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个山西人

谈及煤矿，似乎每一个山西人都有足够的倾诉欲。

对于我们来说，煤矿不只是父亲或者母亲的工作单位，它更像是一个小镇，一个拥有着集体所有的学校、医院、食堂、招待所的独立小镇。

煤矿承载的不仅是我们这一代工矿子弟对于童年生活的理解，还象征着国企辉煌年代给与每一个人的光荣。

那时候，全镇最好的医院，在我们矿上；全镇商品最全的购物中心，在我们矿上；甚至全镇最好的学校，也在我们矿上。

成为国营煤矿的一名普通工人，安安稳稳的工作，享受着集体企业提供的教育、医疗、福利，这几乎是八九十年代每一个小镇青年的追求和梦想。

滑稽的是，不过十几年，急转直下的煤炭形式、一批又一批的待业工人，以及死气沉沉的经济环境，都使这种光荣变得黯淡无光，加上政府和企业塌方式的腐败，让出门在外的山西人羞于启齿。

几乎没有人能够在时代的阵痛期幸免于难，普通工人尤其如此。

我的童年，在我们矿的运煤站台上度过。站台上只有一个比我大一岁的孩子。我们两个孤独地在站台的煤屑里玩耍，看着一班又一班火车从站台前轰鸣而过，看着一辆又一辆装载机在深夜的站台上忙碌着，把煤堆铲起、放下，周而复始，不断循环。

相比于他，我足够幸运。读初中不久，他的父亲就因为工伤失去了劳动能力。矿上给他们安排了一间旧窑洞，他辍学在煤矿后面的山上放羊。一家三口人住在山里，养羊为生。

这个故事就发生在不到十年之前，就发生在我们县腹地的一座煤矿里。因此它如此的不真实，甚至带着一丝魔幻的色彩，以至于我再次回想起这件事的时候，还是会隐隐难过。我曾经无数次想把这个故事写下来，但实在无法动笔。

站台上的其他工人也大致如此。这里的人们并不像肤浅的杂志上写的那样乐观，他们会为了生活的压力醺酒，会为了自己的欲望放纵，贫瘠的精神世界和简单的重复劳动让他们对于电视里、抖音里的生活如此麻木。他们中间有老实努力一辈子，却患病切掉盲肠丧失劳动能力的人；有从小家庭贫困，只能选择当上门女婿传宗接代，尝试过几次自杀的人；还有夫妻常年异地生活，把大部分工资都拿去嫖娼的人。

我并不讨厌他们。相反，他们其实就是在我童年亲切而真诚地抱着我、给我压岁钱、给我讲故事的好叔叔、好伯伯。人的每一个侧面都是如此丰满，如此真实，这让我不只一次感叹人性的复杂善变。

这样的经历，让我无法在创作的时候将自己和他们完全隔离开来。他们的痛苦和迷茫，我几乎感同身受，因为那也是我的生活。

写一点轻松的故事吧。每当我想创作的时候，我总是这么对自己说。然而写来写去，我发现我笔下的人物还是煤矿里那些纠结拧巴的男男女女，他们灰头土脸的生活着，对于未来充满迷茫。未来在哪里？生活会怎样？反反复复浮现在脑海里的问题让每一个题材都不那么轻松。

突然想起某年寒假回家，坐在从烟台到太原唯一一趟慢车上，我静静地看着车窗外的景色慢慢地变化。从东向西，彩色慢慢褪去，黄色逐渐升腾；城市慢慢消失，烟囱开始露头。这一路上，仿佛时间在慢慢倒退，直到终点站，时间似乎凝固在那个令人纠结的煤矿年代，和整个世界格格不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