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姐】
礼拜天的时候,我擅作主张去了江阳家。
拎着廉价的营养品,我敲开了他家门。
江阳的父母非常欢迎我的到来,又是给我切水果又是给我倒汽水。江阳去世已经有一段时间了,他们眉眼间虽然还稍带悲伤,但明显已经释怀多了。
只有江阳的姐姐江南,沉默的坐在一旁翻相册。
我用眼角的余光瞥见那本相册里全部都是江阳的照片。
江南留着齐肩的短发,看上去比我大不了几岁,她穿着宽大的睡裙,顶着一脸憔悴的素颜。
“我能看看那本相册吗?”我小心翼翼地问。
江南没有吭声,把相册递向我。
这本相册记录了江阳从小到大所有的影像。
江阳四岁时抱着一把玩具冲锋枪的样子,江阳十岁时穿着迷彩服故作严肃的样子,江阳十五岁时穿着白色衬衫皱眉的样子。
我抬起头,看着客厅正中央墙上挂着的江阳的黑白遗照。
照片里的江阳安静的注视着我,嘴角带着微微笑意。
这是,江阳十八岁时的样子。
这张照片时刻提醒着我,江阳已经死了,的的确确死了,尸体已经被烧成了灰,被埋进了很深的土里。他不会复活,也不会重生。虽然此刻他正坐在学校操场的秋千上一个人晃来晃去等着第二天天亮我出现在他面前,但是他真的死了。
一想到这里,我的胸口就发闷。
而江阳的亲姐姐,现在就坐在我对面,仔细看的话,她的眉眼跟江阳非常相似,甚至连皱眉的动作都很像。
她会不会知道江阳自杀的真相呢。
不等我提问,江南就主动开口道:“我问了很多人,江阳的同学,还有朋友,他们都告诉我,他之所以自杀,都是因为那个劈腿的女朋友。”
不是那样的。
看得出江南非常伤心,因为自杀,意味着对人间失去一切念想,自私的丢掉所有舍不下的人和放不下的事,义无反顾的一个人奔赴死亡。
家人,朋友,爱人,在那一瞬间被全部丢掉,一门心思只渴望死亡。
她以为自己的亲弟弟毅然决然的抛下了自己跟父母,仅仅因为一个劈腿的女朋友。
尽管只有我知道,那不是事实。
“如果我告诉你,江阳不是因为袁礼自杀的,你会信吗?”趁江父江母不在,我鼓起勇气,压低声音对江南说。
江南愣住,满眼都是震惊。
“我可以去江阳房间看看吗?”我说。
江南指了指南边的卧室。
江阳的卧室非常整洁,我刚才从江母那里得知,这里每天都是江南打扫的。
以江阳的性格应该没有写日记的习惯,如果能找出他生前用过的电话卡,查一下通话和短信记录,应该能找到些线索。说不定他还会在手机里留下遗言什么的。
“他跳楼的时候手机跟着摔碎了,已经被警察清理了。”跟着进来的江南答道。
我颓然的叹了口气,看见江南比我更加失落的脸后,突然萌生一个想法,然后我说:“你想不想见见江阳,不,应该是,想不想跟他说说话?”
第二天,当我把江南带到江阳面前时,江阳的表情仿佛像见了鬼。
“我觉得应该趁你还没投胎让你跟家人见一面,所以把我你的事全部告诉了你姐姐,她相信了我,而且很想见你。你也很想她吧?”我冲他笑。
他快步调头往回走:“突然想起我还有事先走了!”
“喂!”我迅速追上他,“你在不好意思吗?”
“你全家都不好意思!”江阳骂道,“老子只是不太擅长以鬼魂的身份跟我姐交流而已!”
我无奈地笑笑:“放心吧,我会充当你们的传话机。”
在我的絮叨下,江阳还是硬着头皮来了。
“江阳现在就在我旁边。”我跟江南说。
江南望向江阳站着的方向,半信半疑道:“小阳,你真的在吗?”
“在啊。”江阳小声嘟哝。
“他说他在。”我说。
“我能问几个问题确认一下吗?”江南仍保持怀疑态度。毕竟这种有悖天理的事不是正常人一下子就能接受的。
“可以。”我说。
“有一年暑假父母因为工作的关系不在家,午饭都是我做,有一天家里没蔬菜了,我懒得下楼买菜,后来给你做了什么?”江南一本正经道。
“江阳,快回答啊。”我催道。
“西瓜皮炒青椒。”江阳板着脸答。
我跟着重复了一遍,看见江南点头表示答案正确后,嘴角抽动着想笑,被江阳狠狠一瞪后立即憋了回去。
“还有,高中时我跟班上的男生谈恋爱,被你发现后你跟我说的第一句话是什么?”江南继续问。
我一脸期待的看着江阳。
“……他哪里比我好!”江阳窘着脸。
这次我没忍住,笑出了声。
在姐姐面前,江阳显得特别温顺可爱。
几番确认后,江南终于相信了江阳的存在。
她有片刻的愣神,像是经历了无比艰难的心里挣扎,跌跌撞撞的瘫坐在长椅上,像是喃喃自语,又像是跟江阳讲话:“你到底为什么自杀……为什么……到底为什么……”
我忙上前抚慰她:“姐姐,昨天我不是告诉你了吗,江阳忘记了自杀的理由,我们不要逼他了好不好?”
“忘记了又怎么样?你这个叛徒!”江南哭起来,冲江阳站着的方向吼,“你不是说过如果我将来嫁不出去就养我一辈子的吗?你养我啊!你快给我养啊!”
江阳缓缓蹲下身来,双手抱头,死死低垂下头。
“江阳……”我伸手想拍拍他的肩,想起前面无数次的扑空,还是颓然的收回了手。
“我跟她从小一起长大,关系一直属于冰火两重天。小时候总是互相抢玩具,抢不过她我就撕心裂肺的哭,我妈立即冲过来夺过我姐手上的玩具,一边哄我一边把玩具塞到我手里。我姐赌气回自己房间,不肯吃饭也不看动画片,直到我看不过去的把玩具还给她,她才开开心心的看动画片去了。”
“虽然偶尔小打小闹,但我们始终是亲密无间的姐弟。”
“我以为我会亲眼见证她找到满意的工作,结识不错的男友,走入婚姻殿堂,目睹她穿着漂亮的白色婚纱,挽着那个走了狗屎运的新郎官,开始她幸福的甜蜜生活。”
“然而我却在一切都是未知数时,永远停留在了18岁,停在了高中校园。”
“我甚至没能等到她大学毕业。”
“……到底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样呢?”
