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民公社化最初的两年,陕北大地风调雨顺,粮食丰收,人们的生活水平明显改善。大跃进期间,各个村子搞起了大锅饭,家家户户的粮食充公,村里不分老少,吃饭概不要钱。这样的好政策,把人们一夜幸福进了共产主义社会。人的劣根性便暴露出来,浪费无所不在,触目惊心。
这个期间,张连贤和李贵花,这两个隔墙而住的家庭主妇,一个因为小脚,下地受苦不方便;一个因为有病,不能干重体力活。队里照顾她们,分配在集体食堂做饭。做饭给记工分,算劳动,两个人也都很高兴地参与了。这份工作,让她们一天搅和在一起,同时见证了人们的浪费,也造成了一次矛盾冲突。
先说浪费。浪费主要体现在年轻人身上,而以半大小伙子为最甚。他们经历的事少,不知道粮食的珍贵,在大锅饭不限量和全免费的纵容下,一个个的举动简直就是作孽呢。用当地的话说,就是骡马驹子压不住膘,胡跳腾,嘚瑟。他们每顿吃饭,都是要得多,倒得也多。据村里的老年人回忆说:
“那荞面条子,吃不了,全倒在了土坡上,滑得人都跌跤呢。鸡狗吃饱了,就在上面乱跑,身子滚得脏乎乎的。路边边上,黄米饭撒得就跟人拉下的稀屎一样。还有的娃娃,大人不管教,就用白面馍馍打着耍。那把那粮食,看得比黄土还贱。”
村里的老年人看不惯,却怕犯政治错误,一开始不敢说,只是一眼又一眼的瞪自家的儿女孙子。那些娃娃的习性,才不把老人的态度当回事,作害的更加肆无忌惮,变本加厉。
有一回,两个半大小子吃饭时骂开了架,被人劝开后,一个端着一碗面,绕到背后,劈头就全浇在了另一个的头上。后者站起来追,连碗带饭,扔石头一样砸在了前者的后脑勺上。这一下,引发了看不惯的老年人们,纷纷站起来,骂那些个愣头青和不懂事的憨娃娃:
“天爷爷,这是作孽呢,作孽呢嘛!敢把五谷这么个糟害,将来会饿死的。”
“你们狗日的,不把五谷当粮食,这么浪费完了,来年,你们这些王八羔子,小心连西北风都喝不上。”
“照这样下去,老天爷,有朝一日睁开眼,要饿死你们这些鬼子孙的。”
年轻人有年轻人的态度,把老人们的话当耳边风,左耳进,右耳出。有的半大小子还风言风语说:
“这些个讨厌的老不死们,不说坐在炕头上享清福,叨叨个没完没了。现在又不是旧社会,粮食才不会缺呢。这是我们年轻人的福,是共产党给我们带来的。你们不让我们享,是思想太落后了。”
再说吵架。张连贤和李贵花属于老年人的行列。她们常常给年轻人舀饭的时候,尽量一次少舀,多次给,婆婆嘴不停在安顿,等吃完了再来舀。因此,常招致一些人的意见,还有人怀疑她们克扣人们的饭量是别有用心。张连贤听说了,气得不管了。李贵花不行,谁说跟谁嚷,一下子倒成了老年人的代表。
张连贤嘴上不管了,可行动上由不住自己,只是她不说了,变成了四处收拣那些被人倒掉的米面饭菜,拿回家里,有的晒干放起来了,有的收拾的喂了猪鸡。她老人家的举动,本意是看不惯浪费,只是做法上欠考虑,结果没多久,就引来了队长的批评。李贵花也往起捡东西,只是她把东西都又循环在大锅饭的饭锅里边。这也引起了人们的意见,说她做饭就跟煮猪食一样,不讲卫生,会把人吃坏的。人们转而对张连贤又好感上了。这引起了李贵花的一点不愉快,也引出了另一档子事情。
受了队长的批评,张连贤那天心里有气,加上在家里时,跟二媳妇因为哄娃娃的事,发生了一场争执。吃饭的时候,自家的几个孙女子,因为没带筷子,吃饭不方便。她们跟奶奶张连贤要,张连贤给孙子解决了筷子,对孙女子却没好气,骂着让她们自己去想办法。几个娃娃胆小,委屈的不敢哭,也不敢要了,自己跑到外面,折了几个柴棍棍来吃饭。
“她婶子,你这个人做事呀,我就看不惯。咋了么,对自己的孙女子还不如外人呢。”李贵花在一边看不惯,瞅空冲张连贤说:“当老人呀,可不能心偏了。偏了,家里会闹矛盾的。”
