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就到了宋之玉和张栓女的婚期。
婚礼头一天,张栓女被安排在宋大家里住。刘杏儿这么安排,有她的考虑。婚礼上有一个从娘家娶亲的程序,而对于张栓女这样的情况,这个程序不好走,但是刘杏儿也不想省略哪一个程序,虽然是从远道买来的媳妇,但是这么好的女子,刘杏儿不想委屈了她,何况,她自己也是个要强的人,儿子的婚礼,总想在有限的条件下,尽可能办得风光一些。
宋之玉平常住的四里头,被布置成了洞房,窗户纸换上了新的,并贴上了大红喜字,窗帘也洗得干干净净。刘杏儿将几年前就准备好的新被褥拿出来,整齐地叠放在炕上。婚礼那天,一大早,宋家上下全都行动了起来,宋之玉穿戴一新,在众亲人陪同下,骑着毛驴,前往大哥所在的窑洞娶亲。两个窑洞,离得很近,不过百十步路,骑个毛驴,也是为了个排场。
今天是宋之玉大喜的日子,虽说二十大几的人了,也毕竟是人生头一遭。俗话说,人逢喜事精神爽,宋之玉的确看起来气色不错,眼睛里闪烁着掩饰不住的笑意。虽然他和栓女之间,有一个谁都不知道的约定,但是,他仍然觉得,他和张栓女的关系,有了实质的进展。
冬天的奥子卯,有些死气沉沉,人们的生活按部就班,没什么特别的事情。宋之玉和张栓女的婚礼,足以算得上一件大事,就像在沉闷的村子中央扔下一颗只能炸出鲜花和糖果的炸弹一样,惊醒了在冬日中沉睡的村庄,人们纷纷从家里走出来,孩子们叫着、跳着,出来感受着久违的热闹。
宋之玉在众亲人的簇拥下,骑驴行走在人群中。村子里的孩子,只要上学的,都是宋之玉的学生。看到今天这场热闹的主角居然是他们的宋先生,孩子们更加激动了,他们欢叫着,纷纷向宋之玉簇拥过来。宋之玉也一脸喜气,从衣服口袋里掏出一把把糖果,撒向孩子们,孩子们尖叫着,一窝蜂似的,寻找着散落在地上的糖果。大人们则在一旁,露出了会心的笑容。
宋之玉在路上的时候,张栓女已经穿戴整齐,端坐在炕上。她上身穿着粉红色绸缎大襟夹袄,腿上是墨绿色绸缎裤子,脚蹬一双绣花鞋,一个粉红色绒线小球缀在右边的鞋上,这身衣服,是杜家祥送的。
女孩出嫁,都是要哭的。是啊,即将离开娘家,离开生养她的父母,从此去别人家生活,对于一个女孩来说,这是人生中一场重大的分离,同时也是一次赌博,一次将自己一生的幸福作为赌注的赌博,前路怎样,要看自己的造化。出嫁的女孩哭,父母也难过,尤其当妈的,一定是哭哭啼啼的,在自己庇护下的女儿,就要去别人家当媳妇了,不知她要受到怎样的待遇,吃什么样的苦。
张栓女也哭了,她的伤心,和通常意义上要出嫁的女孩的心理是完全不同的。虽然她和宋之玉之间有一个约定,但是,这毕竟是一场实实在在的婚礼,一场新郎不是杜家祥的婚礼。
在宋之玉进门之前,女人们将红盖头赶紧盖在了张栓女头上。还有人同时将门顶住,不让宋之玉进来。这是当地的风俗。
“快开门快开门!”宋之玉身边的人喊话了。
“哪有那么好的事,你们让开就开?”
“这里有糖,要不要?”门外的人又喊话了。
门开了个缝,里面的女人们嬉笑着,将手伸出去,待拿到糖,又迅速抽回手,并将门紧紧关上。
“拿了糖还不开门?”
“别以为一包糖就能收买我们!”门里面的女人们“咯咯”地笑着。
“这里还有几盒胭脂。”
屋子里的女人们欢叫着,门又开了个缝。这次,外面的人长记性了,等胭脂被拿走时,有人掰住门框,想闯进去。怎奈屋里的女人们早有防备,几只手同时伸出来,将那人推开,门又紧紧关上了。
外面的人面面相觑,不知下一步该怎么办,都将目光投向了新郎官宋之玉。
此时的宋之玉,一袭崭新的藏青色大褂,一顶黑色礼帽,更显得儒雅持重。他清了清嗓子。
“屋里的各位姐妹们,今天是个喜庆的日子,宋之玉在这里有礼了!外面天寒地冻,兄弟们都冷得受不了了,请问各位还有什么要求,我们尽量满足。”
宋之玉说罢,屋子的女人们又是一阵叽叽喳喳,并伴随着阵阵笑声。张栓女则安静地坐在炕上,在红盖头的掩盖下,眼泪不断地滚落下来。
“我们要看到你的诚意才放人!”