江阳抬头看我,像一条等待安抚的小狗,虚弱的蹲在我面前,仿佛随时可能倒下去。
好想抱抱他。
可无论如何也触碰不到。
虽近在咫尺,却仿佛相隔天涯。
“一切都会好的。”我说。
江南的情绪慢慢安定下来,在我的提示下走近江阳,哽咽道:“爸的公司已经度过了危机,妈也比刚开始好多了,不再每天以泪洗面,只是偶尔提起你,大家还是会情不自禁掉眼泪。最让爸妈不能释怀的就是你自杀的理由,曾经我们都以为你是因为袁礼和隔壁陈家那小子,但是小道的出现改变了我的想法。”
江南冲江阳笑,尽管她看不见他:“忘记了没关系,努力想起来就行了,实在想不起来,也还有我跟小道在。我以后每天都会来学校看你的,一直到找到你自杀理由、安心投胎那天,也会亲自送你。”
“……嗯。”江阳笑起来,像他们家客厅墙上那张黑白照,嘴角微微弯起来,像是坏笑,又像是发自内心的带着暖意的笑。
我也跟着笑。
一切都会好的。
亡者会安心投胎,未亡者会珍惜当下。
前提是,如果第二天我没有在无意间经过李老师办公室时,听见了江南跟李老师的对话。
“我答应了钱小道同学,如果江阳不进我们班教室的话就放他一马。”李老师的声音。
“这就是你身为教师的自觉?放任一个跳楼自杀的怨灵在校园徘徊游荡?你怎么就知道他不会去残害除了钱小道之外的学生?”江南的声音。
“这个……”
“江阳是我弟弟,我最有资格恳请你除掉他。即使魂飞魄散,也比做这种孤魂野鬼强。”
我倒退几步,后背抵上冰凉的墙。
——我以后每天都会来看你的,一直到找到你自杀理由、安心投胎那天,也会亲自送你。
一直到投胎那天,也会亲自送你。
亲自,送你。
在江阳跳楼的几分钟前,我在电话里跟他说:求求你了,去死吧。
我们曾是亲密无间的姐弟。
当然,只是看似亲密无间罢了。
在他出生的一瞬间,我在父母眼中就失去了存在的意义。
一颗心,可能会分成两份或是好几份,却绝不可能分的平等均匀。
拥有两个以上孩子的父母,绝不可能给予几个孩子同等的关爱。
即使他们伪装的很好,掩埋于内心深处的偏袒却还是会不经意流露出来。
比如父母来接我们放学,第一个牵起的总是江阳的手,随后才将另一只手伸向我。
比如考试成绩下来时,父母总是顾着安慰成绩倒数的江阳“下次努力就好了”,而考了第一的我却站在一旁无人问津。
比如我跟江阳抢同一个玩具或是同一个电视遥控器时,父母总是理所当然的命令我让给他。
做姐姐的,就应该让着弟弟。——这是世界上每对父母的经典台词。
那我就让。
从小时候,一直让到长大。
尽管我心中的厌恶和不满已经多到快要溢出胸腔,可我还是尽职尽责的扮演好姐姐乖女儿的角色。
因为这个家很有钱。
父亲经营的公司日渐壮大起来,我们的零花钱也渐渐多了。我不用再跟江阳抢电脑零食和遥控器,不用再跟他抢任何东西。他有的东西,我都有。
金钱能够大大的满足我的虚荣心。
穿着飘飘欲仙的裙子,挎着名牌包包,走在校园里,接受那些男生的目光洗礼,让我感受到自己还活着。
我不是那个在家里总是遭受忽视和冷漠的可怜小女孩。
我不是那个忍气吞声假装懂事的虚伪姐姐。
直到父亲宣告家里的公司即将破产。
因为财务的问题,爸爸甚至被拘留了。
裙子没有了,包包没有了,化妆品没有了,电脑没有了,全部没有了。
我又变回了那个可怜小女孩。
我原以为江阳这个天真无邪的公子哥儿会比我更加崩溃,可刚满18岁的他居然轻抚母亲的背,像个大人一样,低声劝她不要哭了。
为什么。
为什么平时没心没肺的他心理承受能力却如此强大?
为什么小我四岁的他却比我懂事的多?
因为从他出生开始,父母就给予了他无限的关爱,他们一门心思教育他宠爱他,致使他成为现在这种内心强大的人。
而我。
从小就被忽视的我。
却沦落成了如今这个自私、狭隘、脆弱的小丑。
这不公平。
一点都不公平。
我跌跌撞撞的跑到酒吧买醉,凌晨三点时,江阳出现在了我面前。
“这样自暴自弃有用吗?”他抓住我的手腕要把我拽出酒吧。
“你知道破产意味着什么吗?”我甩开他的手,“破产,就意味着你不再是公子哥儿,你的朋友不再鞍前马后的跟随你了,你的女朋友不再冲你甜甜地笑了,我们会没有房子住,会没有饭吃,甚至会不得不辍学。一夜之间,什么都没了。”
“那些东西有那么重要吗?”江阳沉声说。
“你是不是想说,只要家人在一起,任何难关都可以度过?”我嗤笑,“别天真了!接下来的日子,我们面对的,将会是无休止的绝望!说不定爸会坐一辈子牢!即使他侥幸出来了,一夜之间从老总沦为平民的他会产生巨大的心理落差,他会自暴自弃,会摔东西,会发脾气,而我们处于更年期的母亲,会每天以泪洗面,说不定还会动轻生的念头。”
“不会的。”江阳无力的说。
他连自己都说服不了。
我拿起一个酒瓶,猛地砸碎,然后用瓶尖对准自己的手腕,冲他笑:“死掉就好了,就不用承受那么多压力了。”
江阳一掌打飞了我手中的酒瓶,语气微微颤抖:“你疯了吗?”
我瘫坐到地上,捂脸痛哭。
江阳把我抱在怀里,低声说:“别怕,有我呢。”
有我呢。
有我呢。
——正是因为有你,我才会沦落如此境地,你为什么就是不明白呢?
尽管我对他怨恨至极,他却始终对我这个姐姐死心塌地。
他总能在我被父母遗忘在角落时,跑过来找到我,把我的难堪和尴尬暴露在大庭广众之下。
我故意炒难吃的西瓜皮给他吃,他居然吃的津津有味,还竖起大拇指夸赞好吃。
我交第一个男朋友时,他眼中居然流露出哀伤的神色,忿忿的问我他哪里比不过那个所谓的男朋友。
甚至连他后来交往的女朋友,身上都有我的影子。
这么个单纯无知的弟弟,在看见心爱的姐姐精神崩溃拿着瓶尖要自杀时,内心肯定会有所触动吧。
其实我也没那么崩溃。
金钱的确能满足我的虚荣心,但毕竟是身外之物。
随便找个有钱的男朋友就能解决一切烦恼,我根本不需忧愁任何事。
只是趁此机会刺激一下江阳罢了。
只是一个小小的契机。
听完我那番状似痛苦绝望的话后,当他每次看见看守所里自暴自弃的父亲,看见以泪洗面日渐憔悴的妈妈,还得提防着我这个做姐姐的轻生自杀。纵然他内心再强大,恐怕也承受不了如此压力。
尤其是在经历了袁礼和陈华杉的双重背叛后。
可他依然没心没肺,吃饭时讲一些无聊的冷笑话努力逗母亲笑,抢着干家务替母亲分担压力,甚至还瞒着母亲偷偷在外面找兼职。
而整天只知道吃饭睡觉上网的我,总被母亲责骂是赔钱货。
如果他不是我弟弟该多好。
如果他不是我弟弟,我一定不会像现在这样对他心怀妒恨,说不定还会觉得他是个好孩子。
而正因为他是好孩子,才衬出了我有多么阴暗和卑微。
只要他存在一天,我就会永远活在永无止尽的黑暗。
如果他死掉就好了。
这是从小就掩埋在我内心深处的期望。
江阳哪里知道,当我跟他同桌吃饭时,当我跟他坐在同一个沙发上看电视时,当我跟他一起走在上学路上时,我心底满满的,都是——去死吧。
我一点都不恨他,这一切并不是他的错,他只不过是一个天真幼稚的傻弟弟而已,但我还是渴望他死掉。
光想象一下得知江阳死掉后父母伤心欲绝的脸,我就能开心的笑出声来。
所以。
在他坐在电脑前苦思冥想找兼职时,我站在他身后,说:“几年前爸妈给我们买了保险。如果我们其中一个死了,保险公司就会赔偿我们家一大笔赔偿金,那样爸爸和公司就有救了。”
所以。
江阳身形一顿,转过头望向我,眼底一片阴霾。
我面无表情地与他对视:“你不会让我去死的,是吗,弟弟?”
