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安十三年,是曹魏乃至三国历史中非常重要的一年。时年六月,曹操自封为丞相,七月,亲率大军南攻荆州,受降刘琮。长坂坡前,截江救斗的一匹轻骑,赤壁之下,雄姿英发的一柄羽扇,皆是因为此次征伐,在这一年被载入煌煌史册,为后人传颂。
江山破碎,万里烽火,耳边兵马杀伐,战鼓不绝,身后夕阳如血,城郭倾颓,少年推开一扇老旧的门扉,在乱世中尚存的太仆宅院里种下了几株甘蔗。时光流转,甘蔗也由盛转枯,少年心有所悟,写了一首小赋。
丧乱以来,天下城郭丘墟,惟从太仆君宅尚在。南征荆州,还过乡里,舍焉。乃种诸蔗于中庭,涉夏历秋,先盛后衰,悟兴废之无常,慨然永叹,乃作斯赋。(《感物赋》序)
少年,并不是为了躲避战乱而舍于乡里的一介白衣。他是曹操的嫡长子,曹丕曹子桓。这一年,父亲最钟爱的儿子曹冲病逝,曹魏沉重的基业就要落到他与四弟曹植子建的身上。随父亲南征荆州,剑指江陵,与东吴的大战一触即发,长子本应紧绷的神经,却因为这几株甘蔗,生出了几分似乎与权力,责任,战争,天下,都毫无关系的忧伤。
这并不是偶然。事实上,一生的奋武,权谋的渴望,乃至因小说家言而产生于后人口中的种种曲解,都无法把这一抹深切的忧伤从曹丕的形象中抹去。相反,那些在当时似乎不合时宜的情怀,反而是他生命中真正深沉的底色。读他留下的文字,比史料中的只言片语更能够体味他的初心。
那是一颗诗者的心。
写下《感物赋》那一年,曹丕二十一岁。本应是纵酒狂歌的年华,却如此敏感而早熟。不过,他毕竟是曹操的长子,六岁知射,八岁知骑,父亲征战也常伴左右,在十岁那一年经历了宛城之战,目睹大哥曹昂战死,自己“乘马得脱”。“少好弓马”,“能左右射”,自幼的戎马生涯磨砺心性,在年少时,即使能因为天生的敏锐感受到缕缕忧思,也会自我排遣。读他随父行军时所做的乐府古题《善哉行》, 诗曰,“高山有崖,林木有枝。忧来无方,人莫之知。”甚至连自己也不知道如何解释自己突然的忧伤,只好"策我良马,被我轻裘。载驰载驱,聊以忘忧。"
曹丕的诗文最打动我的就是这里。起初说不清,为什么想起那个霸业既望,策马驱驰,心中却有着莫名忧愁的年轻人,会有些悸动,及至读了叶嘉莹老师的讲解,才明白,原来诗文并不都是“文章憎命达”,“愁苦之言易工”。世人以为,一个人的遭遇越是不幸,他的诗越是写得好,因为诗,是一种感发的力量。自然的美景,生活的凄怆使得诗人自己首先感动,才写出了令读者感动的文字,这也是为何贬谪诗,悼亡诗多名篇的原因。而另有一类诗人,他们的感觉比平常人敏锐得多,能于常人熟视无睹,甚至喜闻乐见的境遇和景色中,发觉出触动人心的力量。读冯延巳“独立小桥风满袖,平林新月人归后”,好像一片安详和美,但灵魂已在夜风中浸满了悲凉。曹丕的诗文也是如此,并不以瑰丽意象,强烈情感取胜,但是自有一种缓慢而深厚的力量感染人心,韵味悠长。“微风远韵,映带人心于哀乐,非子桓其孰得哉。”(王夫之《古诗评选》)
这样的一颗心,于常人不能感之处,尚有此感,那于常人能感之君臣,父子,手足,金兰之情,又是怎样的呢。曹丕二十四岁拜副丞相,三十岁为太子,三十三岁受禅登基,四十岁驾崩,短暂的青年与壮年时期,是在权力漩涡的中心度过的。古代政治上的道义是非,我并不好评述,政治人格与诗人人格的决裂也并不是不可能的事情,但是从正史而不是小说家言来看,他并没有完全遗忘在少年时期,曾叹兴废无常,怀莫名之伤。事实上,从曹丕自己的文字来看,忧伤只是因为岁月而变得更加深厚。
后世论曹丕以魏代汉,多曰“篡汉”。然而前比刘邦,后比司马,曹丕对待前朝君王,实在是不失仁厚。汉献帝刘协退位后曹丕封他为山阳公,封万户,许汉制,上书不称臣,又礼遇不肯事魏的前朝老臣杨彪,后世评说,“至待山阳公以不死,礼遇汉老臣杨彪不夺其志,圣德之事,非孟德可及。”(张溥《汉魏六朝百三家集题词》)
