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赐履按:连着讲了张安世、疏广叔侄,今天讲一讲丙吉,就是当年救了襁褓中的汉宣帝刘病已的那位。如果史书没有过分美化,那这个丙吉,我觉得可以称为道德真君了。写出来,不是想让大家向他学习,因为学也学不来;而是让大家知道,我们的历史上,的确出现过这样高尚的官员。
丙吉字少卿,鲁国人。少时研究律令,做鲁国狱史(监狱的小吏),之后做过廷尉右监(司法部狱政官)。前91年,巫蛊之祸爆发,受到株连的数以万计,长安各监狱爆满,司法干部是大大的不够用了,就从各郡国抽调人手。丙吉因为做过廷尉右监,被征召到朝廷,负责大鸿胪(藩属事务部)所属的郡邸狱,审理涉及巫蛊之祸的人犯。卫太子刘据被逼兵变,失败自杀,妻儿也都被害,就剩下个孙子刘病已(即汉宣帝,武帝刘彻的曾孙,故也称皇曾孙),才出生几个月,就被当成人犯关进了郡邸狱。丙吉认为刘据冤枉,因此格外怜悯刘病已,专门着人照顾。到了前87年,有人告诉刘彻,说长安城的监狱中有天子气,刘彻又惊又怒,下令长安各监狱中的犯人,无论罪行大小,一律格杀。结果这个丙吉,坚决守住监狱大门,拒不接受诏令,救了刘病已一命,顺带手救了一狱人犯的命。再之后,丙吉多方打听,找到刘病已祖母的家人,这才将刘病已托付出去,可以说,丙吉对刘病已的恩情,喻之重于山深于海并不为过(详见拙文《刚一出生就蹲大狱的皇帝:汉宣帝刘病已》)。
后来,丙吉先后在车骑将军和大将军幕府任职,大将军霍光很看重他,调到朝中做光禄大夫(高级国务官)、给事中(御前监督官)。昭帝刘弗陵去世后,没有继承人,大将军霍光派丙吉迎昌邑王刘贺继皇帝位。刘贺因行为不守法度被罢黜,霍光与车骑将军张安世等大臣商议再立哪个家伙当皇帝,正犹豫间,丙吉上书建议,可以考虑刘病已,霍光、张安世同意(详见拙文《从王爷到万岁爷再到侯爷,刘贺的人生就如过山车》、《刚一出生就蹲大狱的皇帝:汉宣帝刘病已》)。
于是,刘病已成了大汉天子,论功行赏,封丙吉为关内侯。丙吉这人,厚道,厚道到了傻的地步,刘病已当了皇帝,基本上不认识丙吉,而丙吉也绝口不提以前对刘病已的恩德,所以朝廷没人知道丙吉曾经冒死救下了刘病已的命。前67年,刘病已立儿子刘奭(读如是)为太子,丙吉做太子太傅,数月后,调任御史大夫。
衣赐履说:“厚道到了傻的地步”是我加的,人家原文就是厚道而已。刘病已当年离开郡邸狱的时候,也就是个小屁孩儿,对之前谁照顾他、怎么照顾他,最多有个印象,具体细节肯定是不清楚的。如今,刘病已当了皇帝,要换了我是丙吉,肯定找个机会拿块尿布说,皇上啊,你知道吗,这不是一块普通的尿布,而是一块龙尿布,我珍藏了快二十年啦,为什么是龙尿布?因为这是你小时候用过的啊!然后就“当当当”把我当年怎么冒死救你,怎么照顾你,怎么帮你找家人,等等,好好讲一下,对吧?这是人之常情啊。可是这个丙吉,却对当年的事绝口不提,可不是傻到家了吗?
前66年,霍光家族被诛,刘病已亲政。前64年,掖庭宫有个叫则的婢女,让她丈夫上书,说是自己曾经抚养过刘病已。奏章下给掖庭令(宫廷事务总管)核查,则说,丙吉可以为我作证。
掖庭令把则带到御史府(最高监察署)见丙吉。丙吉一看,认识啊,说,就你还想邀功?你难道不记得当年抚养皇曾孙时犯了过错被打了一顿板子吗?你有个茄子的功?当时,女囚胡组和郭徵卿,人家才是真的有功!