他当然不会让我去死。
因为我是他最亲最爱的姐姐。
江阳跳楼之前,母亲在家里割了脉。我看见她拿着刀片。精神恍惚的进了卫生间。
——脆弱而又不负责任的更年期妇女。
我若无其事的坐在沙发上看电视,直到听见卫生间传来肉体倒地的声音。
我眼睛盯着电视屏幕,拨通了江阳电话。
“妈刚刚割腕了。”我说,“可是我不打算送她去医院。”
江阳没有说话,听筒里传来呼呼的风声。那时我还没有意识到他在学校顶楼。
或许那时他只是想吹吹风,或是抽支烟。
“就这样死了也好,活着太累了,不是吗?”我继续说。
电视里在播放一个广告,扎着马尾辫的小女孩牵着弟弟的手小心翼翼地过马路,两只小手紧紧攥在一起。
“还记得以前我说过如果你将来嫁不出去我就养你一辈子吗?”江阳低声说,语气微微发颤,“我保证,会努力赚钱,我会养你的。所以你快点把妈送到医……”
我厉声打断他:“养我?你拿什么养?你马上高中毕业了,上大学会花费巨额的费用!辍学出去找工作?一个刚满18岁的废物又能干什么?所以说你到底要天真到什么时候!?”
我抬高音量:“知道吗?跟你做姐弟的这十八年来,我没有一天不希望你去死。”
“你的存在,对我来说是最大的痛苦。”
“即使我们家没有破产,爸没有坐牢,我也还是希望你去死。”
“所以,求求你了,快去死吧。”
然后我决然的挂掉了电话。
就像普通的姐弟吵架。
吵完架之后,会和好,互开玩笑。
当我把母亲送到医院时,得知了江阳跳楼的消息。
那个没心没肺、乐观向上的弟弟江阳,终于如我所愿的死了。
这个世界上最爱我的人,死了。
江阳临死前没有留下只言片语。
所有人都不知道他曾在跳楼前跟我通过电话,他的手机摔碎了,SIM卡没有受损,可我跟他那通最后的通话记录却从卡里消失了。江阳在跳楼前,还细心的删掉了记录,为了我不被警察纠缠调查。
如果现在再来说“江阳,姐姐是跟你开玩笑的,姐姐只是一时冲动,所以你活过来好不好”的话,简直太讽刺了。
家里客厅墙上挂着江阳的黑白遗照。
那是他今年刚拍的二寸照。
照片上的他微微笑着,比阳光还要温暖。
长时间专注的盯着一个东西的话,视线会渐渐模糊,然后情不自禁的落下泪来。
这是正常的生理反应。
所以,当我看着江阳的遗照,一直看到眼泪滑至嘴角,也一定是因为正常的生理反应,而不是在伤心。
去拘留所接父亲时,他仿佛老了十岁,被母亲搀扶着才能勉强走路。回到家后,抱着江阳的照片失声痛哭。
这就是报应。
可我却并没有畅快淋漓感。
因为我忽然意识到,纵使他们现在再悲伤,也终究会在时间的催化下淡忘一切。他们会渐渐忘记自己曾经有个名叫江阳的儿子,偶尔提起,叹息几声,仅此而已。没有谁会为谁的死伤心难过一辈子。
这就是人类。
我打扫江阳的房间,整理他的书柜,翻他的相册。
就像突然才意识到他是我亲弟弟一样。
“下辈子,你不要做我弟弟了。”我对照片上灿烂笑着的江阳说。
——对不起。
这三个字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因为一旦说出口,就全盘皆输了。我这些年所有的怨恨、妒忌、难过、绝望,全部成了笑话。
直到钱小道的出现。
“如果我告诉你,江阳不是因为袁礼自杀的,你会信吗?”这个看上去毫无存在感的小男生,说出的话却让我愕然的瞪大眼睛。
他接下来说的那些话,更是让我倒抽了口气。
——江阳化作了幽灵,忘记了自己自杀的理由,被束缚在了学校。只有钱小道一个人看得见他。
听上去就像恶俗的韩国鬼片。
原本我是无论如何都不可能相信这些无稽之谈的。
可当我来到江阳的学校,站在紫藤长廊里,看向钱小道手指指向的方向时,居然莫名感受到了一股压抑的窒息感。
不可能的。
不可能。
我提了很多问题,只有我跟江阳两个人知道的问题,钱小道全部一字不露的回答上来了。
江阳真的存在。
他就站在我面前,他能看见我,我却看不见他,我不知道他是笑还是面无表情,不知道他是高兴还是生气。
刺骨的寒意从我的头顶一直蔓延到脚底。我想逃,逃到家里逃到自己的卧室用被子死死蒙住头。
然后我忽然想起来,江阳忘记了自己自杀的理由,忘记了所有不愉快的事,只能依靠旁人的提示才能一点一滴慢慢恢复记忆。
所以我还是他最心爱的姐姐,还是那个他承诺要养一辈子的好姐姐。
我们还是亲密无间的姐弟俩。
可记忆总有一天是会恢复的。所有的阴暗和绝望终究还是会侵袭江阳的内心。
何况还有个钱小道在旁边掺和。
我不能让江阳再承受第二次临死前的那种滋味。
唯一的办法,就是让他在恢复记忆之前消失。
——我宁愿你带着美好的记忆魂飞魄散,也不愿让你重新想起我丑恶的那一面,对我心如死灰。
【渴望未来的他】
这几天学校放假,一直在下雨。
做鬼魂的好处就是无论雨下的有多大,都可以不打伞在室外尽情活动。
我两手插兜,踩在一片一片的水洼里,雨打到我身上,又落回地面。
一把伞突然遮住我的头顶。
我扭头看向身后的钱小道,他冲我笑,镜片上沾了几滴雨水。
“不是放假了吗?你还来干嘛?”我说。
“想见你。”他一本正经的答。
我咂嘴,直挺挺往前走:“少肉麻,你不是跟慕容泉告白了吗?怎么不找她玩去?”
“那天我跟她告完白后……她给了我一拳。”钱小道闷闷不乐的说。
我幸灾乐祸的大笑,笑着笑着,听见身后的钱小道低声说:“可不可以,不寻找自杀的理由了?”
雨声很大,我怀疑自己听错了。
钱小道声音很低:“如果找到最后,发现致使你自杀的,是你无论如何也接受不了的原因,那岂不是又要承受第二次那种痛苦?”
“为什么,非要去寻找痛苦的根源呢?就这样无忧无虑的呆在校园里,不是很好吗?”
“暑假过后我就申请住校,我们一起聊天,一起看漫画,一起看球,就这样过一辈子,好吗?”
“谁要跟你过一辈子!”我嫌弃的皱起眉。
钱小道接着说:“虽然我总有一天会从这个学校毕业,但我将来会报教师专业,大学毕业之后就回来做老师,我们还是每天都能见面。”
“那你18岁的时候,我是18岁,你20岁的时候,我还是18岁,你30岁的时候,我他妈还是18岁,老子岂不是很亏?”我不爽的双手抱臂,“你还是抓紧时间找出我自杀的理由吧,老子赶着投胎呢。”
“……我不。”
还会顶嘴了!
我大怒,组织了无数种语言准备好好训斥这小子一顿,转过身,却看见钱小道正别过头,摘下眼镜偷偷擦眼泪。
“你哭什么?”我说。
“雨打到我眼睛里了。”
“看来这雨跟我一样,有穿透镜片的技能。”
钱小道不吭声,用手捂住眼睛,眼泪从他的指缝流出来。
“别哭了。”我走近他。
“没哭。”他哑着嗓子道。
“好吧。”我叹了口气,“怕了你了。”
他一顿,抬脸看向我,瞪大哭红的眼睛:“你答应我了?”
