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国演义中的“三英战吕布”、“温酒斩华雄”等传世篇章,几百年来脍炙人口,深入人心,几乎成了每个中国人的铭印;而评书中“只见一将,白盔白甲素罗袍,胯下一匹白龙马,掌中一杆亮银枪,威风凛凛,勇冠三军。只见他冲到阵前拧枪就刺,不到三合,敌将被刺于马下!”的夸张渲染,更是让人热血沸腾,把听众带入了戏中,至今还有入戏太深的人骑着自行车,耍着长枪自称赵子龙。
自小看着三国演义,听着评书长大的中国人往往会有这样一种印象:就是古代打仗无非是双方大将之间的对决,而那些士兵好似土鸡木狗,他们的作用只是呐喊助威而已。如果己方大将战败,则发一声喊,四散而逃;反之,则挺枪举刀,趁势掩杀。
可事实上,在三国争雄的年代,两军交战是双方在谋略、装备、后勤、训练等要素上的全面较量,而绝不是两个敌对将领之间的武艺PK,真正杰出的将领也并不一定武艺高强勇力绝伦。比如韩信,“连百万之军,战必胜,攻必取……”是个超级军事天才,可是他却怯于私斗,忍了胯下之辱,历史上也从来没有关于他展示武功的任何记载,可见韩信将兵靠的是智慧和谋略,而不是蛮力和勇猛。如果让他去和力能拔山的楚霸王对决,他肯定不是对手,然而他却为汉王战胜了霸王,取得了江山。
当然,兵对兵将对将地捉对较量,在中国历史上也是有的,在某些时期还是战争的主要形式。
春秋时期,礼崩乐坏,周天子式微,各诸侯国之间战争频仍。虽说春秋无义战,可那个年代的战争却是中国战争史上最讲规则的时期。春秋时期不是每个人都能为国出征的,只有士以上阶层才有资格去“打国仗”。奴隶和平民只能提供后勤保障服务,每个士出征时,后面都跟着一群为他服务的奴隶,这与后来西方骑士打仗的情形有点类似。
由于参战双方都是士和贵族,他们出身高贵,自幼受过良好的教育,因此特别讲究礼仪和风度,即使在战争中也是这样,所以这种战争不是以消灭对手为目的,而是通过勇气较量和武艺竞技让对手屈服。交战时双方都会自觉遵守规则,比如“不加丧,不因凶” 、 “不斩来使”、“不杀二毛(就是老人)”、“不重伤(不能攻击伤员)”、“不鼓不列”等等。
战争会在指定的地点和时间进行,就如约架一般。交锋中,武士们各自寻找与自己身份对等的敌人单挑,避开与自己身份不等的对手,遇到比自己身份高的对手要行礼致敬。
晋楚鄢陵之战中,晋军主将郤至在战场上三次遇到楚王,他非但没有攻击,还每次都下车脱帽行礼,楚王很高兴,当即派大臣赐一张弓给郤至,对他秉持礼节示以褒奖,郤至坚辞不受,又行了三拜之礼以后,重新转身投入战斗,寻找身份匹配的对手厮杀去了。
正是这种坚守战争礼仪的君子风度,使那时的战争有着不可逾越的道德底线,所以春秋时期的战争并不残酷,没有出现过大规模杀戮。顾炎武说:“终春秋二百四十二年,车战之时未有杀人累万者。”
人们总是对欧洲贵族绅士的讲礼貌、守信义,以及行为举止的翩翩风度倾慕不已。路易十六的皇后玛丽•安托玛内在走上断头台时,还因为踩了刽子手的脚而向对方表示歉意的优雅,更是让人赞叹。可是,春秋时期中国贵族对礼仪和风度的坚守有过之无不及。如果欧洲贵族看重礼仪风度是为了显示高贵,那么春秋贵族则把信义和礼节看得高于生命。
《左传•昭公二十一年》记载,宋国发生了华向之乱,华豹与公子城的战车在赭丘狭路相逢。两车对冲之际,华豹抢先射出一箭,但这一箭没射中。公子城正要张弓还击,可华豹手疾眼快,再次开弓。这时,公子城急忙大喊:“该我射了,你多射一箭,不觉得无耻吗?”