于是,丙吉分别上奏胡组、郭徵卿供养皇曾孙的情况。刘病已心下感动,下诏寻找两人,她们都已去世,但她们的子孙都受到厚赏。对宫女则,也给予赏赐,免去其奴婢身份,成为庶人,另赏钱十万。刘病已又亲自过问丙吉,才知道丙吉对自己有恩,继续追问,丙吉不肯再多说什么。
前63年,刘病已下诏说,御史大夫丙吉对我有旧恩,他的德行美好,《诗经》上说“没有恩德不报答的”,应当封丙吉为博阳侯,食邑一千三百户。
衣赐履说:我们说丙吉德行高洁,在此处体现得淋漓尽致。大家注意,直到刘病已亲自询问,丙吉也没有表功,他对刘病已所做的一切,是在他和刘病已都死后多年,才为人所知道的。
我们看看是怎么回事哈。
刘病已逝世后,太子刘奭继位,是为汉元帝。丙吉早已去世,他儿子丙显做太仆(交通部长)十余年,以权谋私,获赃千余万,被弹劾有罪,奏请逮捕。这时,长安有个叫尊的人上书说:
我年轻的时候,在郡邸狱当小吏,那时皇曾孙关在那里。丙吉当时是治理牢狱的使者,见皇曾孙遭受不幸,心下哀怜,常为他哭泣,挑选女囚胡组和郭徵卿喂养照护皇曾孙。丙吉常常亲自照顾,并派我每天两次侍奉皇曾孙。后来朝廷派人来监狱诛杀犯人,丙吉不避严刑峻法,坚决拒绝。不久逢大赦,丙吉认为曾皇孙不应住在狱里,就让守丞谁如移送文书给京兆尹(首都长安特别市长),遣送皇曾孙与胡组一起到京兆尹处,京兆尹不接受,又给送了回来。到胡组服刑期满出狱时,皇曾孙想念她,丙吉就个人出钱雇胡组,让她留下与郭徵卿抚养皇曾孙,又过了几个月才让她离开。后来少内啬夫(宫廷事务署财务管理员)报告丙吉说,皇曾孙没编制,就没有伙食费。丙吉就把自己的米、肉,月月用来供给皇曾孙。丙吉生病时,就派我朝夕请安问候皇曾孙,查看席褥是不是潮了,该不该晒了,同时监督胡组、郭徵卿,防止她们丢下皇曾孙自己出去游玩,还进献甘脆食物,用尽心力,抚养皇曾孙,可以说功德无量。做这些事时,谁又能料到皇曾孙能当了皇上呢,又岂是为了获得报答呢!只能说是丙吉心存仁德,才能如此行事,即使是介子推割股奉君,也不能与丙吉相比啊(注:春秋五霸之一的晋文公重耳,一度逃难,有次断粮,饿得实在受不了,臣子介子推割下自己的大腿——也可能是屁股上的肉,给重耳充饥)!。先帝在位时(宣帝刘病已),我曾经上书汇报当时的情况,想让丙吉得到宠爱,但丙吉谦让,不愿张扬自己的好处,把他的功劳全部删去,只是称赞胡组和郭徵卿。后来,胡组、郭徵卿都得到赏赐,丙吉也封为博阳侯。我不能与他们比,年老家贫,离开人世也就是早晚之事,我想来想去,如果现在还不说出来,就再也没有人知道丙吉的功劳了。丙吉的儿子丙显因罪夺爵为关内侯(原为列侯),我认为应恢复他的爵位和食邑,来报答他父亲丙吉的功德。
衣赐履说:读这一段,让人感动,这个丙吉是个什么人啊!我几乎无法想像,官场中还有如此高洁之人,用古人的话来讲就是,至矣!当然,我认为,丙吉不是官员学习的好榜样,因为对个人操守要求太高,反而无法取得实际效果。但,丙吉的精神和操守,可以作为一种高远的存在,让我们的内心得到慰藉。
我们回到前63年。刘病已要给丙吉封侯,而丙吉却生了重病,刘病已生怕爵还没封人先死了,甚为着急。太子太傅夏侯胜说,丙吉不会死的,我听说有阴德的人,能够享受他的福报,并且惠及子孙,现在丙吉还没有得到报答,他的病肯定能好。
夏侯胜简直就是“夏侯铁嘴”,丙吉果然痊愈了。病刚好,丙吉就立即上书,坚决谢绝封侯,表示不应凭空名受赏。刘病已说,老丙同志,我封你,并非空名,而你上书归还侯印,是要显示我这个皇帝不道德啊。你啥也别说了,该吃药吃药,该调理调理,赶紧把身体搞好,帮着我治理国家。
前59年,宰相魏相去世,丙吉接任宰相。丙吉本来是从狱法小吏兴起的,后来学习《诗》、《礼》,都通晓大义。等到居相位,崇尚宽厚,喜欢礼让。掾史(属官)有罪过,不称职,就给他休长假,让他自己离职,并不专门去查证落实。门客中有人对丙吉说,您是大汉宰相,奸吏营私,然而不受惩处,恐怕不妥。