我冷哼:“不就一辈子么,过就过。”
钱小道高兴的笑起来,他忘了戴回眼镜,两只小眼睛笑的眯成了一条缝。
“以后我要教你打篮球你不准再找各种理由推脱了!”我说。
“嗯。”
“写信给海贼王的作者催他赶快更新下一章!”
“……嗯。”
“再有人欺负你你要给我狠狠欺负回去,不准躲在器材室抹眼泪了!”
“……嗯。”
“下次我想看苍井空的片子或是去女生宿舍,你不准阻止我。”我严肃道。
“说起这个,”钱小道答非所问,“那天我去你家,在你房间床底翻出了好几张H碟……”
他咳了咳:“我帮你销毁了。”
“你可以自己留着看的,那些都是珍藏版。”我惋惜道,“对了,你最近怎么不带我姐来看我了?”
钱小道脸色一变,手上举的伞差点掉到地上。
“你怎……”我没来得及说完整句话,就看见两个熟悉的人影打着伞朝我们这边走过来。
是陈华杉和袁礼。
钱小道顺着我的目光看过去,支吾道:“陈华杉怎么也来了?”
“什么意思?”我眉头一跳。
“袁礼跟我约好今天在学校见面,说有重要的事要告诉我,是关于你的。”钱小道小声说。
“你他妈是傻逼吗!?”我吼道。
我跟陈华杉从小一起长大,深知他的脾性,只要有人敢得罪他,哪怕豁出性命,他都会一雪前耻,狠狠地报复回来。
所以那天得知钱小道拿酒瓶把他给砸了之后,我才会一时气结,冲钱小道发火。
钱小道这白痴无疑于在把自己往火坑里推。
如今我最担心的事终于发生了。
却没想到居然是袁礼出面诱骗了钱小道。
“快跑啊蠢货!”我冲傻站在原地不动的钱小道喊道。
钱小道如梦初醒,调头开跑,却已经被大踏步走过来的陈华杉一把揪住了衣领。
“你想跑哪儿去?”陈华杉勾起唇角恶劣的笑,揪住衣领的手慢慢移动到钱小道的脖颈,用力勒住,硬生生将他往游泳池那边拖。
雨下得很大。
校园里除了他们,再没有其他人。
我眼睁睁看着钱小道毫无反手之力,任人宰割的被拖到游泳池,脑袋被生生按进泳池。钱小道痛苦的挣扎着,连救命都喊不出。
他不会游泳。
如果我还活着,一定会狠狠把陈华杉揍翻在地,用力抱住钱小道告诉他别害怕有我在。
可我已经死了。
我只是个一无是处的幽魂。
我救不了他。
我什么也做不了。
“上次被你砸过的地方直到现在还隐隐作痛呢,”陈华杉猛地将钱小道的脑袋从水里拽起来,附在他耳边轻声说,“你说我该怎么报答你才好呢?”
钱小道呛了好几口水,拼命的张大嘴呼吸。陈华杉笑着又把他的脑袋按进了泳池里。
袁礼沉默的打着伞站在一边,始终不发一语。
“小礼,华杉,求你们了,”我冲他们跪下来,颤声说,“停手吧。”
钱小道艰难的转脸看向我,用口型跟我说:“我没事。”
下一秒,他就被陈华杉一脚踹进了泳池。
陈华杉冲在水里扑腾的钱小道做了个拜拜的手势:“喝个够吧。”
然后他钻进袁礼的伞底,搂住她的腰,扬长而去。
我跌跌撞撞的跳进泳池,身体坠入水中的一刹那,仿佛有无数沉重的钢铁朝我压过来,企图将我埋进池底。我使不上任何力气,看见离我两米远的钱小道扑腾的幅度渐渐减弱。
我艰难的游向他,向他伸出手,他冲我虚弱的笑,试图抬手抓住我,可我们都忘了,我跟他,是触碰不到的,他的手穿过我的手,身体直直沉了下去。
我愣在原处,眼睁睁看着钱小道被水流吞没。
不要。
不要。
老天爷,你不能这样对我。
【看不见未来的他】
当我睁开眼睛,印入眼帘的是慕容泉近在咫尺的脸。她的双手放在我的胸口不停按压着,似乎还打算低头用嘴渡气给我。见我醒了,立即弹开了。
我想跟她道谢,却咳了好几口水出来。
“连游泳都不会,你还是不是男人啊!?”慕容泉骂道。
“你怎么会在这里?”我问。
“我这几天一直被爷爷罚留校学习。”她闷声说,“刚刚我看见那个黄毛跟袁礼从泳池这边出来,就好奇的过来看看。没想到看见你这只猪泡在水里。”
“谢谢。”我冲她感激的笑笑。
“笑屁啊,”慕容泉白了我一眼,“都是你害我衣服全湿透了!”
我一边道歉一边打量四周,却找不到江阳的身影。
甚至第二天,第三天,我都没有再看见江阳。
他一定是躲到了某个角落默默愧疚没能救得了我,过几天心情好了就会出来。
明明比我大两岁,却像个小孩子一样。
李老师又一次找我谈话。
敲开李老师办公室的门,我发现江南也在里面。
该来的总是要来。
“你自己算算,因此江阳的出现,你原本平静的生活发生了多大的变动?经历了多少危险?”李老师语重心长,“是时候回归你原先的生活了,小道。”
如果没有江阳,我就不会认识袁礼和陈华杉,更不会因为拿酒瓶砸破陈华杉的脑袋,也就不会被陈华杉报复的推进泳池里。
可是如果没有江阳,我就还是那个每天被同学欺压恶整、唯唯诺诺、没有朋友、不敢跟喜欢的女生表白的懦夫钱小道。
“不是江阳的错。”我握紧拳头,“砸破陈华杉脑袋的是我,遭到报复也是意料之中的,根本不关江阳的事。为什么总要把错怪到江阳身上呢?”
最可怜最无辜的人明明是江阳才对。
“你打算就这样跟江阳一人一鬼的过一辈子?”一直沉默的江南突然开口。
她直直地注视着我,跟江阳相似的眉眼让我的心一阵抽痛。
明明是江阳最亲的家人,明明是江阳最信赖的姐姐。
却是最渴望江阳的魂魄从这个世界消失的人。
“小朋友,做人要现实点,你现在才高一,情商智商都还停留在低级阶段。”见我没有吭声,江南继续说,语气嘲讽,“你总有一天会毕业,会离开这个学校,大学毕业回这个学校做老师?你能保证自己一定考得上教师专业吗?就算你考上了,你又能保证自己一定会被分配到这个学校吗?而且,那么多年过去了,这个学校还会存在吗?退一万步讲,你成功做了这个学校的老师,请问,你能一辈子吃喝拉撒都呆在学校吗?你要工作、结婚、生子,还有年迈的父母等着你去养老,你会有忙不完的事,你会慢慢忽略江阳,不得不抛下他去做你自己的事。”
“一辈子,说短也不短,说长也不长。”江南走近我,一只手按住我的肩膀,“你说不定哪一天就会死,死在你家床上,死在马路上,或是死在医院,再也来不了学校,到了那个时候,江阳一个人呆在这个已经物是人非的学校,整夜整夜孤独的游荡徘徊,会有多绝望,你能体会吗?”
