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美人
李煜
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
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赏析
山川岁月,肆意横流,终负了这个男子一生最大的期待,以江山为代价,令他的诗风兴意全然换了颜色。词意有了出处,灵魂却无处皈依。如果不是李煜,谁还会在历史的浩渺烟波中去格外怀想这个叫南唐的颓废之国的往事?这只是一个假设,却存在着非常大的可能性。正是他不尽的才情引得人们对他,和他的生存环境浮想联翩,并引得一众史学家们寻根探究。
这世上若有一个乌托邦,最好就在南唐,那里没有战乱,因为有一个不懂文韬武略的君主;那里只有诗赋与音律,因为那里有一个造诣非凡的词人与乐师。
李煜,字重光,南唐的第三任君主,也是最后一任。南唐命运多舛,时运不济,这与李煜的命运有着必然的关联。如果南唐没有最终没落,君王没有沦为阶下囚,也就没有李煜脍炙人心的词赋传世。
只是,但凡有心,恐怕谁也不愿意沦落为亡国之君,如困兽求生。李煜生在帝王之家,却是李氏皇族中最不愿意袭位的一个。他一直的选择是做一个风流倜傥的文人墨客。他通晓音律、善于辞章,更精通书画。其实,他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文学全才。只是生于帝王之家,瞬息万变的局势不会因为他哪方面有所弱、哪方面有所强而有所偏倚。这便是他生来的悲剧之源。
这位在史学家眼中无所作为、懦弱无能的皇帝,在文学界中却有着极高的声誉,他的很多作品都流传后世,并成为经典。他好读书,爱藏书,常作精细校勘,施以完备编纂,何其难得。他擅绘画,尤其以翎毛墨竹为最长,不凡,自有一番清爽异于常人。他更擅长辞赋,情真切,意动容,伤心处令人为之潸然,却是于不知不觉之中浑然天成,远非刻意造作,不加斧凿。
他是南唐中主李璟的第六子,本应该无缘皇位,倒更合了他的心意,可以寄情山水,工其所长。不能承位,却已至娶妻之龄。周娥皇是南唐宰相之女,出身名门,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尤其以音律著名,这对李煜来说,无疑是上天赐予了他一枚明珠。一对才子佳人的结合似乎预示着幸福生活的开启。娶娥皇时,李煜身为皇子,却不能令他的志向有所转变,朝着政治奋发图强。这大概是历史上唯一一个视皇位为洪水猛兽的国主吧。
与娥皇在一起,就像久旱逢甘霖,作为一个才情横溢的男子,自然渴望有人能共同分享自己对文学或者是音乐的喜好,两人总有共同的话题,所以,他们二人的感情水涨船高,如胶似漆。从这一时期李煜的诗中可以得见。他写《浣溪沙》:“红日已高三丈透,金炉次第添香兽。红锦地衣随步皱,佳人舞点金钗溜。酒恶时拈花蕊嗅,别殿遥闻箫鼓奏。”道不尽的缠绵悱恻,风流缱绻。
李煜写《后庭花破子》:“玉树后庭前,瑶华妆镜边。去年花不老,今年月又圆。莫教偏,和月和花,天教长少年。”在其诸多辞赋中,这首总被诟病,实在太过直白不够艺术,远不如其他作品,但也许李煜就是想这样赤裸裸地表达他对娥皇的感情。尽管李煜这样期待,但是娥皇依然还是在她29岁的时候离开了人世。
这大概是李煜所遇到的第一次真正的挫折,这是他第一次感受到疼痛,感受到生活的真实与残酷,多少风花与雪月,终有一天会东流,不管多少深爱,也终有一天会离别。在此之前的时光里,李煜与娥皇的生活甜蜜且美好。应该说,这是李煜颇为享受的一段时光,上有父皇坐镇江山,下有兄长弘冀虎视眈眈一心想当皇帝,却正好应了他的期许,就这样下去吧,最好河山日好,夜夜平安。
李煜为人做事颇为小心谨慎,性思敏则心忐忑。这在他使用的笔名中屡屡得见,他常用隐字。若不是刻意为之,恐怕也是心有所向。想要隐去战乱,隐去皇位之争,隐去这世间所有的杀伐。
当他沉浸在所渲染的诗情画意中时,如痴如醉令他不能感受到南唐此时已近亡国大祸的现实。公元959年,在南唐发生了一件大事,李弘冀毒杀了他们的叔父晋王李景遂。李弘冀为人猜忌严苛,因为父亲曾经提及位终及弟,李弘冀终于忍不住要为未来的皇位之路扫清障碍,作出了弑叔之举。只是,弘冀这一举,并未给自己换来皇位,在不久后他暴病身亡。无奈,虽然,最初南朝重臣曾上表李璟,推举李煜的七弟李从善作为太子备选人,原因是,李从善做事果敢,为人稳重,可以倚信。却引得李璟大怒,坚持封李煜为吴王、尚书令、知政事,并令其住在东宫——储君之宫。可见,也许在李璟心里,经历了太子弘冀弑叔的惨痛教训后,他更倾向于选择这个不善谋刃,待人接物极为宽容的儿子。
