂了，还能卖出好价钱不？”
金桂仍有些犹豫，道：“那我要去了，万一他们不给咱们白瞧，要收咱们钱，这咋办？”
王六骂道：“你这婆娘，平日里瞧着心思挺多，遇上事了，一点主意没有。他们要是不让你瞧，你就坐地上撒泼。城里人有那心软的，一看你一乡下来的女的，带着病娃子，又穷又哭闹的可怜，自然说那医堂的不是，他们不瞧也得让你瞧。”
金桂心中含糊，道：“城里人心眼多的很，不知道管不管用？”
王六道：“怕个啥？城里人不也是人？你就和在村里一样！”
金桂又犹豫一下，点点头道：“也是。但要是闹起来，他们不好好给闺女瞧病，也是咱吃亏。俺想着也带些钱去，要是真要用到钱，俺也能给些。”
王六微微叹口气，道：“好吧。俺给你拿五十个钱，你可仔细着用。”
金桂有些起急，道：“他爹，咋恁小气咧？贵儿说了，要和咱丫头结娃娃亲，他家可宽绰，到时彩礼就值这五十个钱呐？”
王六咬咬牙，道：“好吧，一百个钱总行了吧？咱还得过日子哩。”
金桂叹了口气，往四下看去，见闺女窝在干草被里，被子里的干草支棱出几束，炕沿下一双破草鞋，鞋筋是烂的，一张矮木凳，凳沿是糟的，一旁角落里，修补过的瓦缸腌着咸菜，是留着过冬的，微微有些刺鼻，靠墙倚着一捆干草、一捆干柴，还要省着用。家里确实也没什么值钱物件，一百个钱虽算不上多，也着实不少。金桂心中无奈，看看女儿，忽地想起什么，道：“对了，孩儿他爹。这咱房顶上，不还藏了……”
王六高声斥道：“不行！那钱是留给宝儿娶媳妇儿的，动不得！”
金桂忙道：“别嚷别嚷，俺也就问问。”
二人也不再多说，王六上柜子里拿出一串钱来，金桂拿小布袋装了，揣在怀里。金桂又拿过一件小的破夹袄，给丫头穿上。王六道：“这败家婆娘，这是做什么？天那么冷了吗，给她穿这么厚？”
金桂道：“他爹，你也没记性。闺女这怪病一到白天就发冷，俺给她先穿上，暖着些。”
王六便也不说了。金桂将女儿抱起，丫头不过六七岁，还能抱的动。一张小脸发黄，神志昏蒙，金桂心中不忍，忙把她揽在怀里。当下别过了王六，出了屋子，一路向南行去。
金桂出了村，周遭黑夜朦胧，天上银月早已不见，紫月也已在西边，四下里模模糊糊能看见是几片农田。已是秋天，夜色中，一片片庄稼杆高高支着，在风中摇晃，悉索作响，便如幽魂一般。脚下土路不平，高起的硬土块，硌着脚心，夜如白水河般凉，金桂紧紧抱住丫头。
她沿着路直往南走，走出农田，走过一段山脚路。夜路漫漫，走了有一个多时辰，到了一片开阔处。天已蒙蒙亮，脚下黄土路空阔，两旁零星有几棵树，并无多少树叶。远远就见一道黑线拦在眼前，黑线上似有楼宇轮廓，正是那甘阳城。她既已到了城郊，心中竟不由惴惴起来。
再走片刻，到了近前，她只见一道城墙黑压压高耸，横里排开，两端看不到头。城墙中间两层的城门楼，青瓦红柱，威势欺人。金桂以往白天来过一次城里，已觉城墙高大。眼下天色昏暗，孤身一人抱着闺女，几丝秋风扫过，不觉身上发寒，心中发怵。
金桂壮壮胆子，向城门行去。刚走到近处，就听嘎吱吱一阵响，那城门竟开了，走出两个人来，都是穿甲戴盔，腰中佩剑，手中拿着长戟，想是守门的兵士。金桂不禁欣慰：“伏陀保佑，俺一到就赶上开城门。”当下加紧脚步，几步进了城门，便还要往里走，心中却道：“俺这进去也不认识路，向这守门的问问。”
金桂恭恭敬敬来到守卫跟前，也不知该行什么礼，便一个弯腰，口中道：“这位太爷，俺给闺女瞧病，敢问去慈心堂是咋个走法？“
那守卫扫了她一眼，道：“没进过城吧？你从这里往前，走过小市，走四五条街，便是府衙。到那里往右，走三趟街，再往左转直走，过了清水桥直走便是了。明白了吗？”
金桂默念几遍记下了，道了谢便要走，却又道：“太爷，这府衙是啥样啊？俺怕走过了。”
那守卫一撇嘴，道“你这村妇，这还用问？城里最气派的那栋，自然便是府衙了。”
金桂见他不耐烦，也不敢多说，忙连谢几声进了城。心中道：这人不过是个守门的兵丁，见了俺也这样威风。
金桂直往里走，走过一趟街，见脚下的土路已十分平整，路上也干净，两旁都是一层的平房，都是砖石木材搭盖，似不是住家，像是些店铺。已有那早起的伙计，将门板摘下，将蒸笼堆了出来，想是卖早点的。金桂心道：“要说气派，这些城里的寻常铺子，可比我们村儿的土屋子，都还气派哩。”
金桂走过小市，再往前走，两旁房屋一栋接着一栋，也分不出来哪儿是哪儿。走过几趟街，金桂心道：“坏了，这光顾着走，也不知走了是四条街，还是五条。这是到哪了？别已经走过了那府衙了吧？”
金桂正在焦急，却见左手边一面青色高墙，向前展开去，将一趟街占去大半。墙头上看过去，一片高树耸出，榆柳桑槐，各式都有。高墙上有几处镂空，往里一看，墙里一片清澄澄的湖水铺开来，里头假山瀑布，亭台楼榭，湖旁高矮灌木各不相同，已是秋天，但园中仍有花卉，红黄蓝白煞是好看。这园里风景雅致，真如画一般。金桂一阵咋舌，心道：“乖乖，这城里头，怎么还有花园呢？”
金桂再往前走，见连着那道高墙，有一道大门。门上人字顶，铺着青瓦，两扇大门朱红夺目，上有金色的门环。大门两旁两块竖的黑匾，用金字写着一副对子。大门正上横着一块黑匾，写着两个金字。大门后头是深宅大院，横竖看不到头。
金桂不认识字，不知那匾额上写的什么，心道：“这里定然是那守卫说的府衙了，不然哪能这样气派？”
金桂记着守卫的话，便往前向右拐去。走了三趟街，再要左拐，却是没路了，只有一条岔路往右。金桂只道自己记岔了，便又再向右转去。走出几步，只觉道路越来越窄，又是曲折，两旁都是民宅，金桂顺着岔路左右寻找，却见四周一座座民宅都是相仿，条条小道错综，再想出去，已找不到路。
金桂见四下重重房屋街道，眼中发晕，心中起急，只怕误了白看病的时辰。忽地，怀中丫头又哭叫起来，有痛苦之意。金桂急忙轻拍女儿，心中慌乱，四处乱撞，几步来到一个僻静处。只见是一处空地，两旁几棵黑漆漆的大树耸立，树冠乌压压将微亮的天光遮蔽，四下一片昏暗，身后的房屋也远了，道旁几丛荒草，竟似是毫无人迹。金桂心中害怕，暗道：“这要是来个歹人，把俺们害了，哪个知道？”
金桂心中惊惶，怀中丫头又是哭叫不止，她越发慌乱，正不知往哪里走，忽听一个声音瓮声瓮气：“大姐，可要帮忙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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