不会的。
不会像她说的那样的。
我的手心冒出大滴的冷汗,呼吸有点不稳。
“与其让江阳做一个寂寞可怜的孤魂野鬼,不如让他早日超生,脱离苦海。”
“江阳是我弟弟,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他好。”江南的声音飘进我的耳朵里。
为他好。
好一句为他好。
我倒退几步,转身,头也不回的离开了办公室。
经过前几天的大雨洗礼,蓝天变得更加明亮。可我眺望远方,却看不见自己的未来。
未来到底会怎么样,我们谁也不知道。
跟慕容泉表白那天,太阳很烈,j□j的皮肤被晒的很红。
即使你不喜欢我,看见我就讨厌,想方设法恶整我,我也喜欢你。
我这么跟她说。
然后我看见江阳转过身,一个人默默离开了。
我盯着江阳的背影,继续对慕容泉说:“曾经,我以为自己就是这么喜欢你。”
“曾……经?”慕容泉一愣。
“曾经我觉得你就是耀眼的光,班上的男生都追捧你,大家都喜欢你,我就觉得自己也应该喜欢你,这样才会合群。”我说,“听完你刚刚讲的对江阳的感情,我发现自己对你的感觉根本不配称为喜欢。”
慕容泉一拳挥向我的脸:“不喜欢我最好!谁稀罕你喜欢了!?我喜欢的人从始至终都只有江阳!”
“谢谢你喜欢他。”我捂住脸冲她笑。
“啊?”
“谢谢你没有像其他人一样,迅速忘掉江阳,把关于他的记忆抛之脑后。”
慕容泉虎视眈眈的瞪着我:“凭什么是你谢我?你以什么身份来谢我?你是他弟?还是他舅?”
“我是他朋友。”我说。
以前一听见朋友二字就会刻意回避,现在却是满心都是暖意。
“你也是,”我看着面前这个我暗恋了整整一年的女孩,“你也是我朋友。”
慕容泉冷哼一声,别扭的转过头去:“看在你是江阳朋友的份上,我就勉为其难当你的朋友好了!”
朋友。
我跟江阳,真的是朋友吗。
当我回过神来,才发现不知何时江南突然出现在我身旁,跟我一起趴在阳台上抬头看天。
我抬脚准备走人,却听见江南平静地说:“江阳是因为我才自杀的。”
我停下脚步,手机在同一时间震动起来。
“如果江阳磕磕绊绊寻找到最后,发现自己自杀的理由,居然是我这个最亲最爱的姐姐,他该会多绝望呢?”
“只要他还存在于这个世界,就总有一天会想起自己自杀的理由。”
“作为江阳的朋友,你也不想眼睁睁看着江阳身陷绝望无法自拔吧?”
“我们唯一能做的,就是趁他还没有被绝望和怨恨吞噬沦落成怨灵,早日助他升天。”
我掏出手机,是袁礼发来的短信。
——“没有被淹死算你走运,那么我遵守诺言把上次约定的事告诉你。我之所以背叛江阳,是因为他从来都没有喜欢过我。跟我在一起的每时每刻,他都在谈论他那位所谓的姐姐。我可不想跟一个恋姐的男生谈恋爱。”
我收起手机,看着面前一脸平静的江南,抬起胳膊,想挥向她的脸,最终还是颓然的放下。
江南勾起唇角笑,仿佛在自嘲,又像是在嘲笑我。
我左手用力握住自己的右手,防止它们剧烈的颤抖,抖着声问:“要怎么做,才能帮助江阳升天?”
——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他好。
为他好。
“首先,需要你帮忙引出他,指出他的所在处。”江南回答。
“姐!钱小道!”楼底突然传来熟悉的声音。
我顺着声音看过去,看见江阳正站在楼下朝我们挥手。
他脸上带着阳光灿烂的笑,仿佛能融化世间一切黑暗。
我忘了自己自杀的理由
我从顶楼一跃而下,猛烈地摔向地面,我甚至听见了自己体内骨头的断裂声。
他站在我面前,嘴角微微弯起,冲躺在血泊中的我温柔地笑。
我努力想回忆起他是谁。
却忽然发现,我忘了自己自杀的理由。
他朝我伸出手,脸上的笑容看上去温暖极了。
我慢慢抬起胳膊,紧紧握住了他的手。
【消失的阳光】
江阳自杀那天,我的书包被慕容泉带领一群人扔进了厕所。我蹲下身去捡,被一个男生重重踹倒在地。慕容泉站在一旁把玩着自己的指甲,一脸无所谓。
以前她明明不是这个样子的。
去年夏天,我升上了高中。
大人告诉我,升上高中意味着我迈向了成熟的第一步,我不再是受了欺负就躲回家哭的小孩子。我会长高,会变强壮,会融入圈子,会交很多很多朋友,会参加各种社团活动,一切都会好起来。
我满心期待着。
然而跟初中一样,我在班里依然是毫不起眼的角色,没有人注意到我的存在。
除了班长慕容泉。
当我被大家孤立在外,只有她冲我甜甜地笑,认真的指出我作业本上的错误。
我毫无抵抗力的跌进了她的笑容里,且越陷越深,无法自拔。
打扫教室、翘课给她买零食、帮她搬桌子拎书包。
只要她冲我笑一下,轻轻的说声谢谢,我就觉得整个世界都明亮了。
直到班上有个男生偷走我的日记,当众读出了我对慕容泉的表白,将我隐藏在心底的秘密毫不留情地暴露在了大庭广众之下。
在全班的起哄声中,我看见慕容泉直勾勾的盯着我,眼中没有一丝笑意,而是彻彻底底的厌恶。
接下来就是无休止的欺凌、嘲讽、羞辱。
每个人都在对我冷嘲热讽。
“真是不知天高地厚,居然敢招惹慕容泉。”
“谁不知道慕容泉喜欢高三的江阳啊,你摆明了往枪口上撞。”
“江阳人长的帅,家里又有钱,你连人家一个衣角都比不上,还敢喜欢慕容泉?”
“所以说越是下等的垃圾越容易不自量力,平时对你好一点还真蹬鼻子上脸了。”
“凭你这个垃圾,也敢跟江阳比?”
江阳这个名字,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砸进我的生活中,无论我如何努力,都抹不掉这两个字。
那天我当着慕容泉的面,我跪坐在厕所的地上,一本一本捡起浸在水里的书,装回书包里,然后踉跄的站起身,去了顶楼。
我听见身后有人说:“这小子该不会跑去跳楼了吧?”
慕容泉冷笑道:“那就让他跳啊,死了才好,眼不见为净。”
来到顶楼,我将湿透的书包和课本平铺在阳光下,然后趴在栏杆上,看着天空发呆。
直到一只手忽然伸过来拍拍我的肩,说:“小子,你有什么事想不开?”
我回过头,看见了传说中的江阳。
他在学校很有名,再加上慕容泉喜欢他,就算我不想认识他,也必须认得。
江阳在操场打篮球时,四周总是围满了尖叫的女孩子,我站在教学楼阳台上,经常远远地看见他拿着球突破重围灌篮的样子。
在大家面前飞扬跋扈的慕容泉,面对江阳,总是小心翼翼地躲在角落,连像其他女孩子一样上前递瓶冰水给他的勇气都没有。
这就是喜欢。
如今这个被慕容泉深深喜欢着的江阳,就站在我面前。
他严肃的皱着眉,似乎以为我要跳楼自杀,手紧紧地抓住我的肩膀,生怕我跳下去。
我连与他对视的勇气都没有,低垂着头,小声说:“我是来晒书的,没有想不开。”
江阳愣了愣,才发现满地都是湿了的课本,自嘲的笑了笑,不再搭理我,点了根烟抽了起来。
他和我一起趴在栏杆上,对着天空吐烟圈。
我被烟雾呛得咳了几声,江阳扭头看我,用胳膊肘捣捣我,将烟盒递向我:“来一根?”