而对父亲的去世,曹丕做《短歌行》怀念,“呦呦游鹿,草草鸣麑。翩翩飞鸟,挟子巢枝。我独孤茕,怀此百离。忧心孔疚,莫我能知。” 借武帝“呦呦鹿鸣,食野之苹”的诗句来抒发哀伤,却又猛然醒悟,自己已是孤身一人,茕茕而立。父亲的阴影也是庇护,终将独力于天下的这一刻,新君的心中,激动之余的这份凄惶,是如此真挚。
然后说到曹子建。这大概是古典文学中最著名的一对兄弟,如果说兄长是一潭深沉的静湖,月华微风中会泛起阵阵涟漪,那么四弟就是一条在夕阳中奔流的大江,光彩四溢,气势如虹。曹子建的风华气魄,与子桓的温柔敦厚不同,孰高孰下,书家已经为此讨论了千百年。我以为,读诗与写诗都是一件很个人的事情,品评的标准并不固定,并不用人云亦云,真正能够打动自己的,便是好诗文。只是,像在刘勰《文心雕龙》中说的一样,“但俗情抑扬,雷同一响,遂令文帝以位尊减才,思王以势窘益价,未为笃论也”。人们对于曹子建也就是陈思王被流放有着深切的同情,加之以子建的“思捷而才俊,诗丽而表逸”, 较之子桓的深情远韵更容易为人欣赏。
然而我注意到的并不只是这些。拜《世说新语》所赐,子建和子桓的关系似乎是很糟糕的,七步成章的典故,虽不见于正史却脍炙人口。正史中所载二人为争太子位相斗,以至于曹丕即位后仍然无法安心,一再流徙曹植,宗室凋零,导致司马夺权,这可以说是文帝最被诟病的一点。但是同有一片诗心,即使风格迥异,权位相争,难道就没有兄弟间或文士间的相惜吗?
建安十六年,曹丕二十四岁,刚刚被任命为副丞相和五官中郎将。父母带着曹植诸弟西征马超,曹丕留守邺城。这一年,他写下了《感离赋》。
建安十六年,上西征,余居守,老母诸弟皆从,不胜思慕,乃作赋曰:
秋风动兮天气凉,居常不快兮中心伤。出北园兮旁徨,望众墓兮成行。柯条憯兮无色,绿草变兮萎黄。感微霜兮零落,随风雨兮飞扬。日薄暮兮无悰,思不衰兮愈多。招延伫兮良从,忽踟蹰兮忘家。
而曹植彼时还是十九岁的少年,随父军征伐中,写出了《离思赋》。
建安十六年,大军西讨马超,太子留监国,植时从焉。意有忆恋,遂作离思赋云:
在肇秋之嘉月,将耀师而西旗。余抱疾以宾从,扶衡轸而不怡。虑征期之方至,伤无阶以告辞。念嗣君之光惠,庶没命而不疑。欲毕力于旌麾,将何心而远之!愿我君之自爱,为皇朝而宝己。水重深而鱼悦,林修茂而鸟喜。
何曾没有。都是才华横溢,情深气盛的年轻诗者,同有一位激昂慷慨,威震天下的父亲。长兄在墓园的衰草薄霜中踟蹰,心中的忧伤因为父母诸弟的远行更加深刻,远行抱病的少弟,则好像心有灵犀,劝慰兄长自爱宝己。数年之后,二人争位,再经年后,王座上的那个人,和流放途中的那个人,应该都还记得,建安十六年的秋草吧?只是如同谶语,年少时的相知相惜,已经如微霜般随风雨零落了。
如果说失去曹植,还是曹丕在权力游戏中不得不做出的选择,那么数年之后,在几年之内因为疫病连续失去数位好友,则不啻是一个真正巨大的打击。在这之后,他的文字始终回萦着难以消解的深沉伤痛,终其一生。
从建安十六年到建安二十二年,曹丕从二十四岁的至三十二岁的世子岁月,除了随父从军征伐,更多的,是与邺城的文士们一起,设棋弹筝,纵马长歌,当然,最重要的,俯仰赋诗,品评文章。这段时间,年轻的而热诚的世子是建安文坛的实际领袖,慷慨悲凉,深沉雄壮的建安风骨成为了古典文学史上浓墨重彩的一笔。此后百年,齐梁的绮丽文风又走向了另一个极端,这两种养料,终在有唐孕育出了古典文化的巅峰,唐诗,是为后话。
那样的日子并不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就已料到并不能长久,而心生惘然。曹丕在《与朝歌令吴质书》中写到,
每念昔日南皮之游,诚不可忘。既妙思六经,逍遥百氏;弹棋间设,终以六博;高谈娱心,哀筝顺耳;驰骋北场,旅食南馆;浮甘瓜于清泉,沉朱李于寒水。白日既匿,继以朗月,同乘并载,以游后园。舆轮徐动,宾从无声,清风夜起,悲笳微吟。乐往哀来,怆然伤怀。余顾而言,斯乐难常,足下之徒,咸以为然。今果分别,各在一方。元瑜长逝,化为异物。每一念至,何时可言!