公元961年6月,李璟病亡。年仅25岁的李煜被推上了他人生中表现最差劲的位置——一国之君。本来就已经身处飘摇的南唐,此时,更是由于李煜的继任而进一步走上了亡国之路。李煜打定了主意不做这个真正的国君,他没有父兄一般的气魄,也没有他们一样的野心。于是,在登基后不久,他就向宋太祖卑词上表——《即位上宋太祖表》,并送上贡礼“金器二千两,银器二万两,纱罗缯彩三万匹”,向北宋纳贡称臣,为了表示称臣的诚意,他还自请降格,改南唐国主为江南国主。
这是他的态度,也是他的期待。他希望万里河山不必姓李,只要能够平静地活下来,写诗作画,便是他想要的人生。这是区别于任何一代帝王最本质的差异,哪一代帝王不在做着“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的千秋大梦。天不遂人愿,想想,也算笑话一则,他的兄弟以身试法想要夺得皇位,结果,未得善终;他一心一意躲避着阴毒的太子二哥,一面不理朝事的沉湎花间辞色,最终却被命运所捉弄,真是造化弄人。
由于他骨子里的优柔寡断和轻信薄言,令他终于犯下诸多政治大错,令南唐小国更趋于破灭的边缘,他把不该杀的都杀了,把该杀的全留下了,这是致命的,但也同样是他不自知的。雕镂小亭中的斟饮吟唱,群花簇拥时的轻歌曼舞,都纷纷化为国家的风雨飘摇,旭日不稳。
李煜无心政治,自然也没有这样的政治觉悟。即使,李煜选择了毕恭毕敬地倚靠大宋,却依然换不来大宋王国的安心。一味屈辱退让,只换来了短暂的富贵荣华,苟活偷安。李煜的期求却不是北宋大军的真愿,一统江山的愿望在北宋的铁蹄下必然是最渴望的。于是公元973年,宋太祖下了令,令李煜去开封,他的囚徒之路已然开始。他托病不去,这顿时激怒宋太祖,派曹彬率领军队去攻打南唐。
一向舞文弄墨的李煜,此刻突然要做一件与他的理想相悖离的事情。面对亡国的现实,乱了手脚,却又不得不挺身而出,发出了与金陵城共存亡的铮铮誓言。但他依然渴求现世安稳,于是派了吏部尚书徐铉出使东京,厚贡方物,以期求和。但这样的幻想被宋太祖的一句“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破灭了。
公元974年,宋太祖令北宋大军分三路进攻南唐。一个是马上打下江山的一代英主,一个是沉湎诗词歌赋,完全不懂政治的文人皇帝,这场战役是早已注定了的结局。宋太祖开宝七年,公元975年,北宋向南唐发动了全面进攻,并攻破唐都城金陵,其实,在这一场战役中率军大将并没有遇到什么强有力的抵抗。
李煜奉表投降,从此世上无南唐。
宋军进攻,唐军抵御,势必使得金陵城生灵涂炭,主战派依然发出主战的呼声,这个一向懦弱的皇帝却头一次基于自己的立场做了一件事,那就是投降,这样就避免了杀戮大开,对一众百姓造成更多的残害。这样做的结果便是,李煜终于还是离开了故土,登上了北上的宋船。他写下了《破阵子》:四十年来家国,三千里地山河;凤阁龙楼连宵汉,玉树琼枝作烟萝,几曾识干戈?一旦归为臣虏,沈腰潘鬓消磨;最是仓皇辞庙日,教坊犹唱别离歌,垂泪对宫娥。
这得来不易的后唐江山,终于断送在了这个文人皇帝手中,他表达的方式居然是垂泪对宫娥。他的脑子里确实不曾存过对江山的半点遐想,他只有身边的这一方天地,供词赋供音律。南唐的万千黎民百姓,也因为皇帝的无能成了亡国之百姓。呜呼,哀哉。
“违命侯”便是他在开封的封号,要叩头谢恩,山呼万岁。李煜在此时,终于体会到了之前的声色犬马所带来的离恨。寄人篱下的生活,从来都不能有声色犬马的机会,覆巢之下安有完卵?无家无国的亡国之君流若飘萍得不到任何的敬意,引人耻笑。
当李煜重新提笔时,心境已然大不同于往昔,那曾经的风花雪月,韶华岁月,在父皇庇护下的心灵游走,此刻已经不再拥有了。面对国破的现实,却已是物是人非了。经历了亡国之痛的李煜并没有因为懦弱换来家和国静,而是沦为臣虏,受尽凌辱。
此时再提笔,他自然不同于从前,当《虞美人》落于笔尖,这已是另外一个李煜了,在这般磨难的岁月里,他的心情悲苦、懊恼多于享乐。早知如此,怕李煜也不会有真正的悔不当初,只是历史造作弄人,让他承袭了本不该承袭的一切。随着这首词的传开,他的命运终结于此,这样的结局令人无可奈何,一面感叹这世间少了一个懦弱的君主,一面惋惜从此少了一个真正的词人。
来得从容,却终究走得仓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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