按照当时的规则,双方对射,要轮流着来,每人一轮只能射一次,这和后来西方绅士用手枪决斗如出一辙。不同的是,西方决斗需要公证人监督,春秋贵族则全靠自觉遵守规则。华豹听到公子城大喊,当即停止射击,而公子城射出一箭,正中华豹前胸,华豹当场阵亡。华豹射术明显高于公子城,却为了遵守礼仪付出了生命。
由于交战双方都秉持 “动之以仁义,行之以礼让。” 的战争礼节, 所以在春秋时代的战争环境中,战将之间的公平对决是一种常态,这种对决的结果往往能决定战争的胜败。
《春秋》记载,鲁僖公元年,鲁国与莒国交战。鲁国统帅公子友对莒国统帅莒挐说:“我们两人之间有仇隙,与士卒有什么关系,他们有何罪?”于是让双方士兵观战,他们两人展开格斗,结果在单挑中莒挐被击败活捉,鲁国也因此获胜。
然而随着社会的发展,战争规模越来越大,越来越残酷,原有的底线逐渐被突破,打仗成了“兵者诡道也”,各种战争手段无所不用其极。这时,将军们在战场上成了对方狙杀的主要目标,公平单挑的机会就越来越少了,将军们也不再一味好勇斗狠,而是尽量设法掩护自己,有“临阵不自标异”的说法,所以白马银枪的鲜亮形象不大可能出现在战场上。《淮南子》中也说:“将军不敢骑白马,盖惧其易识也。”
然而在冷兵器时代,战将的勇武始终是决定战争胜负的主要因素之一。《孙子兵法》也要求,为将者须具备智、信、仁、勇、严五项基本素质,可见勇猛对于一个将军来说是必不可少的。因此,单骑冲阵,斩将夺旗等个人英雄行为虽不是战争主流形式,却也时有发生。
三国时期因连年征战,经常出现战将单挑的战例。像《三国志》中记载的,关羽在白马坡“策马刺良於万众之中,斩其首还,绍诸将莫能当者……”早已为大家耳熟能详。《三国志》中还记载,郭汜攻长安时,吕布对郭汜说:“且退兵,你我决一胜负。”于是二人对战,吕布以矛刺中郭汜,可见吕布勇猛而且喜欢单挑。
到了南北朝时,各国陷入空前的大规模持续混战,战阵斗将的战例也大量发生,还产生了许多以勇力著称的猛士,正史中也屡有记载。只是正史记载的这些单挑战例与小说和评书中所描述的完全不同,没有什么大战三百回合,也没有什么精妙招数,大多数情况下一击之间就决出了胜负,虽不精彩却万分凶险和血腥。
陈朝名将萧摩诃,史称南北朝第一猛将,有关羽再世的美誉。侯景之乱爆发时,萧摩诃随其姑父蔡路养率军2万与前来平叛梁朝大将陈霸先在大庾岭发生激战。时年仅十三岁的萧摩诃单骑出战,敌将见其英勇,纷纷回避无人敢当。
《陈书•萧摩诃传》载,573年,陈朝出兵北伐,萧摩诃随主将吴明彻参加了这次惨烈的战争。当时的北齐派大将尉破胡率十万精锐南下迎战。北齐的先锋都是经过精心选拔的精壮勇士,个个身高八尺,膂力过人,作战时人人奋勇,悍不畏死。尉破胡还给先锋各营授予了“苍头”、“犀角”、“大力”等荣誉称号。还未开战,陈军上下就被北齐军队的声威所慑,因而士气低落。