“抽烟对身体不好。”我说。
江阳嗤笑,微风吹起他的头发,淡淡的烟草味飘进我鼻子里。
他看着天空,我看着他,听见他喃喃自语:“无论发生任何事,都不要自杀。”
我在心里回应他:“说的对。”
书本很快晒干了,我整理好书本,临走前,捡起他丢在地上的烟头,对着他的背影说:“再见。”
他没有吭声,更没有回头看我一眼。
当我走下第一个阶梯时,江阳的手机铃声响了起来。
我也不知道自己那时为什么会停下脚步。
我回过头,看见江阳对着手机的来电显示顿了几秒才接起来,先是长久的沉默,然后低声说:“还记得以前我说过如果你将来嫁不出去就养你一辈子吗?”
大概是女朋友吧。我心想。
他后面说了什么我没听清,转身准备离开。一阵风吹来,我怀中抱着的一张试卷飞了出去。我上前两步想捡回来,却看见接完电话的江阳不知何时爬到了栏杆上,朝前伸出了脚。
我下意识扑过去,在他坠下之前隔着栏杆抓住了他一只手。
像是受了蛊惑之后猛然惊醒般,江阳瞪大眼看着我,他的身体悬在半空中,我死死抓住他的手,颤声说:“刚刚那句无论发生任何事都绝不自杀,是开玩笑的吗?”
江阳无力的苦笑:“有些事,好像真的只能用死亡解决。”
他不想死。
他的眼睛里满满的都是对生存的渴望。
手上的重量渐渐加重,我使出全身的力气握紧江阳的手,他的手腕已经被勒出很深的红印子。
“只要活着就有希望。”我咬着牙,说。
“希……望?”江阳的眼神中浮现出我看不懂的情绪。
“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我冲他笑,但我知道自己一定笑的很难看,“明天的太阳照常会升起,天空依然明亮,喜欢你的人依然喜欢你。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他直直地注视我,突然伸手抓住栏杆,说:“你说的很有道理,而且马上都放暑假了,现在死,好像太亏了。”
“……”
我松了口气,尝试着把他拉上来,眼角的余光突然瞥见满地的试卷和课本。刚刚因为要腾出手救江阳,我顺手扔掉了它们。
慕容泉那张带着嫌恶表情的脸一瞬间浮现在我的眼前。
她厌恶的命令我离她远一点的样子,她抄起黑板擦砸向我的样子,她抬手将我的课本丢进马桶里的样子。
还有最开始,她冲我微笑的样子。
如果没有江阳,她是不是就会变回以前那个认真指出我作业本上错误的班长了?
是不是就不会心心念念都是他了?
是不是就不会拿我跟他作对比、然后肆意嘲笑羞辱我了?
所以,我在干什么?
为什么要上去拉他?
为什么要阻止他自杀?
为什么要跟他说什么只要活着就有希望一切都会好起来?
为什么要拼尽力气去救这个致使我跌进痛苦深渊的罪魁祸首?
像是突然间醒悟了,所有阴暗可怕的心思在一瞬间全部钻进我的脑袋里。
就那么一瞬间。
我看着面前的江阳,他在等待我把他拉上来。
我慢慢松开了抓住他的手,说:“我没有力气了,你抓着栏杆坚持一下,我去找人帮忙。”
江阳看上去很疲累,刚才那番折腾消耗了他不少体力,他现在的力气仅够抓住栏杆,但他依然支撑着冲我笑:“我等你。”
我转过身,弯腰捡起试卷和课本,还有那只烟头。不敢回头看身后艰难支撑着的江阳,逃也似的冲下了楼。
中途楼梯上有零散几个人路过,只要我喊住他们,带他们去顶楼,江阳就有救了。可我的大脑和舌头像是不会运转了,我的双脚控制不住的想要逃。我迫切的渴望逃离学校,逃离那个冲我微微笑着说会等我的江阳。
可我一跑出教学楼底楼的大门,江阳就直直坠落在了我脚下。
我低头看着溅在自己鞋上的鲜红色血液,才蓦然清醒。
——我等你。
江阳躺在血泊中,眼睛微微睁开,一动不动的盯着我。
我的双手剧烈颤抖着,怀中的课本全部砸落在地,其中一张试卷飞到了江阳脸上,恰好盖住了他那双直勾勾注视着我的、死不瞑目的眼睛。
急救车迅速过来拖走了江阳的尸体。
然而这仅是个开始。
我手脚冰凉的站在不远处,看见了完好无损站在大楼底下的江阳,或者说,他的鬼魂。
他甚至抬手冲我打了个招呼。
所以当那天晚上他出现在我们班教室时,我心如死灰的以为,他一定是回来找我复仇的。
然而。
“我忘了自己自杀的理由,”厕所的灯忽明忽暗,他歪头冲我轻松的笑笑,“你去帮我查出来。”
他忘记了。
忘记了自杀的理由,忘记了所有不愉快的回忆,忘记了我。
但这依然消减不了我对他的恐惧。
可我无处可逃。
只要我还在这个学校上学,就一定会遇见他,他就像尽职的背后灵,时刻跟随在我左右。
我甚至绝望的想到了转校。
直到那次被关在器材室。
我从小就怕黑。在狭小密闭的器材室更是恐慌的不能自已。
一想到可能会被关一整夜,我陷入深不见底的绝望中。
是江阳化解了我心中的不安。
虽然他不耐烦的紧皱着眉头,嘴上骂骂咧咧,甚至以此威胁我替他寻找自杀的理由。
但他却像一个发光体,照亮了狭小密闭的黑暗空间,让我不安而又慌张的心,慢慢沉静下来。
那天晚上我们坐在器材室的床垫上,他有一搭没一搭的讲冷笑话给我听,如果我不笑,他就板起脸冲我怒目而视,我立即弯起嘴角赔笑,他才清清嗓子接着讲下一个。
其实……他也没那么可怕。
我开始渐渐习惯江阳的跟随,习惯江阳脸上戏谑的神情,习惯江阳不耐烦的粗口,习惯江阳嘴角弯起的弧度,习惯江阳每天早上出现在校门口,双手插兜冲我道声早安。
他是我人生中结交的第一个朋友。
朋友,多么温暖的词汇。
然而这位给我带来无限温暖的朋友,却是被我亲手害死的。
他一无所知的跟随在我左右,冲我皱眉冲我笑,甚至主动帮助我追求慕容泉。
我心中的悔恨伴随着时间的推移愈来愈深。
如果那时没有松开手就好了。
如果江阳不要恢复记忆,一直陪在我身边就好了。
我们一起看漫画、看球赛,一起聊天。
我以为我们可以就这么过一辈子。
一切只是我以为。
当江南一脸平静的说出“江阳是因为我才自杀的”时,我扬起手,试图替江阳给她一巴掌。
可是最没资格打这一巴掌的人,其实是我才对。
在最后时刻给了江阳活下去的勇气是我,放开江阳手的却也是我。
我才是最不可原谅的罪魁祸首。
而江南凑到我耳边轻声说:“迟早会想起来的。”
迟早会想起一切的。
迟早会恢复自杀前所有的记忆。
迟早会想起他的亲姐姐和我这个所谓的好朋友,就是致使他死亡的真正理由。
迟早会从阳光、乐观、无忧无虑的江阳变成满腹怨恨、被黑暗和痛苦活活吞噬的怨灵。
温暖治愈的笑脸,迟早会消失的。
我没有勇气去想象江阳知晓真相后会用什么样的表情看向我。
连想都不敢去想。
答应江南协助他们一起送江阳升天那天,我跟江阳一起走遍了校园的每一个角落。
他一无所知的陪我闲逛,以为我只是心血来潮想参观学校。
却不知我是打算留下与他在一起的美好回忆。
我们来到操场,江阳又做了个标准投篮姿势,接受我崇拜的目光后得意的说:“你小子给我好好练球,争取加入校篮球队,到时候混个队长当当,不愁没女孩子追!”
