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实话,闻仁宁可被陆青暮一枪崩了痛快点,也不想躺在坑里四肢痛到爬不起来。
为什么事情会变成这样呢?
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为了钱吧。须知天上不会掉馅饼,贪小便宜也会遭殃,起初他只是想修张好画拿一笔赏金,完全忽略了其中不合理的地方,结果就倒大霉。
可是他又做错了什么呢,他只是把坏掉的事物重新修好。闻仁承认自己确实是被一幅画魇住了,不可否认这幅画如此迷人,笔法轻灵飘逸,颜色缥缈如仙,画幅就那么正方形两手就能捧起的大小,在工作室里终日面对,面对了一个月两个月,现在闭上眼都能清晰地想到每一个细节。
要是会画,何必去修别人的东西呢?
躺在土块堆里,闻仁为自己的胡思乱想笑出声。良久地,才垮下大面发出哀嚎:“我靠啊啊啊啊啊啊痛死了!!!!”
闻仁原本好端端走那条黑不拉几的长道,也许是脑子一热,他突然想贴着墙看墙壁,就是单纯好奇这里面到底是如何开凿的,是否有密室之类的东西。
很平整的墙砖,敲一敲也没有空空的声响,也没有雕花的纹路,普普通通的,还刮走几缕蜘蛛丝,正当他以为什么也没有时,脚下轰隆隆地裂开,一瞬间踩空让闻仁的大脑做不出任何反应,一如人在至危时刻无法保持清醒,脑如被雷击溃,心脏一下停滞后猛地跳起来。
短暂剧痛过后,闻仁睁开眼,浑身像是被几百人人狠狠打了一顿,四肢发软一点力都使不出。
靠乱想来镇痛,闻仁大概确认自己的对讲机在裤兜里没丢,颤动着手臂拿出来。“喂…喂,有人吗?”闻仁虚弱地呼唤,还被烟尘呛到,猛地咳嗽几下。
对讲机滋滋作响,隔很久,急促的声音传过来:“喂、喂?闻仁!!”
“我在……”
“滋滋滋——”
闻仁握着对讲机的手紧了又松开,最终还是放弃联络大部队。
反正等他们来到这里,会发现大坑的。幸好手电筒没有坏,闻仁看两边的方向都是一样幽深,都渗着骇人的冷气,在原地放了一块led小灯指明方向,然后干脆随便往一处走去。
反正……无论过去还是现在,他一个人也能做好自己应该做的事情。就像恐怖片那种没有好奇心只顾着逃命的配角一样,老实地做完剧情任务。
“太冷了吧……”闻仁鼻尖一阵阵瘙痒,忍不住打一串喷嚏,手电筒光所能照耀的只有他面前一圈地,前方黑得没有尽头,只能以手贴着墙壁慢慢走。
也许自己实际上在一个环里打转,也不知道时间已经过去多久了,也许一分钟,也许一个小时。
摸着墙壁,闻仁总觉得后面有脚步声。
不像是很多人的。
闻仁加快脚步,不禁手抖,光胡乱在左右摇摆不定晃出几道残影,他猛地停下来——
倒退几步去看方才经过的墙面!
清清楚楚的,闻仁揉了揉眼睛确认自己没有出现幻觉。
[你真的认为前面有宝藏吗]
在岩石打磨制作的墙砖上,这一行字的出现突兀又醒目,它的位置恰到好处,刚好就在闻仁目视的正前方,不高也不矮。
闻仁不信邪地摸上去,字是刻的。
感觉还很新鲜。他没来由地心悸起来,然后拔腿朝前面冲去。
手电筒依旧乱晃,闻仁大概小跑出去三四米,光打到墙面上赫然又一行字出现——
[你真的以为能走到尽头?]