为了振奋军心,吴明彻决定利用萧摩诃的勇力来鼓舞士气。他对萧摩诃说;“尉破胡一来,我们的士气就短了一截,听说你一向号称关羽再世,敢不敢去把尉破胡的脑袋给我拿来!”萧摩诃慨然答道:“只要你告诉我他长什么样子,我一定把他斩了!”吴明彻找来北齐军的降卒,把尉破胡的样貌描述清楚,然后亲自给萧摩诃斟酒一杯以壮形色,萧摩诃一饮而尽,然后单骑直冲北齐军阵。尉破胡在阵前见有敌将杀来,正准备用箭射杀对方,但还没来得及掏出弓箭就被萧摩诃掷出的铣击中落马。萧摩诃取了尉破胡的首级返回时,遭到北齐军“大力”营中十几个勇士的追杀。萧摩诃回身应战,将他们全部斩杀,北齐军见萧摩诃如此勇猛,军心大挫,没敢与陈军交战就撤退了,此战得胜后,萧摩诃因功被封明毅将军。
577年,陈朝再次北伐。在徐州与北周军队的决战中,萧摩诃再次展现了他神勇绝伦的战斗力。激战中,他仅率七骑突入北周阵中,一路所向披靡,亲手夺得北周军旗,北周军队因此大败,躲进彭城不敢出战。
《北史》记载,北魏宗室可悉陵,自幼勇猛,力大无穷,曾经徒手搏虎。北魏军征讨凉州时,敌方河西王沮渠茂虔命一骁将与可悉陵单挑,二人都是大力士,几个回合下来,双方的槊都被折断,可悉陵立即抽箭将敌将射落马下,由于来不及拔长剑,可悉陵以随身短刀把敌将的脖颈砍断,可谓惊心动魄。
《宋书》记载了一例极为惨烈的大将阵前决斗,衡阳内史王应之领兵攻打长沙,阵前连斩数人,勇不可当。守将何慧文见状迎上去与王应之单挑,两人搏杀多时,何慧文身上被重创八处,血流如注,何慧文则硬生生的将王应之的一只脚砍掉。最后何慧文终将王应之斩杀,自己也气息奄奄了。
这一时期有一个猛人不能不提,据《太平御览》此人名叫张蚝。膂力过人,能拽着牛尾倒拖公牛。起先张蚝投在豪强张平门下,深受器重,被张平认为义子。后来张蚝奸淫了张平的小妾,遭到张平严厉斥责了。张蚝大惭,“割阴以自誓,遂为阉人。” 自宫之后,他反而更为神勇,在战场上所向披靡。在张平与前秦的战事中,张蚝号称“不败”将军。后来前秦派出两个大力士邓羌和吕光,合力将张蚝活阵前捉。张蚝后来降了前秦,成为苻坚的爱将,由于他作战勇猛,处事严谨,成为前秦军中之典范。然而在淝水之战中,张蚝却被东晋的北府军,杀得大败。因为北府兵是集团作战,没人与他单挑,他也就没了用武之地。可见在南北朝的战争中,是依靠军队整体作战,个人勇力并不能决定战争胜败。
隋唐更替和五代之际,也是战乱频仍,隋唐演义中的那些英雄人物在真实的历史中也纷纷登场,但他们的战斗经历与演义中是完全不同的。
尉迟恭大败单雄信是评书里的一个精彩故事,在历史上也真实发生过,但情节和过程与评书中不同。《旧唐书》记载,李世民等人出外侦查,被单雄信发现,他挥舞马槊直取李世民,危急时刻,尉迟恭跃马大呼,上前力战单雄信,将其刺于马下。
在评书隋唐演义中,秦琼的排名很低,但在真实历史上,秦琼是李世民最倚重的名将,他的单挑能力尤其出色。《新唐书·秦叔宝传》说,每次敌军大将出阵挑战时,李世民便命秦琼去应战,而他往往能于万众之中将敌将刺落马下,几乎战无不胜,称得上万人敌。
在隋唐演义中程咬金以三板斧著称,可是在真实的历史中,他使的是马朔,他也确实勇猛过人,如铁打金刚一般。《资治通鉴》记载了他的一次浴血搏杀:有一次在与王世充作战时,裴行俨被敌方箭矢射中坠马,程咬金前去救他,并斩杀数人,王世充的士兵纷纷后退。当陈咬金抱着裴行俨骑马返回时,一员敌将从后面杀来,用马朔洞穿了陈咬金。可是受到重创的陈咬金却没有落马,而是返身格斗,将对方斩杀,然后带着裴行俨一起回到大营。陈咬金以血肉之躯,竟能如此顽强,简直让人怀疑他炼成了金刚不坏之躯。
