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萍

作者: 美丽的孔雀 | 来源:发表于2022-05-26 22:28 被阅读0次

    《一》

    听老人说太太爷在这边安家时,带了三个老婆,人丁很兴旺。

    几房人住在农村乡下一间偌大的客家泥屋里。整个村子就我们一姓是从外地迁过来的客家人。旧时客家人盖的泥房子,最大的一个特点是中堂和偏厅都开了天井。偏厅簇拥着中堂,阳光猛时屋里被照得很明亮,下雨的阴天气,雨水噼里啪啦落下,又会变得很阴暗潮湿。

    到我这代,住在屋里的族亲没剩几户了,搬出去的在周围盖了新房子。我开始有记忆时,其他几户间的偏厅没有设门锁,都是互通的,小孩子之间像参加游击战一样跑来跑去,大人世界的家长里短也没有掩饰。例外的是中堂向南间有一扇门紧锁着,那边几间偏厅也住着其他族亲。隔着门,隐约感觉有人在活动,但行为全然不知,像深深的谜团。强烈的好奇心促使我经常问大人,为什么剩这扇门不开?大人们并不多说,只是下命令不准偷跑过去。大人们不慌不忙的神色让我笃定大屋隐藏着许多秘密,想拆破又有一丝害怕。

    有日,大人们着急地把门窗拉上,拦住小孩不准出门。我强烈预感有大事发生,或许谜底就此揭开,踮起脚,眼睛贴着窗户的缝隙,看到那边的门口围了很多人,有的披着黄色的麻衣,老人家被搀扶着瘫坐在地,哭得晕了过去。事后才在大人们的闲谈中得知那天金庆的爸爸死了,肺痨。小孩子没见过金庆的爸爸,只能凭想象:“一个三十岁左右的男人,躲在昏暗无光的房间,每天侧睡在床边,床底放一个铜盆,用来接他咯出来的血,接满了倒掉又重新接。”老人们迷信说他新婚行房当晚撞了新娘的红,是被金庆他妈克死的。金庆爸爸死后没有举办丧礼,急冲冲用一副赶制出来的鲜红棺材抬上山埋了,和那扇禁闭着的门一样,怕发生传染。

    金庆妈妈死了丈夫,那些精力旺盛的村民在背后指指点点,说她是扫把星。金庆妈沉默地渡过了半年,当大家的闲言闲语消散时,判定她已经接受现实安分留下来时。金庆妈在一个无人知晓的深夜,扔下三岁的金庆,抱着他还在吃奶的妹妹,悄无声息地出走了。

    《二》

    金庆有一个大伯,两个叔叔。大伯盖房子去了别处,两个叔叔未成家,一个叫阿六、一个叫阿八。不读书的青年人,都选择出外打工,阿六脑子迟钝只能在家里种田,阿八长得斯文白静,当然不会选择在农村呆着。金庆和六叔、爷爷奶奶一起生活。

    六叔相亲当天,媒婆带着女人,从其他镇搭摩托车上阿六的家门。快到家门口时,车子突然失灵,连人带车翻到泥沟里。媒婆和女人被车子压住,痛得哇哇哭,阿六站在门槛上,无动于衷,经邻居指使才屁颠屁颠跑过去将她们扶起。女人和媒婆摔了一身泥,冲凉后换上阿六的衣服。由于动静太大,村民们纷纷前来围观,三姑六婆挨在一起对女人评头论足:“肥婆好生养。”“看起来很凶。”“有文化的话能介绍给他废六?”“废六罩不住这个女人的。”叽里呱啦,直到午饭时分,人们才有意识地慢慢褪去。

    媒婆在阿六家吃过午饭,就离开了。女人借着养伤的名义在阿六家暂住了下来。没过多久,俩人便结婚了。

    六叔六婶生了个女娃。万分奇怪的是女娃生下来那一刻居然不哭。后来夫妻俩托关系跑遍了各大医院,确诊出是先天性心脏病,心脏周边血管太小,器官不会发育,身上的皮肤因为不行血,也会一天天变成黑色。没过几年,六叔的女儿便夭折了。经历了丧女之痛,六婶的脾气从此变得暴戾无常,经常摔东西、打骂老公、埋怨公婆,对金庆也是拳打脚踢。非要把这个家搞到鸡犬不宁,发泄完力气才得以平静。接着趴在床上呜呜哭:“我的命太苦了。”

    见金庆一天天长大,吃得多,六婶更加不能忍受了,天天揪着阿六的耳朵吼:“金庆就是白眼狼,我不要替人家养仔。还有那两个老东西,一点分担都没有,你要么分家,要么离婚。”阿六只能照做。分家当天,六叔六婶、爷爷奶奶因如何分配财产,吵得十分激烈,谁也不肯让步,最后椅子、铁锅都劈成两半,谁也没占到便宜。