“哎哟,你快不要说了。我正心烦着呢。”张连贤眉头皱着,没好气地说:“吃了多少顿饭了,不长记心,把筷子能忘了。忘了就不要来吃了,跟我要,我去哪给解决。”
“那你那两个孙子,咋给解决了。”李贵花快言快语地接上了话。“我看呀,你还是重男轻女。”
“这是我们家的事,不用你管。”张连贤跟着嚷开了。
“就是你们家的事,不对,我也要管。我看不惯。”李贵花看见围上来的人,来劲了。“你们大家给评评这个理。现在政府号召男女平等。咱们都是女人,为啥要自轻自贱呢。自家的孙子,看见男娃咋样都行,看见女娃就眼黑。这算什么当老人的。”
就这样,一向关系挺好的两邻居,在全村人面前大吵了一架。李贵花嘴厉害,又快,说得又全都是大面上的道理。张连贤心实嘴笨,又被眼前的事情给逼着,只是怪李贵花狗抓耗子,多管闲事,再就说不出个理来。就这一点,能看出张连贤的做法不对,李贵花的说法有理。据我的父亲宗德虎后来跟我回忆说:
“你外奶那个人说话又不讲理,嘴又快。那一回吵架,可把你奶奶给气杂了。”
两个老人吵架的事,在各自的家庭里,引发了一些意见冲突。有的儿女怪自己的母亲不对,有的则说对方的母亲没理。事情过后,张连贤气怄了好长时间,私底下发誓再不跟李贵花往来。李贵花回到家里,当天就后悔了,自己把嘴打了一巴掌说:
“人家家里的事,好好赖赖,你多得个甚嘴!这个嘴呀,这个不值钱的嘴呀。”
一段时间内,两家人老老少少见了面,都觉得心理上有点小小的不自然。不过,抬头不见低头见的距离,还没过多久,两位老人又和好如初了。让她们重新开口说话的主题不是别的,还是村里年轻人吃饭上的浪费现象。打破僵局,最先说话的是李贵花。
“哎哟,我活了这么一把年纪,没见过这么个作害东西的。要是再不想办法,用不了多久,人们就得挨饿了。她婶子,你说是不?”
“是倒是,就是说上不顶用。连队长都三令五申了。”
处理问题,老年人有老年人的智慧,这天晚上,村子里举行了一场说书会。说书的人是本村一个老说书匠,姓宗,因为在外见识广,被人们尊称为二爷爷。说书的地点,就选在了二爷爷家的院子内外。
由于是晚上,村上特别给点了几盏马灯,高挂在杆子上。这样的免费说书活动,不仅吸引了杨青的人,连周边村子的人也都闻讯而来。窑顶上,院墙上,碾盘上,黑压压的全是人。
随着一阵三弦响过,竹板打过,宗家的二爷爷唱开了:
“从前有个懒媳妇,生了个娃娃,受不下哪个苦,活活累死了婆婆,自个没处走,讨吃要饭把脸丢。她待在家里赖的动手,娃娃哭着要吃奶,不听话的肚子里响虫儿叫咕咕,万般无奈自己动了手。她找了个脸盆,挖了一碗面,和了一碗水,再挖一碗面,再和一碗水,翻来覆去就是揉不住。炕上的娃娃拉了屎,懒媳妇,抓了一疙瘩面,上去就给擦屁股……”
“一年以后,一天下午,一顿饭功夫,狂风四起,乌云密布,一声雷响,一道闪电,懒媳妇被雷公活生生地劈死在了家门口,浑身烧成了黑不溜球……”
“第二天,黑云又开始在村子上空密布,吓得人们直哆嗦。这一回闪电不劈人,而是一片一片把马上要成熟的麦子往走了收。老爷爷老奶奶知道这是犯天怒,都跑到场院里祷告又磕头。那些作孽媳妇,都跟着向老天爷说出了自己的错误。就连猫和狗,也呜呜哭着哀求……”
“从此后,原来一杆十穗的五谷作物,全都留下了最后的一口,要人们好好的去珍惜,好好的去受苦。谁浪费,谁作孽,天老爷爷睁着眼,看你狗们的将来咋往下走……”
那一晚上,书说到了半夜,二爷爷才把个懒媳妇的故事,有眉有眼地说完全。听得老年人长吁短叹,听得年轻人若有所悟。后来,村子里的浪费现象好多了。可惜,有所省悟的人们,已经无法补救行将到来的天灾人货。饥饿像一阵阵的抽搐,从人们的身上穿过。
杨青庄的大锅饭只维持了一年多时间,集体收缴起来的存粮就被吃空了。当年,由于天旱,夏粮秋粮全都歉收,没办法,大锅饭的美事只能停了,共产主义在一夜兴起之后,梦一样过去了。一切都应了二爷爷的古唱,应了老年人的诅咒,留下的罪过,人们只能以命来扛了!