丙吉说,如果三公官府有被惩处的官员,我倒认为不妥。
后来,丙吉之后的宰相,都沿袭丙吉的做法,公府之中不再惩处属官。
衣赐履说:丙吉的人品,我是佩服的。但手下有错不纠,有罪不罚,显然有失偏颇,有点“滥好人”的意思。丙吉本是小吏出身,人品太好,儒家要宣扬,就一定要让他后来学习了儒家经典,然后才能“通晓大义”,呵呵。后面我们会讲到,有些家伙从小学习儒家经典,非常“通晓大义”,然而行事却有如禽兽,《通鉴》就不收入,司马光老爷子,真有一套,呵呵。
丙吉对下属,尽力掩其过而褒其功。他的车夫是个酒腻子,经常喝得云里雾里,居然有一次醉驾,还吐了一车。西曹主吏报告丙吉,要把那个车夫开除。丙吉说,不就喝个酒嘛,因为喝多了就开除,你让他今后到何处容身?西曹你忍一忍,他不过是把车垫子弄脏了嘛,多大个事儿?这个车夫是边郡人,熟悉边塞警戒事务,有一次外出,看见驿骑(信使)携带赤白口袋(装紧急文书的专用袋子),知道那是边郡有急事。车夫就跟到公车(皇宫接受请愿、文书之所)打听,得知是外敌侵入云中郡、代郡,急忙回相府向丙吉报告,并建议说,恐怕外敌侵入边郡,二千石一级长吏有年老生病不能胜任兵事的,应该预先审察。丙吉觉得建议有理,就召东曹察看边郡长吏,记下那些人。不久,刘病已召见宰相丙吉、御史大夫萧望之,询问被侵边郡官员情况,丙吉一一回答,而萧望之仓促之下张嘴结舌,被刘病已熊了一顿。丙吉则被刘病已称赞,说宰相忧虑边事不忘职守。后来,丙吉感叹说,人才,没有不可容的,他们都各有所长,当初如果不是车夫提前报告,我怎么会被皇上褒奖呢?
掾史们由此更加认为丙吉贤能。
衣赐履说:这事儿也许有,但被这么一说,多少有点因果报应的感觉,反而把丙吉的形象弱化了。
又一次,丙吉外出,碰上一帮人正打群架,打死打伤的人横七竖八躺了一地,丙吉经过,跟没看见似的,掾史非常奇怪。丙吉继续向前,碰上有人赶牛,牛气喘吁吁,直吐舌头,丙吉命令停车,派人去问赶牛的走了几里路。掾史就问丙吉,前面打死了人,大人你理都不理,后面却专门停下来问牛的事,恐怕以后会被人耻笑吧?丙吉说,百姓斗殴死人,有长安令、京兆尹管理,该抓的抓,该判的判,年底我只需考核他们的政绩,上奏皇上,依规赏罚就行了。宰相岂能天天过问这种小事?而现在是春天,天气并不热,牛却喘气吐舌,可能预示着季节失调,继而发生天灾,必须预先防备,这才是三公要管的大事,当然要过问。
一席话,掾史彻底服了。
衣赐履说:此处,丙吉为我们留下一个成语,叫“丙吉问牛”。意思是看到牛的异常想起天气变化,赞扬官员关心百姓疾苦。
前56年,春季,丙吉病重。刘病已亲自前往问候,说,老丙啊,你如有不测,谁可以代你?
丙吉推辞说,群臣的德行才能,明主尽知,愚臣不能辨别。
刘病已见他不答,就反复问,丙吉无奈,顿首说,西河郡太守杜延年精通法度,了解国家旧日的典章制度,以前做九卿十余年,现在郡里治理得很好。廷尉于定国执行法令严谨公正,天下人认为自己不会受到冤屈。太仆陈万年对后母都很孝顺,敦厚纯朴。这三个人才能都在我之上,皇上可以考察。
刘病已认可。
丙吉去世后,御史大夫黄霸继任宰相,征召杜延年任御史大夫,杜延年因年老,请求免职,又用于定国做御史大夫。黄霸死后,于定国做宰相,陈万年做御史大夫,他们在官位上都很称职,刘病已称赞丙吉知人。
衣赐履说:关于丙吉隐瞒自己德行的事,我们也可以以最大的恶意来进行揣测——可能是他或为了进阶或为了名声或为了子孙而行的阴谋之举。然而,果真是阴谋的话,我倒希望,我们这个民族,多一点这样做了不说的阴谋家,少一点光说不做、正说反做的正人君子。
【图片来自网络】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