后晋周德威是五代时最勇猛的将领,《旧五代史》记载,后梁氏叔琮讨伐后晋,双方战于太原。梁将陈夜叉,以勇猛闻名,他对氏叔琮说:“晋人所依赖的不过是周德威,我愿意生擒他,请赏以州郡。”后晋皇帝知道后,提醒周德威多加注意。周德威说:“陈章大言不惭,未知鹿死谁手!”就出阵与陈夜叉对战,他佯装不敌,陈夜叉纵马追赶,周德威猛然转身,挥铁杵将陈夜叉击落马下,并将其生擒,一时声威大震。
宋朝素称弱宋,在与外敌的战争中负多胜少,但宋朝也不乏猛将。
《宋史·王珪传》载西夏军中有骁将持白帜植枪出阵挑战:“谁敢与我一战!” 王珪上前应战,搏斗中右臂被刺伤,王珪左手以铁杵击碎夏将的脑袋。这时又一西夏勇将挺枪而来,王珪挟住其枪,以铁杵将其击杀。王珪一人临阵斩杀两员敌将,可谓骁勇无比。
《宋史·毕再遇传》载,灵璧之战中,有金将持双铁简跃马而前,宋将毕再遇以左刀格其铁简,右刀砍其脑,金将坠马而死。从这两个战例看,宋军中确有善战之将,但个人英雄并不能扭转国家在军事上的弱势。
自春秋以来,在中国古代的战争史上涌现过许多精彩的战阵斗将案例,但在清代以前这些案例大多散落在浩瀚的史书中,并不为人所熟知。
到了清代,由于清政府对人民的监管十分严酷,而且大兴文字狱,所谓“儒以文犯禁,侠以武违法”。文人们不敢对思想和文化进行研究探讨,就把精力放在了考据上,出现了许多笔记体的考据书籍,把那些原来在战争中不被人关注的武将战阵单挑案例做了精彩记录。其中以王士禛的《池北偶谈》和赵翼的《陔余丛考》为最,感兴趣者可以自行查阅。
由于战国以后的战争规模宏大,战况激烈,因此武将间的单挑虽在一定程度上有鼓舞士气的作用,但总得来说对战争结果的影响很小,兵法上也不鼓励武将决斗,因而战阵斗将这种形式并不被重视。
然而在日本,由于武士道精神的熏染,日本武将以群殴为耻,特别崇尚单挑,尤其是在平安时代,双方列阵对峙时,经常会有武将出马PK一番,他们称之为“一骑讨”,以此彰显勇气和武艺。日本人对“一骑讨”的执着,已经到了痴迷的程度,成了一种文化现象。
蒙古入侵日本时,日本人早知蒙古武士以骑射闻名天下,所以当蒙古军队打来时,日本武士磨拳擦掌,期待着与蒙古武士一决雌雄,相互约定要争“一番枪”,就是立头功的意思。
蒙军在博多湾登陆时,日军按日本惯例,在空旷处列好阵型,等待蒙军全部上岸后,才鸣镝,示意开战。武士竹崎季长催马舞刀向蒙军冲去,一边高喊:“肥后国竹崎五郎兵卫尉季长来冲阵了,谁敢与我一骑讨!”可是他话音未落,迎来的不是蒙古勇士,却是一通乱箭,顿时被射穿了刺猬。面对不讲规矩的蒙古人,日本武士当时都傻眼了。
日本是个岛国,地狭人少,大名之间的战争规模犹如中国农村的械斗,通过武将对决来左右战局,可以在一定程度上减少损失,有一定的合理性。但是在中原的大规模战争中,面对如墙而进的庞大军阵和飞蝗一般的漫天箭矢,再勇猛的武将也是微不足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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