对于那场持续十多年的饥饿岁月,宗德虎在回忆录中,曾有过详细的描述。我们概要总括如下:
大锅饭散了后,人们开始饿肚子。上学的娃娃,几乎顿顿都喝小米或黄米稀饭。稀饭清的能照见人影子。学生娃娃上课,肚子叫得不行,等不及下课,就有人溜出去排队了。抢饭的过程就跟野马争食一样,常常为了多一勺,少一勺而告状,打架,哭鼻子。男娃女娃,舔碗是共同的习惯。
俗话说天冷处处寒,在当时,饿肚子是普遍现象。周六回家,是在校娃娃们的一大盼。张连贤教给儿女的开水泡酸菜的吃法,一度缓解过回家之后,饥无可食的宗德虎的饿。只是家里,同样面对的是吃不饱的煎熬。面对饥荒,老先人们的活法都被从历史深处搬演回来了。人们索求的对象,只有大自然。
张连贤教几个儿女,春天,把山野里的榆树皮剥下,外皮烧火,细皮晒干磨面。“榆皮面”可以与玉米面、麸子面、豆面等和在一起,吃饸饹,蒸窝头。到了秋季,宗维岳就去搂棉蓬,背回家晾在院子里,崄畔上,等干了用链鉫把籽打下,收拾晒干,炒熟,磨出“棉蓬炒面”,作为家里人的充饥之物。
这些本不是人食,毫无营养,吃得多了,人们大便秘结,肠干拉不下来,只好用手往出掏,用麻子油润了肛门往下引。那种痛苦,不经历是无从知道的。当年,那些下队干部,吃住在农民的家里。有些年轻人吃过之后,常常蹲在茅厕里,疼得嗷嗷而叫。而麻油润肠的偏方,后来我发现,在古医药书中常被提及。
集体性的饥饿如同一项天然研究,人们从中发现了奇怪的生理现象,那就是饥饿与人的想象力之间完全正比的关系。它表现为人越是肚子饥,对食物的渴盼就越强烈,脑细胞空前活跃,办法也就特别的多。
就在那一年,失学在家的康秀荣,一方面照顾病中的母亲,一面跟了村里的娃娃,野天野地寻找着能吃的东西。按她总结的名堂,有喂猪剩下的谷糠,柳树叶子,槐树花,棉籽,苦菜,狼怕怕根,蛇麦麦根,羊脚弯弯,蒿头子,榆钱钱等等,只要嚼起来不苦的东西,统统往嘴里塞。胡吃乱嚼,结果,就吃出了一档子让多少家大人害怕,让村里两条小小生命因此夭折的可悲代价。
对于饱受饥饿之苦的人们,最难熬的是春天,最盼的也是春天。这个季节,往往是青黄不接,最容易出现断粮断炊的绝境。这个季节,也是野菜从大地往出生长,野果在枝头繁盛,人们可以四处挖采果腹。这个季节,还是庄稼苗拨穗吐,给人们生长着继续活下去的希望。
饥饿岁月里,要说对饥饿最敏感的,莫过于那些活蹦乱跳的娃娃们,他们成群结伙,在村子周围不能找到吃的东西后,开始走向了更远的山里。山里,一棵枝繁叶茂,青果累累的杜梨树,成为了大家的攫取对象。一时间,一群猴子一样的娃娃,爬满了树杆。树下,还有一堆眼巴巴看着树上的女孩和小小孩。
树上的孩子们上下忙乱,边吃边折,吃到最后,一个个不太饿了,这才感到了酸水不停地从他们的嘴里往出流着。酸比饿强,当他们一个个兴高采烈,满摘而归的时候,在路上拾到了一条干硬带毛的毛驴蹄子。在那样饥荒的岁月里,它不啻是一枚元宝,或比元宝更珍贵。只是天知道,它是怎么出现在那条山路边上的,是谁把它丢在那里,醒目地给一群憨娃娃来拾捡。