我咳了咳:“……我又没想让女孩子追。”
“那男孩子?”江阳斜瞄着我。
我窘着脸不说话。
江阳戏谑的笑,随即又一本正经道:“到时候,教慕容泉投篮的重任就交给你了。”
我愣住,看着他脸上认真的表情,胸口微微发闷。
接着又去了器材室。
江阳蹲下身研究器材室的大门,道:“下次如果再被关在里面,就用吃奶的力气去踹门,我观察过了,这个破铁门已经生锈了,一踹就开。”
不踹开也没关系,反正有你陪着我。
很想这样跟他说。
可话到嘴边,却成了淡淡的一句“嗯”。
然后是图书馆。
“我活着的时候,一次也没有来过图书馆。”江阳站在一排书架前,一身白衬衣的他显得很温顺,看上去就像来图书馆认真看书的乖学生。
“这几天一直跟着你呆在这里看漫画,感觉倒也不错。”江阳继续说,似乎是看中了书架上的一本书,伸手想去拿,于是理所当然的穿了过去。
我鼻子一酸,伸手抽出他想要的那本书,看见封面上的书名,《我一直在你触手可及的地方》。
我一直在你触手可及的地方。
我们却永远也触碰不到对方。
食堂。
江阳喋喋不休的跟我讲哪些菜好吃哪些菜是狗屎。
“你个子不矮,就是太瘦了,老子一口气就能把你吹出校门了。”江阳上下打量我的身板,忽然凑近我,对着我轻轻吹了口气。
我一脸黑线:“你还真打算把我吹走啊。”
“所以,”江阳咳了咳,“为了不被我吹走,你要多吃点饭。”
“嗯。”我笑着点头。
江阳顺手指向2号窗口:“那个窗口的大姐每次盛的米饭最多,给的肉块也多,用的勺子是最干净的,以后排队记得排2号。”
我惊讶于江阳居然会注重这些细节,下一秒便听见他摸着下巴道:“而且那个大姐的胸很大。”
“……”
最后是泳池。
我们并排站在泳池边,那天被陈华杉按进水池的场景至今还历历在目。
那个时候毅然决然朝陈华杉和袁礼跪下的江阳,始终印在我脑海里,我记得他当时脸上的表情,他的痛苦和绝望,我全部知晓。
就在前几天,陈华杉和袁礼死了。
据说是陈华杉骑摩托车载着袁礼,撞上了路边的电线杆,车后座的袁礼被甩出了三米远,头部重重撞上水泥地,而陈华杉则被摩托车的零件戳穿了胸口。
这件事上了本地新闻,每个人都在议论他们俩的死亡。
我没有把这件事告诉江阳。虽然他们是无情的背叛者,但江阳一定不希望他们以那种方式结束生命。甚至会为了他们的死伤心难过。
江阳就是这么一个善良的笨蛋。
我转脸望向身旁的江阳,他也正注视着我。
我们久久对视,微风拂过我的脸颊,痒痒的,却无暇伸手去挠。
直到江阳开口打破静默的气氛:“跳下去。”
……哈?
“你得学会游泳。”他认真的说。
我退后两步:“我怕水。”
“越是害怕越要攻下它。”江阳煞有其事,做了个要我跳下去的手势。
我掉头就走,身后传来江阳的怒吼:“你他妈怎么跟个娘们似的!”
我继续飞快的往前奔,他轻而易举追上我:“好了好了,不逼你了就是。”
我松了口气。
然后听见他小声嘟哝:“反正以后的日子长着呢,有的是时间督促你学游泳。”
——反正以后的日子长着呢。
我停下脚步。
“干嘛?”江阳挑眉。
“没什么,”我冲他笑,“我会学游泳的。”
他满意的点点头,双手插兜,一个人走在我前面,留给我一个后脑勺。
我慢慢跟在他身后,用口型对着他的背影说,对不起。
最终我也成了背叛者,对不起。
无法遵守承诺跟你过一辈子,对不起。
江阳像是感应到了什么,转头看向我,嘴角似乎带着一丝异样的笑容,当我努力想看清楚时,他又把头转过去了。
第二天,李老师没有来学校。我们班又换了位代理班主任。
代理班主任表情沉痛的向我们宣布:“你们的李老师昨天晚上遭到入室抢劫,因为奋力反抗,被歹徒残忍杀害。歹徒现在还不知下落,希望大家在哀悼李老师的同时,也注意外出安全……”
我有片刻的愣神,手心冒出层层冷汗。
袁礼、陈华杉、李老师,一个接着一个的死了。
真的只是巧合吗?
抬起头,我看见像往常一样倚靠在我们班教室门口的江阳,正歪着头冲我笑。
我使劲锤了下脑袋,驱散那些不正常的念头。
只是意外。
嗯,一定是意外。
李老师已经去世,我本以为让江阳升天的事就此搁浅了,却接到了江南的电话。
她冷静地说:“我会想办法请别的法师,总之江阳近期必须消失。”
“你真的是为江阳好吗?”我说。
江南没有吭声。
我继续道:“你真的确定李老师,或是什么别的法师,能让江阳成功升天吗?其实这种事谁都不能确定吧?如果,江阳没有升天,而是被打入十八层地狱,或是魂飞魄散,你也无所谓吗?”
长时间的静默后,江南在电话那头低笑一声:“反正都已经死了,去天堂还是地狱,有区别吗?”
握着手机的手用力攥紧,我抬高音量:“你终究还是为了自己,你害怕被江阳怨恨,害怕遭到报复!”
江南好像一下子崩溃了,嘶吼道:“你懂什么?!如果害死江阳的人是你,你也会像我一样每天胆战心惊!害怕不知哪一天就会被他的鬼魂索命!现在陈华杉袁礼和那个姓李的都已经死了,如果我不采取行动,下一个死的就是我!他会来杀死我的!他一定会来的……”
如果害死江阳的人是你。
如果害死江阳的人是你。
明明……就是我啊。
“不会的。不会的。”一直到挂了电话,我都在喃喃自语。
江阳出不了校门,江阳是个善良的笨蛋,无论如何害死袁礼他们的人都不可能是江阳。
绝不可能。
不会是他的。
“钱小道!”慕容泉的喊叫将我的思绪拉回了现实,“晚上放学送我回家!”
“欸?”我一愣。
慕容泉有点脸红,但嘴上依然气势十足:“我可不是因为害怕歹徒才不敢一个人回家的!”
我无奈地点头:“知道了。”
慕容泉放下心来,转身回自己座位,却又伸头望向我,一副欲言又止的神情。当我准备发问时,她又瞪我一眼扭头不再看我了。
纵然慕容泉任性狂妄脾气差,可她其实也只不过是个单纯胆小别扭的小女孩罢了。
我曾视她为耀眼的光,甚至为了她放开了拉住江阳的手,如今我好像真的得到了她的重视。
可我对她的喜欢,背负着我的内心深处的自私和阴暗,背负着江阳的生命,太过沉重,让我喘不过气。
所以,不得不放手。
送慕容泉回家的路上,我们彼此相对无言,路过喷泉广场时,她突然站住,抬起手腕看表,脸上慢慢浮起笑容,嘴里默念:“一,二,三!”
她话音刚落,喷泉刷的一下喷泄而出,形成一个巨大而美丽的水柱,水流溅到了我脸上,我抬手去擦,慕容泉忽然凑过来,按住我的手,踮起脚尖亲上了我的唇。
我呆立在原地,脑袋一片空白。
绚烂的灯光伴随着美丽的水柱,慕容泉闪亮的眼眸和柔软的唇,夜空中浑圆的明月。
水柱落下时,慕容泉离开我的唇,看着我笑:“喜欢吗?”
