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脱

【齐帆齐微课】

01、

我叫海子，后天就是我的十九岁生日了，我盼了好久的生日，可是，我终究还是没有等到那一天。

在抢救室的手术台上，我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提出了一个小小的要求，便是请那个曾经被我称作爸爸的人带我回家……

虽然我已经没有了行走的力气，但是，我还是想回去看看家乡的山山水水，还有我那些童年的玩伴，然而，我不知道，我能不能撑到那一刻。

我意识到，我的生命已经走到了尽头，这已经成为既定事实的时候，脑海里闪现过无数吊丧的场景，那些场景混杂着亲人与陌生人，我既感觉不到悲伤，也没有一丝一毫的喜悦，只是像看快闪的镜头一样看着他们。

终究，没能熬到最后，在从长沙回家的包车上，我咽下了最后一口气，我感觉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超脱，死了的感觉原来这么好，我竟然傻傻地纠结了那么久！

我虚无的灵魂还是飘回了那个曾经被我称为家的地方，家里来了好多人，我看到了那个曾经被我称作妈妈的人，她看起来有那么一点点伤心，嘴里却还在责怪着我为什么这么不听话，邻家阿姨说着“多好的孩子啊，可惜了！”之类的话……

哼！我什么时候不听话了？曾经，我不是一直按照你们想要的方式生活着的吗？我想反驳来着，但显然，她们已经发觉不了我的存在……

02、

几天前，又一次在工作岗位上晕倒的我，已经不记得是第多少次被救护者拉到了医院——

被推下车的那一刹那，其实我已经醒了，却懒得动一动，我闭着眼睛躺在移动的救护床上，什么也不想再去想，连呼吸都变得若有若无，安静地等着医生的宣判结果，与身边的嘈杂与匆忙形成了极大的反差。

我被医生推着向抢救室快速滑动，周围充斥着消毒药水的味道，还有匆匆的脚步声。

爸爸带着哭腔的声音在耳畔响起：“求求医生，一定要救救我儿子！”“放心吧，我们会尽力的！”医生一边安慰爸爸，一边吩咐身边的护士：“快，快，安排抢救！”

还清晰地记得第一次进入这个房间时，医生一脸心疼地看着我：“年纪轻轻的，怎么拖得这么严重了才来呀？接下来的这段时间，你要好好休息休息，用心调理调理。你还年轻，未来的路还很长很长！”

时隔半年后，我再次被推进了抢救室，还是这个医生，当时，看到是我，他很生气，他很严厉地告诫我：“不要再做这个工作了，你会没命的！”

这次，距离上次只有三个月时间，准确地说，是三个月差两天，还有两天，就是我的十九岁生日了，多么希望能够有一个快乐的生日，可是，耳边各种仪器的滴滴声此起彼伏地，无时无刻不在宣布着一个事实，我的情况有些糟糕。

周围很热闹，我却异常安静，我不再奢求有人陪我过生日，我知道，我的时日不多了，那么，就让我安静地离开这个世界吧！

坦白说，在上次被抢救时，医生的话让我差点泪奔，一个毫无血缘关系的医生都能这么关心我，可，看看自己的那些家人，又有谁在乎过我的生死呢？他们在乎的，大概只是我每年拿回家的钞票！

我就要离开这个世界了，不会再被他们看着烦，也不用再看他们的脸色了，想到这，一身莫名的轻松，长长地舒出了一口气，我跟自己说，就这样吧，挺好的！

只是，那个心疼我的医生，我只能在心底跟你说声对不起，我真的太累了，再也不想坚持了！

03、

思绪飘到六年前，那是1990年，我刚满十三岁，在镇上中学上初一，那年的冬天特别特别的冷，下了好几场大雪。

上学期期末考试前夕，学校让每一位同学交十元考试报名费，用来买试卷。

我回家问妈妈，妈妈恶狠狠地说：“你看隔壁明明，跟你一样大，每次不是第一就是第二，你呢，成绩一塌糊涂，考什么考？没钱！”话说得有点急，妈妈呛得咳了起来。

缓了一口气，妈妈接着朝我吼道：“曾家那个辉仔，跟你差不多大，学木工都快出师了，一个月能挣一千多块。”