在村里的饲养房里,趁着放牲口的大人不在,一帮拾了宝贝的娃娃,把干驴蹄放在了一口大锅,熬啊熬,煮啊煮,直折腾到太阳快下山的时候,才狼吞虎咽的吃到了嘴里。
按照最基本的分配原则,几个功劳和年龄都大的男娃吃到的最多。康秀荣也抢到了一大块,只是天性善良的她,看见身边眼巴巴的几个小娃娃,正馋得直流口水。她克制再克制,最后给每人分去了一小块,留给自己的也就是较大一口的量。
夜里,杨青庄闹开了鬼,好多家的娃娃同时叫喊肚子疼。他们一个个在各自的家里,疼得满炕上打滚,乱挖乱叫,那样子看上去真跟中了邪一样。闹腾最厉害的,是白天吃肉最多的三个娃娃。就有老年人讲迷信,拿起了剁荞面的刀,在前炕后炕乱砍,还把娃娃的头发剪下一簇,放在麻油锅里,边炸边说:
“炸死你个毛鬼神,炸死你个夜麦子,看你还敢缠我娃娃了不!”
没多久,几家人把娃娃抱在了一块,请回邻村的一个神婆子。一进门,她便摆开香案,拿捏出阵势,头戴黄裱,身穿褚色神袍,摇摇摆摆就跳起了大神,嘴里不停地咕咕嚷嚷,念着吾神长吾神短的咒语。肚疼难忍的娃娃脸色铁青,大人都抱不住,直往窑墙上撞头。
那一天,正好从大队回来的康明章,路过那家人的门前,看见两家灯火通明,进去问了几句,才从一个碎娃嘴里,问出了一群娃娃白天吃肉的事,当时就判断可能是中毒了。两家的大人一下子傻眼了,他们咋都不相信驴蹄子的事。康明章喊住跳得满头是汗的神婆子,喊着让赶紧把娃娃往卫生院送。
被送到卫生院的不仅仅是三个吃得最多的娃,还有其他吃过肉的孩子。他们都不同程度有肚疼的现象,只是相对轻一些,在吃了些药后都好了。那一天晚上,整个杨青庄的人都没睡,直闹腾了一夜。
令人痛心的是,由于误过了抢救时间,三个重症的孩子,两个死在了医院,一个后来慢慢活了过来。身在事中的康秀荣,因为吃得量少,肚子疼了一会,喝了两碗盐开水,就再没咋反应。听女儿说了吃肉分肉的事,把个康明章老夫妇俩吓得,坚持要送娃到医院。后来发现确实没事了,才长舒了一口气。李贵花翻出了过年时剩下的几根香,在家里拜谢起了观音菩萨。
“南无阿弥陀佛,我女子善哟,善人有善报。求菩萨奶奶,你要永远这么保佑她。”
那一次的经历,成为了一种上天点化凡人的例证,也成就了康秀荣一生乐于助人的品格。
一场悲剧的根本原因是饥饿,它夺去的何止是两个娃娃的命,还有许多的百姓,由于长年的营养不良,出现过普遍的浮肿现象。最严重的时候,孩子死,大人亡,洛河源上的乱坟,以超常的速度增长。
在人们相信明年就会过去的时候,饥荒一直延续了十几年,直到文化大革命结束。
——部分内容据宗德虎康秀荣回忆录整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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