屋里,不知谁说了一句。
门外的人听了,也叽叽喳喳起来了。过了一会儿,不知谁喊了一句:
“怎样才叫有诚意?屋里的给指条明路哇。”
“除非新郎给唱首歌。”
屋里有人回了一句,说完,女人们又发出一阵笑声。外面的人看着宋之玉,仿佛在说:“就看你的了。”
说实话,唱歌不是宋之玉的强项,他天生五音不全,平时都羞于张口。此刻,在这种情况下,他必须唱了,识时务者为俊杰,别说只是五音不全,就是哑巴,他也得想法唱上几句。这么想着,他搜肠刮肚,将他能唱上几句的歌曲在心里滤了一遍。做好准备后,他先开口做了个铺垫。
“既然大家有这样的要求,那我恭敬不如从命。本人五音不全,唱歌很难听,在我开口之前,请拴好自家马拉好自家娃,别吓跑了吓哭了。”
众人听了,都哈哈大笑起来。这个宋四,平时不多言不多语,关键时候,还挺能说啊。大家这么想着,急切地等待着他的歌声。
宋之玉搜肠刮肚,将肚子里仅有的那几首歌,翻来覆去滤了好几遍,最终选定了一首。他挑了个敞亮的地方站定,挺起胸膛,唱了起来。
哥哥我走西口,
小妹妹她实实在在留,
手拉着那妹妹的手,
一直走到大门口。
紧紧地拉着哥哥的手,
知心的话儿说不够,
只怪妹妹你不能跟我一起走,
等着哥哥回到家门口......
历史上的走西口,是一部心酸的移民史,从明朝中期至民国初年,历经四百余年,无数山西、陕西、河北人,为了生活,背井离乡,去到了蒙古草原,在那里打拼、生活、扎根,带动了当地的繁荣和发展。因此,《走西口》这一山西民歌,在山西,几乎人人都会唱,就连五音不全的宋之玉,也能唱上一段。
宋之玉满腹经纶,可他的歌唱得实在不敢恭维。唱罢,在这天寒地冻的隆冬时节,他居然出了一身汗。屋里的女人们知道他已经尽全力了,就没有再难为他,笑着闹着,终于将门打开。
看惯了身穿破衣烂裳的张栓女,宋之玉对于这样一身装扮的她,有点陌生又觉新鲜,同时也真的是感觉到赏心悦目,当然,他看不到在红盖头下藏着的伤心的脸。他走到炕沿边,将栓女背了起来。几滴温热的液体滴在了宋之玉的脖子里,他没有意外,相反,这是他意料之中的。他在心里对她说:“我知道你之前一直命运多殁,但是,我希望你在遇到我之后命运彻底改变。如果你和他还有缘,那么我愿意是为你们牵线的月老;如果你们无缘,那么我将是你今生永远的港湾。”这么想着,他竟被自己感动,鼻子一酸,眼眶有些湿润。
众人又是一阵欢腾,有人笑,有人叫,也有人居然吹起了口哨。在大家的簇拥下,宋之玉背着栓女,走到院子里,在众人帮助下,栓女骑在了毛驴背上,宋之玉牵起了缰绳。
对于孩子们来讲,这婚礼的热闹不啻于节日,他们一路小跑着,围绕着娶亲队伍,一会儿跟在毛驴屁股后面,一会儿又绕到最前面,红盖头下的新娘让他们感觉神秘而又十分向往。
当娶亲队伍回到家时,窑洞前已是鞭炮齐鸣,家里酒席早已摆好,亲朋好友也已上座。在众人的喧闹声中,张栓女入了洞房。
足足热闹了一天,众亲戚才纷纷散去,期间也有小孩和年轻媳妇时不时进来看看新娘子,也许有人提前嘱咐过了,大家倒是也没有停留太长,也没有过分的言语和举动,总的来说,让张栓女愁了好几天的婚礼总算顺利结束了。掌灯时分,红烛燃起,宋之玉回来了,身上有一丝轻微的酒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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