我脑子快要爆炸了，仿佛看到了一头狮子张开血盆大口向我扑来……

我头重脚轻地转身，可又有些不甘心，辗转找到爸爸，跟他说起学校要交试卷费的事，爸爸很无奈地冲着我一摊双手：“钱都交给你妈妈了，我也没有办法呀！”

我正要转身，爸爸叫住了我，我以为有了转机，一喜，谁知道接下来的话，更是让我坠入了无底深渊：“海子，反正你这成绩也考不上大学，要不然，你就不读了吧，像辉仔那样，去学一门技术，还可以早点赚钱。”

“钱钱钱……就只知道钱！”我恨恨地踢着脚下的石子，踢出的石子飞出院子，飞过屋前的稻田，在空中一个转身，落入河对岸的草丛中，消失在我的眼前。那一刻，我多么希望自己能像这石子一样，“倏——”地一声便逃离了这里。

第二天，我去学校拿回了所有的书本，离开了校园，告别了我心爱的学生生涯。

春节还没过完，我便跟着他们找好的师傅出了远门。我要逃离这个地方，去做自己喜欢的事情，永远不再回来。

我跟着师傅去了河南，学习油漆技术，是师傅在年前就联络好的活计，交期比较赶，我们很忙，挺好的。

我用心地学习技术，将自己沉浸在一个新的领域里，只有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我依然会悄悄地捧起书本。

也许正是因为我的用心钻研，很快我便熟练地掌握了全套技术，从基层的处理、涂刮腻子、漆面施工，后期工作，都能独立完成，而且，每一次完成的质量都深得师傅的欢心。

因此，师傅对我很好，时不时给我一些零花钱，我都舍不得花，拿来存着，我想起了那十元的报名费，那是决定我命运的十元，时隔一年，想来依然让我心疼。我跟自己说，我想要赚很多很多的十元，能够自己掌控的十元，不用再去求别人的十元。

04、

接下来的日子，我更加卖力地干活，哪里需要就去哪里，我让自己沉浸在工作中，沉浸在一次又一次的突破里，看着自己越来越娴熟的技能，我笑了。

师傅特别表扬了我，这是我长这么大以来第一次得到的郑重的表扬！

第二年，我便开始有了自己的工资收入，是师傅特意嘱咐的，说我学得好，又很努力，特意为我开了先例，虽然只是半价，但，比起其他的师兄弟来说，我还是幸福的。

第三年伊始，我十六岁，师傅告诉我，我可以出师了，他会带着我继续做，工资跟其他师傅一个水平。我真的很开心。被认可的滋味，原来是这么的美妙！

那一年，我省吃俭用，攒下了三万元，年底回家过春节，交给三年未见的妈妈，这次，终于换来了妈妈的笑脸，“我家海子出息了！”那一刻，我才明白，原来，妈妈是会笑的。

是啊，隔壁明明跟我同年，现在上高中，一年还要花一万多呢，这内外算起来相差好几万，相当于建一栋楼房的费用了。可是，我还是羡慕明明，他可以做自己喜欢的事情！

第四年，我又攒下了四万多，爸爸妈妈脸上的笑容更灿烂了，我立马觉得生活充满了阳光，想像着未来的日子应该也是幸福的吧！

那一年，爸爸妈妈把家里的土墙房子拆了，修起了村里的第一栋楼房，逢人便夸我能干，说都是我赚回来的钱。

年底回家，他们已经开始张罗着要给我介绍对象——结婚的对象，那时，我才十七岁，还做着有一天可以重返校园的梦！

那一个春节，家里特别热闹，来了一波又一波的人，我面无表情地看着来来回回穿梭在身边的人影，她们像看怪物一样打量着我，妈妈如同跳梁小丑一般，满脸堆笑，迎来送往，我内心有个声音在叫嚣：“海子，离开这，走得远远的！”

05、

终于，春节过完了。终于，我又和师傅出门了。

逃离了那些好心人的“关爱”，逃离了那个要让人窒息的家，摆脱了被禁锢着的感觉，我瞬间觉得，空气都变得自由起来。

又是新的一年，又是充满希望的一年，一切都在变得越来越顺利，这种按照自己的想法进行着的感觉，让我感觉到前所未有的轻松。

白天轻松工作，晚上看看书，或者三五好友聚在一起聊聊未来，真实而美好，不得不承认，我很享受这样的时光。

时光荏苒，光阴似箭，走过了草长莺飞的三月，走过了人间芳菲的四月，又来到了榴花照眼的五月。

那一天，阳光很暖，我如往常一般在工地上忙碌着。

我坐在吊着绳子的木板上，拿着用滚筒和竹竿做成的粉刷工具，一下、一下，一丝不苟地刷着。木板的左边和右边都吊着油漆桶，木板不太平衡，我感觉，我的头有点晕，我的手竟然有些微微颤抖。