这次更加过分,问号如凌厉的剑痕,威慑一般比字体还大。闻仁都看笑了,他是不信邪没错,可也没想找什么宝藏,他现在已经感觉有点饿了,难道就伫在这看神经病一样的刻字发呆吗。
闻仁接着往前走,果然前面还有刻字。
[你毅力惊人。]
也不知道这刻字是谁弄的,闻仁衷心地谢谢它,谢谢它像是那种探墓游戏里,角色陷入死局然后突然出现的提示,柳暗花明的密道帮助人类逃生。闻仁翻遍书包只找到一只铅笔和一碟干掉的墨,然后玩儿似的用铅笔在那行字下写道:谢谢,求求你放我走吧。
闻仁也回不了头,前面隐隐约约有点光亮,虽然很大可能是错觉,但是既然走都走到这里了,还回什么头。
同样是三四米前,那诡异且充满轻蔑的字再次如约而至。
[你要靠自己走出去。]
哈哈,闻仁想笑,但失语,然后在下面写:你是鬼魂吗?
下一个回答则是不是。这闻仁哪里信呢,但话已至此,他也失去了和“墙壁”交流的欲望。
曾有那么一秒他觉得自己已经遇害了,刚刚发生的一切都是死前一瞬间的幻觉,真实情况可能是他的尸体在一堆乱石中七零八落,也没有什么永远走不完的无间小道,易出云、老板、陆氏兄弟可能在给他做急救措施,或者带他的尸体继续找宝藏。
有没有宝藏不重要了。
闻仁慢慢走,腿脚仿佛灌铅一样重,钝痛很迟缓,现在在他身躯里进行的是凌迟的骨折,每走一步,都绞痛一阵。
接着他蹲下来,想到来这破洞之前,他还曾拥有什么。他有一间安全的小店,有通讯录零星几个熟识的好友,有一帮忠实的小学生和对街网吧精神小伙顾客。他想到了自己那些拙劣的速写夜景,苍天不公!他嫉妒每一个画得好的人,他嫉妒历史上那些名垂青史的大师,嫉妒自己家的师妹,嫉妒这该死的画宝藏地图的鬼画匠……
“滋滋……闻……闻仁!”
对讲机突然爆炸了似得把闻仁吓一大跳。刚刚的胡思乱想一股脑忽然间全忘了,闻仁急切大喊道:“救命啊!!”
“滋……笨蛋,你继续走,仔细听!”对面应该是君寅的声音:“别回头继续走,我们应该在你前面,你仔细听声音!”
闻仁抹脸,不知何时掉了不少的泪。方才杂乱的情绪短暂被抛却了,他不再看墙面是否还有字迹, 满脑子都是求生,顺带连潜能都突然爆发。
脚边累累白骨,也许是数年前遗留在此地却半途而废的人,闻仁别开眼加快步子,前面的光芒真真切切地变大,似乎,有风传来呼唤,好像是收音机在放歌!
如同在荒野中发现同类的信号,闻仁提步就向前跑去。
扑进光的一瞬间,易出云的拥抱也随之而来,让闻仁零散的身子骨受到最后的重击:“师兄,我就知道你没事!”
怀疑自己彻底骨折的闻仁说不出话了,被黑暗侵袭已久的眼睛接受明亮光线还需片刻,朦胧的视线里,五个人齐齐整整的没有大碍。
让闻仁老实坐下,君寅叫开易出云,从背包里拿出基本的急救用具,闻仁似乎并不知道自己的伤势,脸上对比起刚进山洞时添了许多花痕,胳膊青肿的痕迹太多,君寅难得皱眉,心里也莫名愧疚,替人上药的手轻柔许多,君寅细细同闻仁解释:“我们不是故意不联系你,是对讲机出了故障,GPS也没有信号。”
“啥,那,你们有没有遇到那个?”闻仁犹豫半秒,还是问出这个问题。
“那个什么,鬼打墙?”陆青朝耸耸肩说道:“我们从你踩的坑下去,一条路走过来什么也没遇到。”
“为什么,我明明应该走在你们前面才对啊?”