第一次读这段的时候,恍然以为自己在读张岱。朗月清风下同乘而行,喜欢水果的子桓不再种甘蔗,而是浮瓜沉李,听着胡笳,只是微微怆然,然后经年,挚友长逝,一语成谶,真正的悲伤袭来时,已经是连想到都不忍言说。
“昔日游处,行则连舆,止则连席,何曾须臾相失?每至觞酌流行,丝竹并奏,酒酣耳热,仰而赋诗。当此之时,忽然不自知乐也。谓百年已分,可长共相保,何图数年之间,零落略尽,言之伤心。”(曹丕《与吴质书》)
死生契阔,金兰之交,大抵如此。虽然身居国君之位,子桓的心里,文士好友的陨落,未尝不比江山动荡更令人伤悲。在他那篇著名的《典论-论文》里,他写到,
“盖文章,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年寿有时而尽,乐荣止乎其身,二者必至之常期,末若文章之无穷。是以古之作者、寄身于翰墨,见意于篇籍,不假良史之辞,不托飞驰之势。而声名自传于后。”
他到底是一个诗人。而子建,才高八斗,以文才百世流芳,却在《与杨祖德书》中写,“辞赋小道,固未足以喻扬大义,彰示来世也。” 他期望的是“戮力上国,流惠下民,建永世之业,留金石之功,岂徒以翰墨为勋绩,辞赋为君子哉!”
向往的,终是对方所拥有的。倘若当年子建没有擅开了司马门,没有酗酒误了救曹仁,终成太子,而子桓则在短歌声中退下朝堂,又将会有怎样的恩怨情愫呢。
也许并没有不同。
黄初六年,三十九岁的魏帝征武。回来时特地去了一趟雍丘城见被贬的少弟,“幸植宫,增户五百。”(《三国志》) 曹丕此次征伐的吴地是少年时期就曾去过的临涡。那一年,父亲曾命兄弟两人作《临涡赋》。赋成,两人的内容竟然是一样的。曹植于是说自己的不呈上去了,让兄长呈上去就是了。子桓的心里,大概还是没有忘记。
那大概是两人的最后一面。第二年五月七日,魏帝崩。曾经被贬谪而心生怨怼的子建悲伤不已,作长篇缅怀,记在《三国志》裴松之注中。不再是权力外衣下的冷漠君王,他的翩翩公子,终究先他一步逝去了。(“翩翩我公子,机巧忽若神。”《侍太子坐》)
五年之后的太和六年,在与兄长相仿的年龄,子建去世。两年后山阳公刘协寿终,曹丕之子魏明帝曹叡率群臣亲自哭祭,以汉天子仪葬。
他的后辈承袭了他的秉性,他的天下却还是像流星一样失去了。他曾颁布的《薄税诏》,《禁复私仇诏》未能延续,他启用的《九品中正制》却在后世产生了深远的影响。
但是他最为人所铭记的,还是那一片深情忧伤的诗者之心。乐府的清越,五言的质朴,辞赋的悱恻,终究成就了历史上的第一首宛若天成的七言,为盛世的太白工部摩诘们开辟了一条瑰丽的道路。只是他的身影,在乱世的风雨中,总是黯淡了。秋风萧瑟,摇露为霜,援琴鸣弦,泪下沾裳。
忧来思君不敢忘,短歌微吟不能长。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