“欸?”我捂住发烫的脸颊。
“你想哪儿去了?我问你喜欢这个喷泉吗?”慕容泉冷哼。
我结巴道:“喜、喜欢。”
“脸红个屁啊你,跟个娘们儿似的。”慕容泉皱起眉,“不用你送了,我自己回家,再见。”
说完她就转身离开了。
我想要跟上去,她不耐烦的回头瞪我:“不准跟着我!”
我看着她离去的背影,心中莫名升起一股异样的违和感。
不管是刚刚那个吻,还是她今晚的种种表现。
直到次日上午,我接到江母打来的电话,告诉我江南被送进精神病院了。昨天晚上她一个人在家,忽然发疯,大吵大闹胡言乱语,谁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我的心开始一点一点往下沉。
我走到慕容泉的座位前,说:“那天谢谢你把我从泳池里救上来。”
慕容泉像打量神经病一样瞪着我:“把你从泳池救上来?你说什么梦话?”
我继续说:“昨晚的喷泉很漂亮。”
慕容泉忍无可忍的一拍桌子:“你到底在说什么胡话?什么喷泉?”
心中的疑问一瞬间都被证实了。
昨晚在喷泉边慕容泉埋怨我的那句“跟个娘们儿似的”。
是江阳的口头禅。
而且慕容泉离开我后去往的方向,是江阳家。
我原以为慕容泉家跟江阳家在同一方向。
可慕容泉这几天明明因为被校长惩罚一直留校住宿。
一向飞扬跋扈不可一世对我唾之以鼻的慕容泉,为什么会奋不顾身冒着大雨跳下去救溺水的我。
骑着摩托车夺命狂奔的陈华杉和袁礼,到底是在躲什么,到底是什么样的东西,能让他们惊吓的撞上电线杆。
严谨一丝不苟的李老师家里为什么会突然闯进歹徒,除非歹徒是他所熟悉的人。
能把江南吓疯的又会是什么。
只有一个可能,被江阳附身了的慕容泉。
慕容泉每天都呆在学校,无疑是最方便的附身对象。
可是,为什么。
为什么你最终还是成为了我最不希望你成为的怨灵?
你的笑容、乐观、阳光,全部都是假的吗?都是骗人的吗?
上课铃刺耳的响起来。
我机械的朝教室门外走去,慕容泉抬手拉住我胳膊:“钱小道,现在是上课时间,你要去哪儿?”
我轻声说:“我要去见他。”
慕容泉困惑的皱起眉,不明白我在说什么,但还是松开了我的胳膊,没有说话。
我在她的注视下转身,离开了教室。
我要去见他,然后让他亲自告诉我,一切都是我在胡思乱想。
无论他说什么,我都相信。
哪怕是骗骗我也好。
江阳像往常一样坐在操场上的长椅上,看着体育课上打篮球的学弟学妹。
我站在他身后,说:“你早就记起了自己自杀的理由,对不对?”
江阳的后背僵了一下,回头看向我。
我坚持着与他对视,拳头紧紧攥起来。
僵持了半会儿,江阳叹了口气,眼神变得很温柔,低声说:“昨晚我以慕容泉的身份回了趟家,家里只有姐姐一个人,我喝着姐姐亲自泡的红茶,看着客厅墙上我的黑白遗照,有种恍然隔世的感觉。”
“姐姐抱着我的相册翻看,她的眼神看上去十分哀伤。”
“当时我心想,算了,原谅她吧。于是我伸手抚摸她的脸颊,跟她说,姐,我爱你。”
“这是我生前一直想跟她说却从未鼓起勇气说的话。”
“她抬头注视着我,仿佛意识到了什么,目光中满满的都是恐惧。她将手上的相册砸向我,相片散了一地。”
“我只是想抱抱她。告诉她,我原谅她了,让她不要再自责,好好活下去。”
江阳捂住脸,自嘲的笑起来:“她为什么就是不明白,在这个世界上,我最不可能伤害的人就是她呢。”
我伸出手,想要拍拍江阳的背,却还是停在了半空中。
江阳继续说:“那天我无意间听见袁礼和陈华杉的通话,不小心从楼上坠下来时,就已经恢复了所有记忆。”
“我想起了袁礼和陈华杉的背叛,江南的怨恨,还有你。”
“那时我心想,自己活得可真失败啊。勉强呆在这学校也没什么意思了。可在我即将消失的前一秒,你的眼泪恰好滴到了我脸上。”
“正是那温热的触感,让我对这个世界产生了留恋。”
“不,是对你产生了留恋。”
“你是我唯一的寄托了。”
“所以,我假装忘了自己自杀的理由,你假装从未放开我的手,”江阳伸出手,掌心覆上我的眼睛,轻轻触上我眼角残余的泪滴,“就这样一无所知的过一辈子,不是很好吗?”
“那天我眼睁睁看着你在水中慢慢沉下去,我以为你会就这么死掉,直到看见了偶然路过的慕容泉。我冲上去想叫她赶快救你,没想到居然阴差阳错上了她的身。”
“那一瞬间,我才明白原来自己是可以走出校门的,原来自己是可以触碰到物体的。”
“但是只要有你陪着我,能不能走出校门,能不能触碰到物体,其实都无所谓。”
“可是,为什么,连你也要驱逐我呢?”
他哀伤的注视着我,令我无所适从。
我张开嘴,想要解释,喉咙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如果袁礼和华杉不死,说不定他们还会再来害你。如果李瘦子不死,我就会被除掉。我们不是说好要过一辈子吗?所以谁都不能有事。”
江阳冲我笑,看上去似乎是阳光灿烂的笑,却令我毛骨悚然,他说:“我从没有怪过你。即使你那天在顶楼松开了我的手,即使你协助李瘦子和我姐除掉我,我也不怪你。”
“你只要好好活着,我们就这么过一辈子,好不好?”
“背负着无数条生命过一辈子吗?”我克制不住的摇头,连连倒退。
江阳踏出脚步试图靠近我,我猛地掉转头,跌跌撞撞的逃了。
江阳被我抛弃在身后,他在用什么样的眼神望着我远远逃开的背影,我全都不知道。
我常常做同样一个梦。
梦中的江阳没有死,我也没有松开抓住他的手。我紧紧地抓住他,拼尽力气将他拉了上来。我们一起瘫坐在顶楼喘着粗气,然后对视良久,一起笑出了声。江阳笑着将手伸向我,说:“谢谢。”我慢慢抬起胳膊,试图握住他的手。可他的手却改变了方向,死死勒住了我的脖子。
那只是个梦。
梦醒后,江阳依然会冲我微笑,跟我爆粗口讲冷笑话。我们走遍校园的每一个角落,他教我投篮,教我游泳,教我追女孩子。阳光打在他身上,使他的身体仿佛变成了美丽的透明色。
可如果永远也醒不过来呢。
如果醒来之后,依然是遍布阴霾、没有阳光的世界呢。
我曾坚信,只要活着,就有希望。
而事实上,有时候,如果活着,注定无望。
每个人一生中都会或多或少犯几个错,有的错误只要及时改进,很容易就会得到原谅。而有的错误,却是抵上性命都弥补不了的。
如果我没有放开江阳的手,他就不会死。
如果我没有答应帮助江南驱逐江阳的灵魂,他就不会因为对我失望而沦落为怨灵。
没有如果。
从我放开抓住江阳的手那一刹那,我跟他的结局就注定了。
注定绝望。
注定痛苦。
回过神时,我已经站在了教学楼顶楼。
我站在江阳曾经跳下去的地方,透过栏杆看见追过来的江阳正站在楼底,抬头直直地注视着我。
我想起江阳临死之前跟我说过的最后一句话。
——我等你。
他其实一直都在等我。
我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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