“我们没有找到你,”君寅逻辑清晰地讲:“从接到你信号那刻开始,我们出发去找你,大概有半小时我们收不到任何信号,我们也看到你留的方向标,走了大概十分钟便来到这个终点,然后我们收到了你的定位,尝试和你联系。”
闻仁整个人都是恍惚的,不光是因为君寅温柔专业的涂药手法。
他无法确定所发生过的一切是真是假,此刻有后知后觉的恐惧开始萦绕心间。
“不过……说好的那个,宝藏呢?”
闻仁环顾四周,这一圈洞窟的壁上悬挂重新点燃的蜡烛,映照那些堆积在角落的人骨堆,墙壁呈圆环形连成画卷,赭石色与黑色的漆料涂满背景,或动物。
是壁画啊。闻仁第一时间反而是去看人骨,除了挂着几缕破布之外没别的东西,没有黄金首饰或珠宝之类的,原来书里都是骗人的。
“很遗憾没有宝藏。”陆青暮摇摇头:“闻小老板去看看壁画吧。”
那是描绘了如此宏大故事的墙壁,由刻刀利落地起笔,掀起一片层叠的海浪,船只藏在海浪中,用精微的笔法做浮雕,而后海浪翻卷,飓风来袭,蚂蚁一样的小人消失在浪花里,天空电闪雷鸣,黑色与金色的漆料交织,一座辉煌的天空之岛在消散的阴云后显现,人们登上天梯,所见披着霓裳广带的天人,被一抹天青色指引向远处,然后是簌簌的金粉降落,奇珍异兽穿梭在云中……
人们最后所见的,是数条腾飞的五爪龙。
闻仁木然看完所有画面,心里却想的是这该是多少人的手笔?
那几条巨龙,尚还未完成最后的细节,只有轮廓的形状,也不知道是不是无法完成还是怎样。欣赏完后闻仁看见易出云站在旁边,正在用相机咔咔拍。
“哎,这就是宝物啊。”女生倒不稀罕什么黄金珠宝,觉得自己带了相机真是赚大发了:“真的很好看。”
等易出云拍完了,大家也都开始收拾行李准备走。
洞穴里开始弥漫青黑色的烟。见多识广如张净和推测这可能是瘴气,于是这里再留不得,催促还在壁画前傻站着的闻仁,闻仁回神,见大家在一道狭窄的出口等自己。
那就走吧。
出口是生生开辟出来的洞,充斥灰尘蛛网,倒也不狭窄。方才所见的一切仿佛被远远抛在脑后,即将变成一段不重要的旅途回忆。
没成想出路无比通畅,什么鬼都没发作,一条断崖横亘在出口前,只有一条独木桥连接,一次只能走一个人,到闻仁走时,他还是忍不住去看下面的万丈深渊。
紧接着嗅到了阳光与空气的滋味,刺目的太阳光重新落在人类的身上,感觉一切都新鲜,一切都自由。山色翠绿无边,天湛蓝如洗,连君寅,都难得地说了一句:“还是自然好。”
[你真的认为前面有宝藏吗]
闻仁心中突然一跳。
那句话如此不详,为什么一定要在他重见天日的这一刻在脑海里挥之不去!阴魂不散的魔鬼!
无论是陆青朝还是陆青暮,无论是易出云还是君寅,他们的脸上都没有多少失望的情绪,张净和这种看不出喜怒的人,此刻也专注于景色,无暇顾及别处。
只有闻仁自己,突然生出连他自己都说不清的不满和怀疑。
“不对……不对。”闻仁头脑胀痛。
“什么不对?”
