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 沙碛渡口
杜巨源去了许久,那中年人方缓缓自左侧壁门踱了进来,坐在了李天水对面时,便像压了一座山。仿佛对面无论是谁,都会被压矮几分。
只是李天水本就似已醉垮在几案上,无法再矮了。
中年人已除去了头面上的巾布,鹰隼一般的眼睛盯住了醉汉,“你有什么用?”
“本来没什么用。只是我恰好听说你们队里,失了个向导。”李天水缓缓撑起了腰背。
“你欲做向导?”中年人蹙了眉。
“我不像么?”李天水定定地看向土杯,仿佛在与自己的酒瘾较劲。
“阁下好意,王某心领。今日之事,杜郎必有重谢。向导之人,我们已有计议,不劳阁下了。”中年人略一拱手,作势欲起。
“大人若是将向导之事着落在校尉身上,恐怕这月内到不得西州。”李天水仍看着那土杯。
“你怎知我等欲去西州?”中年人双手又放回了几案上。
“不去西州,何必冒险走伊吾道?”
“若你走西州,须几日工夫?”中年人的目光,凝了过来。
“只两日。”
中年人脸上刀刻般的皱纹展开,笑起来,“我为何信你?”
“大人身负皇命,自长安日夜兼程,十日内赶至此处,不是为了在莫贺延沙碛中耗个十天半月吧?”李天水淡淡道。
“谁将这些事泄露与你?”中年人目光一跳。
“马厩里的那些牲畜。”李天水。
中年人凝视着他,似拿不准这年轻人是醉是醒,“你去过马厩?”
“我自小爱与牲畜言语,等你那会儿,我便去找牲畜说了会儿话。”
“你能与牲畜说话?”中年人的眼眸似在收缩。
“也许这是我另一个有用之处。”李天水笑得更憨。
“它们说了什么?”
“那些马说近三日来昼夜不停,日行三百余里,恐怕再也回不去河西草原了。”李天水的眼里,忽然透出了悲伤,“那几峰骆驼虽是在沙州集市买下的,却已有些老病,负累过重,也恐行将埋骨莫贺延沙碛。”
“你有什么法子?”中年人搭在几案上的手指,不住敲击。
“此事甚易。转告那位杜大哥,明日便将驼马卖了。沙州集市上这些牲畜极抢手,必能回本。”
“卖了驮畜,我们自背了货箱过沙漠么?”中年人似乎已觉得有些好笑。
“也卖了。”
“也卖了?”
“这几箱南海巨货在沙州集市,至少可换数匹好马。箱子已露了眼,又碍事,王公是做大事的,杜兄是明白人,不会舍不得吧。”
中年人呵呵呵笑出了声,朝着那壁门高声道:“杜郎,你不会舍不得吧?”
木门又被推开了,杜巨源笑着道:“那要看这小兄弟准备怎么带我们上路了。”
中年人看着缓缓在身旁落坐的杜巨源,“你真要在他身上赌一把?”
杜巨源收了笑,缓缓点了点头,“王公以为呢?”
“我只知道他并没有醉”,中年人的手指又在敲动,“向导之事由杜郎定夺,你我早已说定。但此刻我有几句话要问。”便又转向李天水,面色一寒,道:“你可知边关逃卒,按律当何罪?”
“罪可至死。”
“你不惜冒死,也要跟我们去西域?”
“只要有机会去碎叶,我什么事都可以做,”李天水两眼渐渐有了神,“我这般形貌,又无过所,五十里都走不出去。”
“我们不会带你去碎叶。”
“你们带我去西州即可,到了西域,后面的路我可以自己走,”他笑笑,“只是难得同路,王公不欲多个帮手么?”
“过了西州,我们便不需要向导。”中年人语气毫无余地,“你是如何知道有近道可循?”
“我自草原来敦煌便是走的这条道。”
“在莫贺延沙碛中?”
“不走莫贺延沙碛。”
中年人与杜巨源对视了一眼,杜巨源道,“据我所知,欲去伊吾,必经莫贺延。”
“不必去伊吾。”
杜巨源不说话了,只平和地看着李天水。
“我听说那是玄奘法师西行所取之道。但那本是万般无奈,且九死一生,你们何必如此?”
李天水说话时的语气,好像正对着两个傻子。
“我曾三次出关,从未听说过有一条道从敦煌直通西州。”中年人的身子微微前倾。
“这条路本是近年方才出现,我保证方圆百里内还未有第二人知。幸好你们遇上了我。”
“你今晚绝不肯说出那条路线么?”杜巨源晃着酒杯。
“你们怎么带我走?”
“明日我的箱子便空了,有个箱子很大。”
“好得很。”李天水歪歪斜斜地拱拱手,“明日你们就知道了,即令我现在告诉你们那条道,你们也走不过去。”
※ ※ ※
李天水自箱中钻出时,看见血红的夕阳正挂在西边广袤的戈壁滩上,他深吸了几口气,道:“他们走了多久了?”
“半个时辰。”杜巨源从马上跨了下来。
大板牙带着驼队走到了这戈壁滩边唯一一处驿站旁。驮着李天水箱子的马就跟在杜巨源后。
“应该不会再回来了。”
“你在那营里似乎混得不甚如意?”杜巨源牵着马向驿馆外的木桩子走去。
李天水正揉捏着肩头,忽然两手同时一扯,将身上的粗麻布衣扯下,露出瘦削的肩背,赫然现出密密麻麻数十条新旧鞭痂。
杜巨源眯了眼:“有过节?”
“他们在关上,常掳些突厥老弱,或截几箱商货,军功或土贡,哈哈,便在将官营里庆功,只我一人在佛窟里独饮,自是犯忌,”李天水咧了嘴,“便呼我‘突厥废材’,有事没事抽一通。”
杜巨源叹了口气,“无论如何,你总算是出来了。”
“无论如何,他们给的这些俱是军中良马。”李天水轻抚着杜巨源坐骑的鬃毛,那马惬意地轻摇着头。
“这个驿馆离你说的秘密通道,还有多远?”杜巨源立于驿门边,看了看天色,其他人已进了驿馆。
“百余里。你们时辰紧,今夜不必宿于此。这些都是好马,轻骑加鞭,日暮前可至渡口。”
“渡口?”杜巨源转过了脸,“渡沙的渡口?”
“渡水的渡口。”李天水又咧了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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