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是家里的长女,嫁到我家之前,饭不会做衣服不会缝毛衣不会织,更别谈种地了,可这些都是有原因的。外公是一位铁匠,在靠地为生的年代里,谁家没有几把铁具,农忙前后方圆几里的庄稼人总提着钝的铁具到外公的铁匠铺打磨一番,零碎的记忆中,外公和成年后的舅舅们赤着膀子一锤一锤地淬火,火花溅得到处。亏了这门手艺,外公家尚且富足,外婆张罗着田里家里的活计,对母亲又是格外疼爱,不舍得唤她做事。
母亲个子小小的,温柔、善良、勤劳,隐忍,也很美。
我们一直都很困惑母亲当时怎么就看上了父亲,那个破脾气,父亲总打趣到是他俊朗的外表不凡的谈吐盖世的能耐,母亲笑着白了父亲一眼,继续手中的农活。父亲发起火来,不分场合对母亲就是一顿臭骂,这么多年,母亲也习惯了。慢慢长大,多少替母亲不平,母亲说一家两个人,一个脾气差性子急另一个脾气就要好性子慢点,不然这个家还能要吗,就希望我和妹妹以后可以嫁给脾气好的人,谁曾想父亲这个坏脾气竟毫无保留遗传给了我,母亲总劝我多改改,免得往后我吃苦头。
母亲的感觉总是很温暖,像针线一样把一家人串起来围成一个圆。
刚学数数的时候,我闹着10根手指头总不够用,母亲笑着说还有10只脚趾头呢,我嗔怒到10只脚趾头也不够数呀,母亲笑着停下手中的农活把收割后的高梁杆折成手指长短一根根用针线串起来和手指头一起算加减,或许在那个时候我喜欢上了数学。到了冬天下雨下雪的日子,上学的路都是泥泞,特别闹情绪,仗着天寒地冻脚生冻疮不肯穿着冰凉的雨鞋去上学,母亲会在雨鞋里放上棉鞋垫,还把我背到村子路口,嘱我自己下来走路脚才会暖和才不会生冻疮,她说会看着我去上学放学还会在这里接我,可我还没走多远,母亲就已转身。那时的我曾怪母亲狠心不把我背到学校里,后来想想农家的孩子没理由这么娇气,小学还有中学的冬天都会这么冷。之后每年的冬天我的脚都会惯例生冻疮,到了春天痒得又难受,母亲总会多给我准备几双棉靴棉袜棉垫,嘱我脚部注意保暖棉垫汗湿及时更换常泡泡热水脚多运动。一直到大学离开家独自生活后,反而我再没生过冻疮,可母亲仍旧记挂着我的冻疮,每个冬天快来时嘱我注意手脚保暖。
母亲又是极其坚韧的。
记忆中的母亲总是有干不完的农活,鲜少与人坐在树荫下乘凉话家常,即使骄阳似火,母亲仍顶着湿毛巾提着一壶凉茶蹲在菜畦旁拔草。想来,母亲的眼睛一到夏天就粘粘的睁不开的毛病就是那时候患上的吧,直到现在每年炎热的夏天眼睛还会害病,根治不好。小时候家里以种菜为生,春节前,要把大棚里的蒜苗香菜大葱大白菜全卖出去才算好收成。主要是母亲先用铁锹把蒜苗和香菜从冻地里刨出来,泡到一池子井水里,一段时间后泥就稀软退去了,母亲会把袖子挽起,赤着双手从刺骨的水里捞出来放木板上沥水,然后再光着手剥去枯叶整理成干净整洁的一把把。就这样整理完装满机动三轮车后,大概是凌晨三四点的样子,父亲和母亲一起出门去远点大点的集市,白天母亲还要再整理一车菜,母亲会把父亲和一车菜送到坡上就回家,父亲掌着车头在前面拉,母亲在车尾推,那么高的坡,我不敢想象,每次父亲和母亲该使出多少力气才能翻过坡,遇到下雨下雪路滑车轮打滑的时候又该怎样翻过去。这一来一回的路程,母亲大概需要1个小时才能走回到家,可能会睡个囫囵觉,可能又扛着铁锹去大棚里刨菜,天快亮时回来做一家人的早饭。