“我……”
闻仁突然说不出话,一道惊雷劈在脑海,他撒腿往回跑。似乎全然听不见后面人的呼喊。
见鬼这种事只有他遇到,结果话到嘴边,不能和任何人分享出来。
踩上独木桥时竟然也没有一丝犹豫,晃荡完了之后闻仁也已经踩到了地面。
他满心都是壁画。
易出云怔怔地看洞口,突然没犹豫地想要拔腿,身后突然有人圈住她的手腕,是张净和。
“放开!”易出云心焦,用浑身的力甩开,转身又被另几个人挡住。
“我会进去,你别胡来——”
“闭嘴!什么胡来不胡来,不是一直都胡来吗!”易出云一口气吼完,喘气吁吁,忽然气笑了。
无论是自己,还是他们,永远都弄不懂闻仁。她就是想冲进去骂一声闻仁脑子有病,又怎么样,自私的混蛋,连朋友都丢下,她一定要狠狠揍他。
没人再拦自己。
易出云跳上石铸的台阶,高声喊道:“蠢蛋师兄,我来也!”
闻仁回头望,女生倩倩的身影从出口钻出,坚定地朝自己走来。
砰,砰,对准胸口就是两记重拳。
“我可能知道你要做什么。”易出云拉起倒地的闻仁,从背包里四处翻找,在底层拿出一支长杆毛笔。
“对不起。”
“你可闭嘴吧,你有话不会说非要憋着啊?你快些,瘴气越来越重了。”易出云懒得听人解释。
于是闻仁点点头,接过来那支笔。背包里的墨蝶沾了水,重新变成浓稠的液状,洇在笔尖,在那没有腾飞的、空洞的龙身前驻足。
龙角似鹿,五爪似鹰,鳞甲如鱼,毛须飘然出云。纹走蛇形,腾云栩栩。
好像又进入了那道幻境,幻境里,闻仁踮起脚抬手,经年累月练就的绘工天生就是为了工笔,此时没有摹本,没有照片,没有参照,只有脑海里模模糊糊的幻想。但是仍然落笔。
完成、完成、完成……
[你要靠自己走下去。]
那行字是如此说的,闻仁额间沁出了细密的汗珠,手却一点没抖。
瘴气已经蔓延到脚边了。
还差龙尾。
游丝飘逸,起笔干净,落笔如勾。
现在,只剩下眼睛。
龙瞳浑圆,应当不怒而威,巨大如铜铃的形状,笔扫侧锋,最后的最后,就是点高光。
当闻仁用笔杆尖划出一点,天地顷刻动荡,轰鸣声震耳欲聋,不断有碎石摇晃掉下来,险些砸在闻仁脑壳上。
“快跑!”闻仁抓紧了易出云的手腕,他看见了壁龙冲出。
眼瞳是澄澈的琥珀金色,在暗中晶亮如玉。长驱覆满灿金色通明的鳞,亦是焕光焕彩,似真似幻。龙在洞内盘旋,长身从壁画内游离,最终化为真形!
身姿如鱼一般游曳,仰首吐出刻骨的龙鸣,似乎能灼烧人类的心脏。
祂从二人身后疏忽穿过,荡开无数乱石与烟尘。
二人追着那道似乎全然不可触摸的龙尾。脚步所踩的所有后路,都正在崩塌。
前方有亮光,他们终于到达了那独木桥前,易出云堪堪跳上去,后面却开始断裂。
轰隆隆隆——
来不及了。
闻仁的双目仍在追寻龙的影子,悬崖从他脚下倒塌,但是顾不了那么多了。
跳起来的那片刻,闻仁觉得自己应该抓住了那龙尾,激荡的魂魄冷却下来,四周寂静能听见心跳。
他落到平地上时,最后凝望一眼即将消失的洞穴,再用尽力跑出去。
大口呼吸劫后余生的清风,良久,才瘫倒在地上。
“是有宝藏的。”闻仁浑身都散架了,但他就是想笑,他伸出手给众人看掌心,阳光下的圆石澄净通明,像是濯水之玉,那是出尘的,那是天下间绝无仅有的,那是蕴着千万年灵动的龙瞳,此刻,正静静地躺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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