大概，我太累了，我跟自己说。

晚上，回到住处，我简单地洗漱后就睡下了，师兄弟叫我吃饭，可是我实在是没有胃口。

迷迷糊糊地也不知道睡了多久，中途依稀有师兄弟过来摸摸我的额头，说是有点发烧，喂我吃了退烧药，我继续睡。

后来，被自己咳嗽咳醒了，发现天色已大亮。有痰，我习惯性地用纸巾接住，一抹刺眼的红让我彻底懵了，睡意全无……

最近这一个多月，一直都有点咳，吃了不少止咳药都没有什么起色，我最近是怎么了？

正坐在床上发呆，师兄进来，说我脸色不好，带我去医院开点药，我跟师兄说，哪有那么娇气，小感冒而已，药店买点药就好了！

06、

连续一个多星期，咳嗽依然不见好转，痰里的红血丝却越来越多，还伴随着胸闷，有时候觉得呼吸不过来了……

我意识到，也许不是感冒那么简单，在师傅和师兄弟们的关怀声中，我乖乖地去了医院做检查。

医生在询问了我的工作后，建议我换工作或者回家休养一段时间。

尘！肺！病！

这三个字像一道睛天霹雳，直接轰炸了我整个脑袋。我脸色骤变，呼吸变得困难，双脚发软，向后踉跄两步。

这怎么可能？荒诞至极。

我不相信地摇头。

生活就是这样，它会一直不动声色地守在我们身边，在我们得意忘形的时候，看准时机，给予致命一击。

我不知道我是怎样回到工地上的，当师傅和师兄弟们投来关切的眼光时，我收拾好所有的情绪，告诉他们没什么，只是有点感冒，医生开了药，过些天就好了。

接下来的日子，并没有按照我预想的那样，很快好起来。师傅和师兄弟们发现了我的不对劲，说医生开的药怎么没有效果，让我换一家医院再看看。还说小小年纪，要照顾好自己的身体。

就在这样的反反复复中，又来到了年末，我明白，我应该听从医生的建议，所以，我跟师傅说，春节过后，我暂时不会过来，我想在家休息一段时间。

07、

邻居家的明明，我小时候的玩伴，那时已经是长沙某医科大学的一名学生，他放寒假回来了。

我悄悄把病例拿给他看，他看了之后，眉头皱成了一个大大的“川”字，再三告诉我，暂时就在家休息，养几个月。等身体好了些，就算要出去，也不要再做这个工作。

回到家里，我把攒到的钱拿给妈妈，妈妈开心极了，我顺势提出，春节后想在家休息一段时间，妈妈也爽快地答应了。

春节期间，全家和乐。妈妈每天给我们准备各种好吃的，笑容满面，感觉她整个脸都要笑得脱臼了。

快乐的时光总是过得很快，春节过完，大家都陆陆续续出门挣钱了，爸爸也不例外，弟弟也开学了，只剩下我和妈妈，家里瞬间变得冷清了。

在一次午饭时间，妈妈问我什么时候走，我说，再等一段时间。妈妈没有说话，但脸色明显不怎么好看。

接下来的日子，妈妈话里话外夹枪带棒的，让人窒息。

喂鸡的时候：“你们就只晓得吃，都不会自己出去找吃的吗？”

喂猪的时候话就说得更难听了：“一天到晚吃了睡睡了吃，我喂你这么大干嘛？”

半个月之后，我收拾起简单的行李，落荒而逃，去河南找师傅。

就这样，我又回到了我的工作岗位上。虽然身体依然各种不适，虽然辛苦，但是，比起在家里的各种冷嘲热讽，含沙射影，我还是宁愿辛苦一点。

显然，并不是我想要怎么样就能怎么样，命运最终没有饶过我，那一天，我再一次晕倒在了工地上……

2022年年度写作营第（88）篇 4366字，累计119337字。（主题作业：生命，生活，阳光，书，五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