春节后,正月里,父亲和母亲就要准备翻冻地搭大棚种秧苗了。母亲也会扛着铁锹去刨僵硬的冻地,一锹一锹的,撒一身的汗,遇到来走亲戚的,母亲还要回家弄一桌像样的饭菜招待。大棚里还会分几沟小棚,每天上午九十点先把大棚口的塑料布敞开,再把每沟小棚的塑料布全部掀开,到晚上四五点再一沟沟盖上,可是这盖小棚的过程父亲和母亲却是特别劳累的。大棚和小棚横截面的形状都是半圆形的,中间高两边低,长度要十几米。盖小沟棚的时候,父亲和母亲的腰要弯得快接近地面,先在小棚的两头各自拉着塑料布,再一起用力扯挣着塑料布盖好再压着小土块,最后去中间够没扯过来的塑料布。等到我们几个稍大些时,一放学就会先跑地里盖棚,母亲很欣慰。
家中有爷爷奶奶、姑姑、父亲母亲还有4个小孩总9口人,吃饭也是件事,虽然拮据,母亲总有法子。儿时每年的夏天,母亲就开始着手做豆酱了,需要煮、焖、捂、晒,流程比较繁琐;秋天时,母亲还会摘下翠绿的萝卜叶子腌制咸菜,萝卜切成一条条做成萝卜干;冬天时,母亲会在地窖里屯着红薯,免得冻坏。清晨的红薯稀饭就着腌制的萝卜叶咸菜或嚼着萝卜干或者蘸着葱姜蒜爆炒的豆酱是一家人的早饭,简单又美味。有一年冬天的早上,邻居来我家送筐,原来她早上起床发现门口放着一大筐的红薯,猜想是母亲送的。我问母亲,她家还欠我们钱赖着不还,母亲说是她父亲欠的又不是她,我又问母亲为什么要给她家送啊,母亲说她家没存红薯不好过冬还有两个小孩,我又问母亲万一她不知道是你送的恩惠呢,母亲笑着不回答我了。
很多大人听到我们兄弟姐妹4个,我还读了那么多年的书,都会说父亲母亲很了不起。年少的我不太懂,等到我毕业工作嫁为人妻为子母后才慢慢体会父亲母亲的辛苦,无法丈量父亲母亲究竟吃了多少苦。
家里4个待哺的幼儿眼看要长大上学,年迈的爷爷奶奶,繁重的农活,即便这样劳累,母亲也从没有对我们发过脾气更没有打骂过我们。母亲知晓孩子嘴馋,每年春节前几天,母亲总会抽时间备好几十斤面炸馓子、丸子、麻叶给我们解馋,还放在我们能够到的地方;小时候的春节尤其在乎新衣服,母亲会提前给我们4个买好新衣服,等到年三十晚上放到我们枕头底下。母亲总是尽最大限度地给予我们,不忍我们受委屈。一年中,母亲一直在劳碌着,也只有大年初一母亲才按照风俗赖回床,等父亲煮好饺子过来喊。
像外婆一样,母亲也很少唤我做事,她也觉得我是要走上学这条路走出这个贫瘠的小村子,她会给我留更多的时间读书。
后来去县城读高中,离家大约有18公里路,也为了省车费,通常几周回一次家。深知父亲母亲挣每一分钱的辛苦,也深知供养我读书的辛苦,我便过得很节省,有时夹生饭也将就能吃下,至少比挨饿还好一点。赶上回家,母亲就特别舍得放油放肉给我,我长期清汤寡水的胃已消受不了,造成我的严重消化不良,上吐下泄的,只躺床上忍着,母亲看着我难受就会搂着我喃喃道请老天爷让她替我承受这份痛苦。长期营养不良,再加上不耐寒冷,高一寒假回家,我兴奋地跟母亲说上个月的例假没来终于省去了麻烦事,母亲吓得赶紧去找了前村的老中医给我号脉抓药又去镇上拿了西药,我愤愤地把药给扔了,母亲端着煎好的中药以最简单最真实的语气告诉我这很重要以后我也要做母亲,听了母亲的话,耐着苦喝下去,没多久就好了。多少年以后,我才清晰地回想多亏母亲的良苦用心。母亲终于知道我在县城为省钱吃的很差,硬塞给我多一些生活费,呵斥我吃好再不能饿肚子,嘱父亲每次去县城卖菜时就去看我给我带吃的东西。