    别以为分家日子就能太平,六婶还是对六叔不依不饶,隔三岔五就骂:“你个窝囊废,我妹儿就是因为没钱吃营养品才养不生,你个羞人虫也不会出去打工,多赚点钱。窝囊废。羞人虫。”受不住整天被骂窝囊废,六叔只能硬着头皮出去打工。在外打工几年,除了基本的开销,六叔一发工资就将全部钱寄回家里。六婶手里攥着钱,又分了家,一个人的日子变得滋润起来,每天乐呵呵,到处去串门。

    男人不在家,精力无处安放,六婶最终没忍受住寂寞,强硬和六叔离了婚。离婚后的六叔,辞了工回家。六叔在家中整日神情呆滞,经常跪在六婶跌跤的泥沟前叨叨念念。

    《三》

    金庆的爷爷奶奶相继离世。八叔娶了八婶,也成了家,金庆跟着八叔八婶生活。八婶是个贤良淑德的外省女人,和八叔在工厂里相识。八婶不嫌金庆吃得多,有时候还会给他买新衣服。八婶对待金庆虽然及不上亲生儿子那样,但在旁人眼中已经是一个接近满分的长辈。

    八叔八婶结婚好几年了,可八婶的肚子没有一点动静。为了延续香火,八叔八婶看遍了各大医院和江湖郎中,药该吃的吃,风俗该遵守的遵守,八婶的肚子依然不争气,还是那样风平浪静。

    “这样下去,孩子没要上,人先疯了,随缘吧。”八叔对八婶说。夜里他们用光了仅有的力气作最后的温存。第二天八叔出去打工了。

    无心插柳柳成荫,八婶的肚子居然神奇地鼓起来了。怀胎十月,八婶生了个小胖男娃,白白净净的。这迟来的天使,获得了八婶万分的宠爱,搂在怀里亲个不停。

    金庆懂得报答八婶的好。八婶坐日子那段时间,金庆早早就起床煮好早餐,端到八嫂的房间后才去上学。放学回来,金庆又为八婶和侄儿准备晚饭。

    儿子几个月大,八婶也慢慢舍得让金庆帮忙照看。

    早晚的温度正在慢慢拉开距离,一个入秋的徬晚,八婶在里屋蹬缝纫机给小侄儿做衣服,金庆在灶前一边烧火做饭,一边用热水盆给小侄儿洗澡。顾柴火的时候,小侄儿突然呛水哇哇哭了起来,金庆立马放下手中的烧火棍,把仰翻的小侄儿扶正。八婶听见哭声也跑了出来。见自己儿子受罪,平时温和善良的八婶,像突然变了个人,抱起还在喘水的儿子,阴声怪气的瞪着金庆骂:“你真是无用啊,这么大个人还看不好一个虾毛,不是看你是孤儿可怜,不是怕邻里说我刻薄的话,我早就送你去你妈哪里,给她的相好做仔。”

    小侄儿不让金庆带了。金庆原本以为家的温暖正慢慢将自己包围,现在又感觉自己是一颗浮萍,飘在寒冷的水面上。

    自从村里第一户种柑橘的人家,收成时卖了大价钱,村民们似乎参悟了一条发家致富的道路,纷纷将水田改成旱地,种上了柑橘。

    白天日头的热力正在消减,八婶带着已经能咿呀走路的小侄儿上山给果树浇水。八婶背着喷雾机,在人头高的果园里面,认真地把每片叶子都浇透。八婶到水池续水时,远远看见自己的儿子浮在水池里,一动不动。

    噩耗传到八叔耳中,连夜从城市赶了回来。处理好儿子的尸体,伤心欲绝的八叔夫妇把能带的都带上,决意要离开这个怪事不断、祸不单行的家。他们害怕继续留下来,不知还有多少灾难要发生。

    多年以后,八叔八婶在外面安了家,重新有了孩子。

    《四》

    金庆已到了结婚的年纪,村里帮他申请了危房改造补助,在政府的帮助下盖起了二层水泥楼。

    原来的瓦片房倒的倒,拆掉新盖的盖,在外拼搏多年的八叔有钱了,也计划在老家盖一栋水泥楼,毕竟这是他的根,去到哪都不能忘。

    金庆也成家了。

    “金庆,这块屋地当年是阿公分给我的,现在我要盖房子,你不能霸占用来种菜!”八叔因土地归属和金庆大吵起来。“之前你读书的杂费和生活费都是我和八婶出的,你做人不能没有良心。”八叔软硬兼施,口水说尽。

    这么多年,金庆一直生活在这里,这里的一草一木、一丈一量都任由他使用的观念已经无法动摇。金庆腰间别着菜刀,寸土不让。

    八叔败阵了。又一次怀着凝重的心情,踏上前往城市的路,今次他下定了决心,要忘记这里所有的人。

    屋旁菜地里的蔬菜长得青翠碧绿,娇嫩可人;门前用竹篱围起的小花园,花朵在适宜的土壤里绽放得绚丽多彩。金庆和妻子将这片曾经支离破碎的空间营造出来家的气氛。

    老人说金庆太爷当时是很有权力的人,在打斗地主的年代,手腕强硬、坚决无私,连亲兄弟也没逃过他的大棍。天道有轮回,问苍天饶过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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