母亲常怪自己不孝,没得时间照顾外公外婆,全心扑在我家,也常教导我们几个长大后也要相互扶持帮衬。
印象中,大一暑假的夏天母亲还顶着毛巾在田里拔草,还不那么黑,皱纹还没那么多,暑假没过完就跟父亲去外省开杂货店了,靠天吃饭的种菜再也养不活一大家子了。我也只有春节才过去,老家也很少回了,与父亲母亲也慢慢的远了,这样的远离我竟也习惯了。
一晃读完硕士,我去了上海工作,离母亲更远了。工作生活的酸甜苦辣,只言片语我都不再提及,我再不需要征求她的意见,连报备知会都省略了。有时候母亲突然打电话来问我最近身体怎样工作怎样,我应付着都还行,即便我被工作搅得猪狗不如,即便我半年里搬了4次家,很多节日我也忘记去个电话,即使电话也不过三言两语问候完便不晓得再说什么了。生分大约就这样开始了。工作一年后给母亲买了份健康体检,母亲被检查出甲状腺长了一块肿瘤,去医院复诊确诊后需要手术切除连同甲状腺。手术完后我去医院看母亲并付了大部分手术费,那是母亲第一次在大医院住院,突然心抽了一下,原来母亲竟老了这么多,深邹的面庞、凹陷的眼眶、粗糙不堪的双手,再不是大一暑假夏天的母亲了。术后母亲恢复得还不错,一直坚持用药,幸好是良性肿瘤。
父亲母亲仍持着老一辈想法,帮衬着给大哥在老家盖一栋三层楼房,父亲找我出了一些钱,正是我工作前两年,我给了差不多一年的积蓄,母亲电话告诉我大哥说等我在上海买房子时再帮我凑一些,我说不用了。第三年春节,我结婚,给母亲留了在家办酒席和过春节的钱,给我和先生的红包我也提早给母亲准备好,最后我带着几床新棉被从老家嫁到河南先生家。又过了半年,我终于在上海买了套小房子,付完定金后,我忐忑地给母亲和大哥发了微信,本想会安抚我一下子经手这么多钱,过了好久,却连一个消息一个电话也没回我。我木木地感觉心凉凉的塞塞的,哪怕问一下多大的房子在哪个区买的也好。背负着银行的房贷,我竟有些轻松,以后终于可以只顾着自己的小家了。再后来家中发生一些事情,我竟连说话的份都没有,父亲母亲依存着袒护着大哥家,她越来越相信养儿防老,不论两个儿媳怎样说辞对待,我不过已是嫁出去的人。我坚持让父亲母亲不要为两个儿子再操劳了毕竟都已成家,我有了身孕后的一次电话中母亲生生地说养儿防老养女儿和养儿子就是不一样,我终究还是争执不过,说服不了她整日的奔波辛苦,自那以后我再没接过母亲的电话,一直到我生产完做月子时跟母亲视频时,母亲在那头泪眼模糊,是为她当时口不择言后的冰释前嫌还是为我生产受的苦痛,可能多少都有吧。
母亲常电话我,要我注意养好身体好好持家孝敬公婆,家里的事不让我操心,知道吃力不讨好我也就再不过问了。
闲来,常劝母亲丢下小杂货店到我身边过几天清闲的日子,母亲不愿,她想守着。
有时候想,或许从大学开始注定要跟母亲生分了,或许这么多年不在母亲身边才生分了,或许坚持的想法不一样才跟母亲生分了,或许我已长大母亲已老去才生分了。多想回到小时候那样,冬天时,奶奶在烧火,我们4个小孩围在一旁眼巴巴等着母亲新烙的饼,母亲笑着边看锅边看着等不及的我们喊着快好了快可以吃了。
可是,再也回不去了,旧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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